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编点评
焦红军
鲁迅笔下的故乡是冷的,贾平凹笔下的故乡是有记忆的,莫言笔下的故乡则是犀利的。故乡的母题,一百个人的眼睛里有一百个故乡。《寂静的村庄》的作者李凤艳是高密县城的一个普通的理发师。在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李凤艳眼里,故乡是寂静的。李凤艳以她娴熟的笔触,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本乡本土的故乡,一个面貌发生改观的故乡:村里的窄小老屋也渐渐地盖成了宽敞舒适的红砖瓦房;村里的路修整得净亮平坦,也享受着如城里环卫工人一样的清扫,街道一尘不染。路旁栽了绿植冬青,一排整齐有序的银杏树像卫兵昂然挺立,并提出了一个很好的令我们思考的命题:走在街上,已碰不见熟悉的人,也看不到昔日孩子的嬉戏场面了,村里安静得像一尊石像,一种莫名萦绕的失落感生在心头。仅就故乡山川的角度来看,李凤艳的发现是文学的,也是独到的。现今的农村,已经沦为年轻人在城市里买房居住,50~70岁的人在农村殿后的现象,人口减少是不争的事实。这样一个缺少了长幼有序、缺少了熟人、没有了邻里关系的农村(很多农民已经搬迁改造上楼),这样的故乡还是那个有着鸡犬相闻、邻里相携的故乡吗?还是那个拉锯,扯锯,姥姥村里看大戏保有原生的文化生态和记忆的故乡吗?
李凤艳在故乡山川的主题里穿插了爷爷辛劳的一生与民间泥塑娃娃的故事,爷爷的高寿,与李家女人三代的善念善行,贯穿了文章的始终,增加了文章的民间因素和故乡山川的美学因子。李凤艳没有把山川故乡的题材处理成有的文章所展示的一路行、一路慰问、一路慨叹、视察指导故乡的模式。因为这样的写作,没有人文关怀和心灵的参照,而只是肉体到此一游,与故乡山川的真正内涵差了八趟街。
寂静的村庄
文|李凤艳
已是中午,太阳依然躲在白茫茫的雾海缭袅里不肯出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而来的雾很像撒了欢的孩子一会儿把房屋藏了起来,一会儿伸展着身体做着优美的舞姿,一会儿像一扇屏障遮住了我的视线,一会儿又钻进我的睫毛里把自己藏起来,俏皮灵动的雾一路上陪着我玩藏猫猫的游戏,而我仿佛腾云驾雾般坠入朦胧的仙境里。
一周没回去了,不知母亲的颈肩痛疼好点没有?想到这儿,握着电动车的手不由自主的加速飞奔起来。赶到家门口时,门从里边关着,太阳露了一下笑脸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着电话,听到了母亲拖沓着鞋子开门了:天冷了,你还回来这么勤?
今天有雾不算冷。
是凤艳回来了?耳尖的父亲嘹亮的声音从东屋里传过。或许是我和母亲的对话扰醒了熟睡中的父亲。
是我,爹,你睡醒了?
母亲催促我上炕暖和,又去找花生、苹果、倒水的一套忙乎。还没等我开口问,母亲自先说了起来:针灸了三天,脖子疼的抬不起来了,我是不受针灸的。还不如那天你揉了以后,肩痛轻了,颈椎也不麻木了。
我注视着母亲愉悦的神情,相信母亲说的话。好啊,我这不挂念着你呢,回来继续揉揉!母亲顺从的脱掉马甲,让我坐在叠高的被子上。我缓缓的用力为母亲揉着肩部,肌肉粘连的部位没有了,推拿颈部时母亲说还有痛疼的感觉,也没有上次为母亲揉时的那般痛疼了。揉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母亲的颈部柔软滚烫起来,母亲向后仰了仰头:嗯,舒服多了,快歇会儿吧!我一边甩甩酸胀的手,一边倾听着母亲的心事。
今年秋,娇小的母亲找人把房屋粉刷的崭新干净,以此来冲淡对爷爷的缅怀深情。已是古稀之年的母亲说:余生之年,也是了却自己的心愿吧,看着、住着心情好啊!透过敞开的房门,望见爷爷的那间西屋也焕然一新。做了一辈子教书匠的父亲,摆上了新的书厨和办公桌,父亲有时在爷爷的屋里看书写字,我想父亲或许是在感受着爷爷生前的温情,那种怀念的话又有谁说出口呢?办公桌的右角落,依然摆着那台陈旧的录音机。时光在四季更迭中飞逝,生命在花开花谢中轮回。爷爷离去半年多了,我是很想很想爷爷的。爷爷干巴精瘦的身影在脑海里重叠浮现,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以前回家总能看见慈祥的爷爷坐在屋檐下的那把椅子,靠着墙根儿晒着太阳抱着一台迷你型录音机,自我消遣在茂腔的戏曲里。听到脚步声的爷爷睁开微闭的眼睛,拖着戏腔来一句:艳,回—来—了!爷爷,您真是戏迷!爷爷听了呵呵大笑: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这时,我总夸爷爷能活过一百岁。
一枚枯黄的落叶旋转飘落在地,也没有震响寂静的院子。回想着爷爷在时的满院戏响,我的心里涌起阵阵悲凉,泪水何时润湿了双眼?思念似天空飘逸的雾,若隐若现的诉说着岁月的深情,轻轻落在心头,成了永久的念,永久的痛。
爷爷喜欢听戏,父亲去商店为爷爷买来录音机,还专门买了爷爷爱听的《罗衫记》《小姑贤》《卷席筒》《赵美蓉观灯》《杨八姐游春》一些磁带为爷爷解闷。心情好时爷爷也会亮开嗓子唱上几句,正在刷碗的母亲偷偷笑着说:看看,你爷爷又滋了。普通的农家院里像剧团演出般热闹,有时路过的老人们隔着院墙听到熟悉的茂腔戏曲,忍不住走入院子和爷爷一起听大戏。爷爷找出马扎,摆上茶水,一边评论着戏曲的精彩片段,一边叙谈着各自的生活。入了戏的爷爷也常谈起自己从商有姜四两,无姜也四两的经历,爷爷说的绘声绘色,听的人意犹未尽,最后明白来龙去脉的人捧腹大笑。生活每天精彩上演着不同的故事,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爷爷还喜欢去村街口的电线杆旁坐着,只要爷爷一到街口,村里六七十岁的老人就围着爷爷取经长寿秘诀,再一起吆喝着下五福。这时他们就地一划,席地而坐,摆上随意捡到的石子就开始对弈,无论输赢,只图热闹,从不输掉邻里乡情。爷爷是村里唯一的高龄老人,耳不聋眼不花,身体好的使人眼馋。说起爷爷长寿,其实没有什么秘诀,只不过爷爷喜欢听茂腔,心态好,凡事知足常乐。不过听父母说起关于爷爷的一个小秘密颇感有趣。
百年以前,老李家祖辈世代单传。祖母深怕爷爷这棵独苗不好养活,在爷爷两岁时,裹着小脚的祖母背着半袋子粮食,一个人走了五里路,来到了久久山寺庙,垦求庙里的主持和尚赐给祖母一个泥塑娃娃来祈福爷爷长寿。选好的娃娃需要花钱才能带走,而祖母身上毫无文银,只好把带来的粮食留在庙里。主持和尚交代祖母带走的娃娃还有一条禁忌,那就是娃娃的本人(爷爷)终生不许入庙,终生不能见娃娃。祖母为了保爷爷的命,带回家的娃娃偷偷的放在一个纸盒里藏在橱柜里锁好。祖母又去找张村的道士为爷爷做法事,祈求爷爷无病无灾,道士看爷爷长的不凡,免了祖母的钱又收了爷爷为义子。善良的祖母用了一辈子的时光,小心的看护着爷爷和那个娃娃。
祖母去世之前,又把这个神秘的娃娃交给了奶奶保管,并一再嘱托:爷爷在娃娃在才是奶奶的福气,任何人不能待见。奶奶很怕爷爷有什么不测,如祖母一样把它放在了橱柜里锁好,并一再敲打着年少的父亲不许偷看。奶奶越这样说,反而勾起了父亲的好奇心。终于有一天,父亲发现橱柜的钥匙在针线笸箩里,趁奶奶去河边洗衣服时,父亲敞开橱柜打开了盒子,那一刻父亲还是被震惊了,只见泥塑娃娃戴着一顶礼帽,身穿黑色马褂,脸庞红润,肤色玉曜,清秀俊俏的样子令人喜爱,活脱脱的娃娃就是爷爷的模样。年幼无知的父亲哪懂得娃娃的深意,只管满足了心愿又偷偷锁好橱柜,从那之后再没开过橱柜。
遗憾的是奶奶在六十八岁那年也离去了。母亲是李家的大儿媳妇,自然接过了奶奶嘱托的重任。母亲同样把它放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不愿被我们看到。但母亲逢年过节都会打开盒子,端上贡品,摆好筷子。心到神知以后,母亲再悄悄的放回原处。或许是李家三代女人的善念,爷爷真的很长寿。
其实,爷爷从小没有那么娇惯。爷爷九岁时,祖父突然生病而亡。年幼的爷爷为了生计帮着人家卖炉包。十一岁时爷爷让祖母在家烙火烧,腿勤嘴甜的爷爷挑着香喷喷的热火烧走街串巷的吆喝着,一天下来也能凑合着过,单薄瘦弱的爷爷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和祖母相依为命的维持着日子。只要能活下去,受生活所迫的爷爷,什么买卖好做就卖什么。
转眼间,爷爷已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虽然爷爷长的眉清目秀,但穷的家徒四壁,连媒人也不肯为爷爷做媒。后来爷爷又贩菜,遇上了不嫌穷的奶奶。大龄的爷爷在二十四岁时与奶奶完婚。之后奶奶生了父亲、二叔和姑姑,很会生孩子的奶奶改变了老李家单传的根。令爷爷发愁的是家里突然多了几张吃饭的嘴,常常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为了养家糊口,爷爷又加了贩卖菜种子的生意。爷爷凭着自己能吃苦的劲,披星戴月的推着榆木车咕噜转着每天的集日,艰难的养活着全家人。学会了经商的爷爷头脑灵活,思维宽阔,钱也来的现成,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这时,爷爷就把父亲送入学堂。走南闯北的爷爷知事多,深知文化能改变一个家的命运。爷爷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要所有的儿女有出息。历经生存磨砺,爷爷的愿望实现了,父亲和姑姑做了人民教师,二叔做了政府文秘。看到儿女成才,爷爷打心眼里高兴,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九十九岁的爷爷在今年春天仙鹤而去。而传说中的泥塑娃娃,因爷爷的离去也变得垂老无神。天亮之前,母亲吩咐哥哥把他埋在了祖母的坟前,因为那是祖母的孩子就留在祖母的身边吧!逍遥了一辈子小商贩的爷爷生命至此,身体无痛、眼里无事、心里无怨,安详的走了……
这个传奇色彩的故事是父母在爷爷去世后才告诉我的,至于那个泥塑娃娃的模样我从未见过。
岁月不居,已是中年,所幸这个年龄了还拥有父母的疼爱,在父母眼里我变成了那个长不大有糖吃的孩子。于是,我便有了常回村里的机会,每次回去,父母都跟我唠叨着村里的事情,村南头的功福嫂子没了,你功臻老大哥又找了一个媳妇,村西的大爷得了病了……在年迈的父母面前,我不敢谈及死的事情,怕触发他们凄凉的弦。除了生死村里已多年没有婚嫁喜庆之事了,沉寂的村庄像个孤独的老人矗立在沧桑的岁月里,独自坚守着曾经的风华。
不知哪年,村里耕地不用牛,点明也不用油了;村里的窄小老屋也渐渐的盖成了宽敞舒适的红砖瓦房;村里的路修整的净亮平坦,也享受着如城里环卫工人的清扫,街道一尘不染。路旁栽了绿植冬青,一排整齐有序的银杏树像卫兵昂然挺立。
每次回村,环视周围环境的变化,我却高兴不起来。走在街上,已碰不见熟悉的人,也看不到昔日孩子的嬉戏场面了,村里安静的像一尊石像。莫名的萦绕着一种其妙的失落感生在心头,这还是曾经哺育我、满足我的村庄吗?但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想回去,因为那个古老的小村庄是我生长的根,有我抹不去的记忆,还有我魂牵梦绕的爹娘。无论心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都眷恋着这座并不美丽富饶的村落 ,只要扑入她宽厚的怀抱,人生那些不能言说的痛彻底被疗愈了。
每次回家,拥在父母膝前,我一边幸福的享受着亲情的温暖,一边感叹着人世的变幻和岁月的无情。时间匆匆,我在归来离去的依恋中想念着曾经那个喧闹无比的村子。时间,带走了它的青春和暄器,如今,她老了,变得寂静无声了!
李凤艳,山东高密人.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其多篇散文入选胶东微刊平台,并入选《2022年胶东优美散文》,《2023年 胶东散文年选》。其中散文《悠悠苦菜情》获全国星耀文学奖三等奖。工作之余喜欢读书和写作,愿以岁月为笔,记录人间真情。愿做自己的太阳,照亮自己,温暖别人。愿像一棵简单的花草,以简净的心情,素心如简做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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