蒋欣:13个孩子,牵挂10年
2008年,蒋欣33岁,从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硕士毕业后进入华西医院小儿外科工作,是一名普通的年轻医生。日常接诊的一般是需要做骨折、腱鞘炎等常规性手术的患儿,每天的医疗工作忙忙碌碌但也波澜不惊。
彼时,他从未料想一场改变数十万人命运轨迹的地震将悄然降临,也不会预知自己在这场地震中,会成为“为受灾患儿保全患肢成功率最高”的医生之一。
自此,他和这些孩子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充斥着分别的伤情、重逢的欣慰与温暖的守护……
回忆
116名患儿 13台截肢手术
时间退回到2008年5月12号14时28分。
“房子一晃,当时就想到糟了,是地震,要赶快回医院。”十年后,蒋欣医生再次回忆起08年的那场地震,依然心有余悸。
当天是星期一,做完一台手术后,蒋欣回到离医院不远的家中午休。地震发生后,来不及再多想,他立即出门往住院大楼赶。
到了医院,蒋欣和同事们急着将所有的住院病人都转移到了室外花园空地,傍晚五点,接到通知被紧急调往急诊科,此后一周,他再没离开过医院。
蒋欣的妻子是华西公共卫生学院的老师,地震发生后,她在川大江安校区的避难帐篷中陪伴、安抚着学生们度过了余震中的日日夜夜。震后的一周内,两人没回一次家,也没见一次面。
其实对蒋欣来说,印象最深的日子是5月14号。
地震使得震中映秀通往外界的道路重度损毁,经救援部队全力抢修,5月14号,映秀通往成都的道路终于打通。第一批28个从映秀小学废墟中获救的孩子被紧急送往华西医院。
此时,华西医院小儿外科两层病房已经全部空出来,在反常的安静下,些许诡谲与紧张的情绪在蔓延。面对即将到来的硬仗,三十多名医护人员严阵以待。
“第一个送到的孩子是思雨。”蒋欣回忆道。送到医院时小思雨已经失血过多陷入昏迷,她的整个左下肢都不在了,空荡荡的裤管上沾满了血迹与尘土,无力垂荡着。这是蒋欣在大地震后做的第一台“截肢”手术——在尽可能保留更多肢体的情况下进行残端修正。
从思雨的手术开始,蒋欣在这一天里几乎再没出过手术室,连续主刀完成了大大小小17台手术。
5月16日19时许,蒋欣和几位同事在手术间隙紧张地关注着救援直播,屏幕里上海救援队的武警官兵正在映秀小学的废墟中奋力营救一名被困100余小时的女孩,而此时画面中的映秀小学只剩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没有倒下。
五个小时的救援后,这个幸运的小女孩终于从废墟中被成功救出。那一刻,所有人微微松了一口气,蒋欣出于直觉转头告诉周围同事,“这个孩子肯定会送到我们这儿来,赶紧准备一下!”
女孩儿的确成了最后一个被送来的孩子。她叫小婷,是映秀小学最后一名生还学生,在废墟下掩埋了整整101个小时。她的左眼被地震倒下的水泥块砸中而失明;双腿和左手由于长时间被水泥板压着,造成坏死,蒋欣不得已为小婷做了双下肢及左手截肢手术。
术后,蒋欣每天要帮小婷清洗伤口和换药包扎,因为伤口情况复杂,每次操作至少要花数十分钟,五月的成都气温逐渐攀升,每次换完药蒋欣总是全身都被汗水浸透。而让蒋欣感动的是,每次疼痛的换药过程结束后,这个懂事坚强的小姑娘都会笑着对他说声“谢谢叔叔”。
“这些孩子很懂事,我们能感受到他们那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和感谢。”蒋欣说,“虽然不能还每个孩子健全的肢体,但是我希望尽最大努力让这些孩子能早点恢复,能坚强站立起来,发自内心地微笑。”
院方资料显示,汶川地震后,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小儿外科一共收治了116名地震儿童伤员,108名孩子来自震中重灾区。蒋欣作为科室主治医师,为13名重伤儿童做了截肢手术。因为被埋压时间过久,他们伤残的肢体已经彻底坏死,切除是唯一选择。
遗憾
未能保肢的“挫败” 仓促的别离
除了思雨和小婷,还有总是坐着轮椅到处闹腾的小聪、沉稳贴心的小静……13名接受了截肢手术的孩子,被华西医院医护人员们亲切地称为“乖乖”。
“孩子们很信任我们医生,因为我们跟他们一直在一起,每天守着他们,完全成了朋友。”蒋欣回忆道。
当时医院里大多数孩子和家人处于失联状态,好在有医护人员格外细心的照料,而且孩子们大多来自同一所学校,相对熟悉,会一起聊天、相互打气;大批川大师生也自发来到医院做24小时陪护志愿者,每个孩子身边至少有两个“临时妈妈”安慰与照料他们,陪着他们唱歌、做游戏,孩子们的术后恢复总算不再难熬。
但蒋欣心里其实有道过不去的坎。
“你说连续一周吃住在医院累吗?不累,这真不是什么事。但说实在的,那时候精神压力确实大,每次为孩子们做截肢手术都让我很痛心。”蒋欣承认,每个外科医生最不愿意做的就是截肢手术,因为一旦截肢就意味着没能为患者保住肢体,就意味着“失败”。
所以即使是面对伤情最严重的孩子,蒋欣也始终想方设法要为他们保全肢体,但是每每看着孩子们被压迫受伤的肢体一点点感染,逐渐变黑坏死,到最后不得已切除,蒋欣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就是那种做了再多的努力,也看不到希望的感觉,觉得自己太渺小了。”
时隔多年,蒋欣依然记得那种无奈与苦涩。
第二个让蒋欣无法释怀的遗憾是治疗的中断。其实每个医生都希望看着自己的病人在痊愈后健康走出病房,但这一次情况太过特殊,根据救灾工作统一部署,受灾儿童伤员们在接受了华西医院两周紧急治疗后,被转到山东、北京等地的后方医院进行康复治疗。
“他们(13名做了截肢手术的孩子)都是躺在担架上离开华西的,我没法一直跟进他们的康复治疗,但是我很想知道他们后续肢体功能恢复得怎么样。”送走孩子们,蒋欣有些怅然。
而这次仓促的别离也为五年后的倾力找寻悄然埋下伏笔。
找寻
五年后的温暖 命运的再次相交
思雨转去北京后,在复健过程中遇到病情反复时,她的家人时常给蒋欣打来电话咨询治疗方案,这种不言而喻的信任让蒋欣宽慰又心酸。一年后思雨回到四川,蒋欣又为她做了多次残端修整手术。
“那其他孩子呢,他们病情有反复吗,需不需要医疗上的后续帮助呢?”蒋欣的心里有了惦念。
2011年,汶川地震三周年之际,蒋欣无意在网络上浏览到一个山东记者发布的帖子《天使之翼-坚强地活下去——汶川地震肢残儿童群像》。“太熟悉了,全是我自己主治的病人,(作为主治医生)你都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但别人把他们每一步经历都记录下来了。那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把他们全部找到呢?”蒋欣觉得自己该有所行动了。
2013年,汶川地震五周年之际,蒋欣和川内媒体共同发起了一次“五年后的温暖-寻找汶川地震截肢孩子”的活动,他想要找回当年那13名孩子,看看他们恢复得怎么样,义肢佩戴是否习惯,需不需要再次进行残端修整。央视《等着我》栏目听闻这一事迹也加入找寻队伍。
地震那年送走小静后,蒋欣就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在《等着我》的舞台上,蒋欣再次看到那个坚毅贴心的小姑娘时,忍不住热泪滚滚。
通过社会各界和媒体力量的帮助,蒋欣终于将分布在川内各地的13个孩子一一找到。这一次他为孩子们建立了完善详细的复健资料档案,并保证随时为他们提供残端修整等医疗帮助乃至学习和生活上的指导。
新生
背后的守护者 人生的参谋人
那一次牵动人心的找寻,弥补了蒋欣些许遗憾,带给他一些宽慰。
“大多数孩子恢复得不错,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要理想一些”,蒋欣解释道,“也许面对这样一群孩子,我们潜意识里会觉得他们需要更多更特殊的关怀,需要我们奉献爱心,但五年前那一次重逢,让我发现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坚强。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默默地站在他们身后,在必要的时候再去后面帮扶一下,去推一把。”
这13名孩子在地震当年大多十来岁,五年前正是他们快速发育、长身体的时候,需要一些医学上的关注和心理上的辅导,而现在,十年过去,孩子们基本成年,肢体功能基本稳定,蒋欣也开始为他们未来的发展和人生规划出谋划策。
“我们可能会比他们看得远一点,社会经验和医学知识也更丰富,如果他们需要,我自然很乐意去为他们提供一些建议和指导,比如帮着参谋哪些专业更适合他们的身体状况和个人条件。”蒋欣说。
小静在蒋欣的建议下学了计算机设计。今年即将本科毕业,找工作的时候处处碰壁,一度精神萎靡。蒋欣知道后帮她联系了实习的单位,并鼓励她继续读书。
曾经想当“假肢设计师”的爱美姑娘思雨现在在学习医学美容专业。因为她左腿截肢,而医美这个专业在实际操作中几乎都是坐着,对她来说更方便。
小婷的求学之路也“与医结缘”,她考上了成都中医药大学的营养管理专业。
一个月前,蒋欣还在绵竹医院把她们三个聚到了一起,请院康复科的老师专门为她们做了一次残端功能的全面检查。
未来
在绵竹打造新灾害救援基地
十年来,蒋欣在芦山、玉树、九寨沟等多次地震中参与了医疗援助。这几次灾害因为救灾反应更加及时,受伤的孩子也送来得更快,他再没给任何地震幸存者做过截肢手术。
去年,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绵竹医院举行揭牌仪式,蒋欣赴任绵竹医院院长。绵竹医院距离灾害频发的茂县很近,只有四十公里路程,蒋欣认为未来灾害救援需要突破的重点就是及时性。所以他们希望将绵竹医院乃至该地区打造成一个更具交通优势的灾害救援基地,一个提高当地医务人员抗震救灾专业技能的培训基地。
同时,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绵竹医院预计在今年将成为四川大学-香港理工大学共建灾后重建管理学院的教学与实践基地。
今后,蒋欣说他依旧会时刻关注和守护着那13个孩子。“对他们的关心应该是持续性的、终身的,但是你也不要永远站在他们的面前,要站在他们身后。”
蒋欣补充道:“我们也不可能说把他们放在残联一辈子,每个月领点儿救济金,那只能说是生存。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人生道路,为什么不去推他们一把呢?”
“我们的社会也要再尽一份力:一方面,让他们回归正常生活,不去反复提醒和打搅,放手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在可能的情况下给他们一个平等的自食其力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