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汽车行驶在从平壤到开城的统一高速公路上。(王在田/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2月28日《南方周末》)
作者于2018年分别参观了朝鲜和韩国的四处重要墓葬,它们串起了朝鲜半岛由高句丽至新罗、经高丽王朝至朝鲜王朝的两千年历史和三千里江山。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从未间断的是半岛与大陆的文化交流、外交互动乃至军事往来。值此半岛面临新的转折机遇之际,惟愿中、韩、朝各方汲取历史智慧,展示开放胸襟,为东北亚稳定发展铸就长青基业。
2018年11月20日下午一点,我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黄海南道安岳郡五菊里的一座坟茔前,听当地文管所干部介绍这座古墓。他说这是高句丽第21代国王陵墓,其上又叠加了后世官宦的坟墓,1949年发掘后者时无意中发现了下面的王陵。
这里是朝鲜第一处世界文化遗产(世遗):高句丽古墓群的安岳三号墓。根据墓中题记,中国学者一般将墓主认定为冬(佟)寿,称其为冬寿墓。
安岳三号墓外观。(王在田/图)
冬寿是十六国时代的前燕司马,相当于国防部长。公元333年秋,前燕的开国君主慕容皝与其弟慕容仁争位,首战大败,退守辽西走廊,把整个辽东半岛输给了弟弟,冬寿也于战场倒戈,投靠老领导慕容仁。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三年后慕容皝趁渤海封冻,于正月出奇兵沿结冰海面疾行军三百多里,跨过渤海湾直捣慕容仁的老巢,将仓促应战的弟弟生俘并赐死。押错宝的冬寿不得已遂带领部众出奔高句丽。
当时的高句丽都城位于现在的吉林省集安市,如今也是一处世遗。公元前37年建国的高句丽最早定都于桓仁五女山城,公元3年迁都至鸭绿江畔的集安,称为国内城,又在附近山中建筑卫城,一旦遭到外敌攻击则据山固守,称为丸都山城。我曾于2010年去过那里,乃环山围抱地势,于山口筑以城墙,在冷兵器时代可谓易守难攻。饶是如此,三国时期辽东太守公孙康、幽州刺史毋丘俭曾两度攻破丸都山城,夷平高句丽国都。慕容皝平定内乱后,一面与后赵暴君石虎争夺幽燕地区以便打开逐鹿中原的通道,一面攻打高句丽以绝后患,并于公元342年第三度攻破丸都山城,“烧其宫室,毁丸都城而还”。
叛燕投敌的冬寿再次幸运地躲过了慕容皝的兵锋:高句丽没敢把这位敌国叛将部署在辽东前线,而是将他安置在大同江流域镇守与百济的边境。公元357年,69岁的冬老将军寿终正寝,安厝于这座安岳三号墓。
墓内分为五室,墓门朝南,墓门外为羡室,门内为前室,东西各有侧室,北侧为安置墓主夫妇棺椁的后室,前后室之间有回廊相连。
安岳三号墓的看点是壁画。回廊东壁上绘有长卷,描绘墓主出巡的盛大景象,色彩明丽,人物纷繁,是研究当时吏制兵制的良好素材;东侧室绘有乐舞、角抵、炊煮、碓臼、汲水、马厩、牛舍、侍从、楼阁等诸般生活场景,西侧室西壁绘有墓主冬寿像,南壁绘有墓主夫人与三名侍女像,画工精湛,乃是难得的墓葬壁画精品。
安岳三号墓西侧室西壁墓主像。(王在田/图)
安岳三号墓西侧室南壁侍女,距今一千六百多年,依旧栩栩如生。(王在田/图)
墓室内部保护得很好,用玻璃幕墙完整封闭起来,只剩前室可供置足。这种文保方式的缺点是幕墙内的水汽难以逸出,最终凝结在玻璃内侧,致使参观者无法清晰地看到壁画或墓刻,我10月份去庆州看世遗石窟庵便是如此。所幸朝鲜同志在墙脚留了一处能够打开的“狗窦”,可供参观者手足并用爬入幕墙内部,用头灯在漆黑中辟出光圈,渐次照亮尘封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细细赏玩色彩如昨、纤毫毕现的精美壁画,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想来应属目前东北亚地区古墓游历的最佳体验了。
公元427年,35岁的高句丽第20代君主长寿王高巨连面临着双线作战的困境:传统的西进方向,整个华北已处于北魏的稳固控制下,作为辽东割据政权的高句丽已错过了趁乱进占中原的最佳时机,反而面临着北魏的靖边压力;朝鲜半岛方向,兴起于汉江流域的同宗百济日益壮大,联合偏居东南一隅的新罗蛮夷,对长期控制半岛北部的高句丽虎视眈眈。
权衡利弊,长寿王决定放弃西进策略,同时向南北朝双方称臣进贡以维持西线太平,转而将国祚向半岛发展:舍弃定都四百余年的集安国内城,迁都至大同江畔,与百济正面对峙。集安地势平坦,高句丽称之为“平壤”,久而久之转义为“首都”,因此迁都之后,新都城仍沿用了“平壤”之名。
迁都48年后的公元475年,长寿的长寿王终于实现了战略规划,击败百济夺取了肥沃富饶的汉江流域。此时的高句丽达到了鼎盛时期,控制了南至汉江北至辽河的辽阔疆域。高巨连本人寿至98岁,集安那座“东方金字塔”将军坟就是他的陵墓——他最后还是归葬在故土鸭绿江畔。
半岛的两强对峙局面因高句丽的战略性迁都而出现了转机:高句丽一家独大,百济元气大伤,这给原本最为弱小的新罗带来了发展机遇,半岛进入了前三国时代。
如果将半岛的前三国时代与中国的三国时代相类比,高句丽如同曹魏,百济差似孙吴,而新罗形同蜀汉,疆域最小,人口最少,发展最晚,国力最弱,但胜在山川形胜,易守难攻。朝鲜半岛多山,且集中于东部,形成太白山脉,它在半岛东南部向西南方向分出了一条小白山脉,从而形成了一片东、南临海,西、北面山的封闭地域:洛东江平原,这里既能开垦农田,也能发展渔业,海运便利,商旅纵横,防务上则便于凭山固守,自成一体,新罗文明由此诞生。后来的壬辰卫国战争中,渡海而来的侵朝日军首先占领的就是洛东江流域,依托釜山、蔚山等良港构建战略补给基地,再向半岛腹地进军,迄今蔚山广域市东郊还有日军主将加藤清正留下的鹤城(Hakseong)要塞遗址。而在朝鲜战争初期,遭到朝军突袭的韩军一度溃不成军,由日本陆续驰援的美军也难以顶住朝军的凌厉攻势,最后多亏了沃尔顿·沃克将军死守“釜山防御圈”,也就是洛东江流域,才没有被朝军赶下大海,为此后韩国的幸存、发展与繁荣守住了至关紧要的生命线。
新罗创建于洛东江流域北部的庆州,这是釜山以北85公里的一座古城,整个市区被授予世遗称号。2018年10月我在这里住了两晚,最大的感受是住在了坟堆里。
这么说也许略显夸张,让我引用一下统计数字:庆州市区共有古坟676座,埋葬的是新罗历代王侯将相。我下榻的韩屋与大陵苑相邻——那是庆州的古坟观光区,内有23座新罗古坟,其中唯一开放墓室的陵墓叫做天马塚,因出土带有天马图案的马鞍垫而得名。天马塚系新罗第22代君主智证王陵,他正式将国号定为“新罗”,取意德业日“新”、网“罗”四方,展示了开放进取的王者心态。
大陵苑南北各有两大片古坟分布,晚餐之后,晨兴时分,我便在寂静无人的古坟间漫步。新罗坟茔体量很大,最矮的也有两三人高,芳草萋萋,远望一片葱茏;线条柔和,恍若丘陵起伏。偶尔遇到遛狗的老翁,彼此相视一笑,顿觉自己融入了这座依坟而居的千年古都。
古坟堆里的城市——庆州。(王在田/图)
我在庆州重点参观的陵墓是金庾信墓,它位于古都西郊,墓室不对外开放,外观也与其他古坟无异,外国游客寥寥无几,但本国游客倒不少,这是因为金庾信是朝鲜半岛家喻户晓的民族英雄。
洛东江流域原有新罗和伽倻两大氏族集团,“洛东江”的意思就是伽倻东部的河流。金庾信是两族联姻后的第一代子孙,身份十分尊贵。他的妹妹嫁给了新罗第29代君主武烈王,生下了第30代君主文武王,他自己则娶了武烈王的女儿——因此他既是武烈王的妻舅,又是武烈王的女婿;既是文武王的舅舅,又是文武王的妹夫。
金庾信从小习练花郎道,那是源自新罗的一种武术,乃是跆拳道的前身,相传由一个叫花郎的男子创建,后来成为新罗青年习武的官方组织。金庾信十八岁就成为花郎道领袖,在新罗军界出人头地,并与小他8岁的新罗国太子武烈王结为姻亲,待武烈王即位后,金庾信遂掌握新罗军政大权。他主导新罗与唐朝联盟,于公元660年配合唐军苏定方部攻灭立国垂700年的百济,统一汉江以南的半岛地区;一年后武烈王逝世,金庾信继续辅佐外甥文武王,在南线于公元663年配合唐军刘仁轨部在白江口大破百济亡国后请来的倭国援军,在北线趁高句丽诸王子争位内乱,于公元668年配合唐军李勣部攻入平壤,消灭立国705年的高句丽,统一了前三国;此后,金庾信又趁唐朝深陷与吐蕃的西线战事,无暇顾及东线之机,联合半岛各方势力发动反唐战争,最终与唐军划大同江而治,从而把新罗疆域进一步从汉江流域向北推进至大同江流域。至于大同江以北,原本就是汉四郡之故地,于新罗而言属化外之地,对其并无野心。
根据朝鲜史书《三国史记》记载,当时新罗君臣讨论是否应该先发制人以阻止唐军留驻半岛,反客为主,文武王不愿背盟反唐,金庾信打了个比方来说服外甥:“犬畏其主,而主踏其脚则咬之,岂可遇难而不自救乎?”
回溯前三国历史,新罗是一个信奉机会主义实用哲学的滑头盟友:与百济结盟攻下汉江流域后突袭百济独占汉江;与唐朝结盟翦除百济、高句丽后又驱逐唐军独霸半岛。而金庾信则因把握时机、巧借外力、以弱事强、以小击大,既实现半岛统一又驱逐外部势力,从而成为朝鲜半岛北南双方共同宗奉的“武圣”。
在庆州看了这一路古坟,认识到新罗墓葬与高句丽墓葬外观相似,营造法式则截然不同:高句丽墓葬系掘地三尺,架设石构,安厝棺椁后再覆土为坟;新罗墓葬则是在平地设棺,积石盖土,形成坟墓。简单概括,高句丽的棺木在地下,新罗的棺木在地上。
仅仅百年之后,新罗王国就陷于衰落,朝鲜半岛进入新罗、后百济、后高句丽(泰封)三足鼎立的后三国时代,直到庶民王建于公元918年建立王氏高丽,定都于其故乡开城,并于公元936年统一朝鲜半岛,结束了前后三国的贵族统治。这就是享国近五百年,将疆域从大同江流域向北推进至鸭绿江一线,形成现代韩朝疆域的高丽王朝,韩朝两国共有的英语名称“Korea”便来自“高丽”的音译。
古都开城现属朝鲜,2013年成为世遗。王建陵墓显陵位于开城西北郊外的万寿山,平壤至开城的统一高速公路在此设了个出口。陵墓东侧是一处村落,村民都姓王,这个姓在朝鲜很少,据说是王氏高丽的后人,为先祖在此守陵;陵墓大门外是一条水杉林荫道,深秋的路面上铺满了赭色落叶,静谧而肃穆;陵墓牌坊前有一座汉文石碑,直书“高丽太祖王建王陵改建碑”。汉字在朝鲜极为罕见,更别说刻碑勒铭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是金日成的手迹。
显陵于1994年全面完成改建,成了一座崭新的古墓。我不欲滋扰,径直向山中另一座恭愍王陵而去。
恭愍王是谥号,他的庙号叫武宗,听起来有些矛盾:究竟是国王还是皇帝呢?这就牵涉到了高丽的外交政策和事大原则。
高丽建国之初正值中国的五代十国时期,群雄割据,山河破碎,即便后来大宋王朝兴起,亦从未收复燕云,自然不可能跨过辽东与高丽接壤。在这种形势下,高丽采取现实主义的“事大”外交策略:在文化上向慕大宋,在外交上保持距离,先后向辽、金和蒙古称臣纳贡,却不向宋朝贡。根据《高丽史·睿宗世家》记载,北宋曾自作多情地准备册封高丽国王,遭到婉拒:“先考以当国地接大辽,久已秉行爵命正朔,所以未敢遵承上命,以实恳辞”。
辽、金两代均满足于高丽的朝贡,并不谋求征服和支配朝鲜半岛,而蒙古则不然,先后六次入侵高丽,一心要把它纳入版图,再以之为跳板征服日本诸岛。但高丽王室宁可迁居海岛也不愿投降,最终经过28年互有胜负的残酷战争后与蒙古议和,保有半独立的主权——这是东亚大陆诸国在蒙古铁蹄下得到的最好待遇。作为外交妥协,高丽君主对辽、金、蒙古皆称王,低人一等,但关起门来还是自称“宗”。
恭愍王陵距离显陵仅1公里山路,它依山而建,陵墓建于台地之上,在高丽王朝诸陵中最为恢弘,与恭愍王修兵布武、开疆辟土的历史地位相称。尤其与众不同的是,恭愍王陵为双茔墓,系国王与王后合葬。古往今来合葬墓并不鲜见,但两座坟茔规模相当,不分伯仲,这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是相当罕见的,其历史背景值得一谈。
恭愍王陵的双茔墓。(王在田/图)
1259年,高丽向蒙古妥协,高丽国君改称王,太子王倎改称世子,被送往蒙古作人质。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蒙古大汗蒙哥顿兵于合州钓鱼城下,受挫驾崩,其弟忽必烈与阿里不哥陷入长达四年的争位之战。在这紧要关头,高丽世子王倎押对了宝,死心塌地跟随忽必烈,最终成为从龙之臣,高丽顽强抵抗蒙古28年的仇怨遂被忽必烈一笔勾销,驻屯高丽的蒙古军队全部撤回,王倎被送回高丽即位,后称忠敬王。
元朝给王倎的谥号是忠敬王,外敬而内忠,这是对臣子的极高评价。他内心究竟如何无人知晓,但为了巩固王权、与虎谋皮,他的外交政策确实可谓卑躬屈膝。临终前三年,忠敬王向忽必烈求亲,要求把蒙古公主嫁给他的儿子王愖,让蒙古与高丽结为翁婿之好。忽必烈起初并未应允,但架不住老部下反复央求,终于在三年后同意。和亲成礼后仅一个月,忠敬王就放心地撒手人寰,留下了延续七代的和亲政策:高丽国王皆娶蒙古公主为王后;在王号前加“驸马”二字,成为“驸马高丽国王”;既然王子们都是蒙古公主所生,自然要取蒙古名字,于是高丽王室出现了一大批失里、朵儿只和帖木尔。
当然,这么一来,元朝派驻高丽的监国“达鲁花赤”们在高丽国王面前就不能再颐指气使了,毕竟那是大汗的女婿或者外孙啊——这不能不说是高丽长期以小事大所练就的高超外交艺术。
回头说到恭愍王,他是31代高丽国王,汉名王祺,蒙古名伯颜·帖木儿,在北京当人质期间娶了元朝鲁国大长公主孛儿只斤·宝塔失里为妻,元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回国即位,5年后即停止使用元朝“至正”年号——这时的元朝早已烟尘四起岌岌可危。趁着宗主国内乱,恭愍王一点都没闲着,先是派兵攻掠鸭绿江沿岸元军城池,又提拔从蒙古占领区归附的悍将李成桂,击败前来讨伐的元朝大军,最后于1369年接受明朝册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接受中原政权册封的高丽国君。
1365年,恭愍王的蒙古王后宝塔失里因难产而死。此前一年,元朝派兵另立宗室企图取代恭愍王,恭愍王遂与元朝缓和关系,使其撤回大军。宝塔失里死后,恭愍王表现得极为哀伤,下令营造双茔合葬墓,以示与爱妻生当同衾,死当同穴……巍巍天地之间,跨越种族、国界之大爱无过于此。
恭愍王陵的文武石像生。(王在田/图)
本来这一章写到这里就该收笔了,只是世事从来都不是如此单纯。
史载恭愍王是一名男同,素喜驱其男宠秽乱其妃嫔,并以旁观为乐,晚年为其男宠和内侍所弑。
根据他的性取向,很难想象他会和蒙古公主产生爱情。他如此高调秀恩爱,抑或是为了笼络王室内部亲元势力,抑或是为了缓解蒙古方面军事压力,抑或是为了维护王室儒家楷模形象,抑或是在长期隐婚中产生了亲情……事实究竟如何,已经没有人能知晓了。
恭愍王暴毙后,十岁的儿子王禑即位,是为禑王。高丽亲元势力抬头,怂恿不懂事的孩子倒向已经失去中原逃归漠北的北元政权,并于北元主力在捕鱼儿海被明军全歼的那一年讨伐明朝。主将李成桂多次劝谏无效,遂效仿大宋“陈桥兵变”,回军开城发动政变,废黜禑王,立其子王昌为君。四年后李成桂自立为王,迁都汉城,并获得明朝册封,由朱元璋钦定使用“朝鲜”国名,这便是立国五百余年的朝鲜王朝。
首尔市内有三处世遗,其中游客最少的是江南区的宣靖陵,它位于首尔会展中心西侧,有地铁直达宣陵站。我去的那天上午刚下过大雨,下午云开日照,天气晴朗。宣靖陵所在的三陵公园门口搭了舞台,台上一男一女两名歌手正在高唱《我的太阳》,意大利语咬字甚是标准,台下坐满了大爷大妈,想是韩国版的文化进社区活动。
宣靖陵位于江南区闹市。(王在田/图)
宣靖陵指的是宣陵和靖陵,分别埋葬朝鲜王朝9代国君成宗李娎和11代国君中宗李怿,两人系父子关系。而三陵公园指的是此地除了宣、靖二陵外,还有成宗王后贞显王后陵,位于宣陵东北侧——毕竟不是每位王后都能像宝塔失里那样与夫君合葬。
靖陵位于公园东侧,与宣陵形制相同:南首是红色牌坊,称为红箭门;牌坊后面是通往陵墓的石砌甬道,左侧较宽的是香路,供神灵专用,右侧稍窄的是御路,供国君拜祭之用;陵前有享殿,陵墓基座为堆土高台,上有中宗陵寝和拱卫的文武石像生及石虎石羊之属。与开城的高丽诸王陵不同,首尔的朝鲜王陵核心区域被护栏隔开,参观者无法接近陵寝与石像生,只能远远瞻仰。
靖陵甬道,左为香路,右为御路。(王在田/图)
朝鲜中宗在位时期相当于大明嘉靖前期,承平日久,宫闱斗争激烈——《大长今》讲述的就是中宗时代的宫廷政事。虽然中宗本身没多少故事可讲,我还是在享殿右侧的碑亭里找到了看点。
这块碑以汉字直书,记录了中宗生平:生于“皇明”弘治元年,即位于正德元年,驾崩、安葬及移葬于嘉靖年间……都以大明年号纪元。最后一行是亮点:崇祯纪元后一百二十八年(1755年)立此碑。
1755年是乾隆二十年,当时的朝鲜早已是大清属国,国君由清廷册封,为什么不使用乾隆年号,而使用崇祯纪元呢?
靖陵石碑。(王在田/图)
这就涉及朝鲜王朝对于明朝的特殊感情。
明朝灭亡后,朝鲜在昌德宫的秘苑内建了一座大报坛,背着清朝秘密祭祀朝鲜王室认为对其恩重如山的三位明朝皇帝:明太祖(洪武)、明神宗(万历)和明思宗(崇祯)。
祭祀明太祖是因为朱元璋选择“朝鲜”为李朝国名,取“朝日鲜明”之意,光大美好,令李朝感激不尽。
祭祀明神宗更易理解:“壬辰倭乱”中朝鲜几乎亡国,全靠明朝两次出兵击败日寇方得复国。当时的14代国君宣祖李昖曾表示自己终身“衔恩感德,未尝背西而坐”(因中国在朝鲜西面,故不敢背对中国)。后来女真崛起,改朝换代,朝鲜君臣认为“皇朝之速亡,未必不由于东征”,亦即万历三大征拖垮了明朝财政,尤其是壬辰之役耗尽了明朝的最后一滴血,这才被满洲捡了个便宜。
祭祀明思宗是由于朝鲜君臣对于亡国之君崇祯抱着歉疚之情:一是崇祯从即位到自杀,始终困顿于明末的烂摊子,而这副烂摊子朝鲜认为是被自己拖累的;二是在明朝危亡之际,朝鲜一度练兵经武,希望助崇祯一臂之力,结果自己先被后金征服了,终究没能帮上忙。17代君主孝宗李淏为此曾写下“日暮途远,至痛在心”,确为真情实感,迄今仍有摩崖石刻传世;三是朝鲜事后得知,崇祯在自身难保的窘境中获悉后金出兵朝鲜,竟然试图派兵跨海援救,得知朝鲜已经投降才作罢。此事让朝鲜朝野上下为之动容,更加深感对不起这位自经煤山的悲剧皇帝。
因此,虽然朝鲜表面上尊大清为正朔,私下却将其鄙视为辽、金、蒙古一类的“禽兽之国”(见《高丽史·太祖世家·训要十条》),坚持以崇祯纪元纪年,直至1910年被日本完全吞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