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不是,他是假死。”郭靖“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在旁躲着,只等他一死,便来抢夺经书,因此以上乘内功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假装悲哀,总不大像,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会看出破绽,自将另生毒计,是以众人都不知情。那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出棺来,迎面一招‘一陽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陽锋明明在窗外见我师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忽见他从棺中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他本就对我师哥十分忌惮,这时大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一陽指’正点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陽锋逃赴西域,听说从此不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陽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当下不去惊动,径行奔去接应众师侄,杀退来袭的敌人。众师侄听说师父未死,无不大喜,一齐回到道观,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郭靖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边,神情大异。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了。师哥遗言,要将《九陰真经》的上卷与下卷分置两处,以免万一有甚么错失,也不致同时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将真经的上卷藏妥之后,身上带了下卷经文,要送到南方雁荡山去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邪。”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但他十分骄傲自负,决不会如西毒那么不要脸,敢来强抢经书,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与他同在一起。”郭靖心想:“那是蓉儿的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甚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面春风,说是新婚。我想黄老邪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讨老婆有甚么好,便取笑他几句。黄老邪倒不生气,反而请我喝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陽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了,求我借经书一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是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了无数武林高手的书到底是甚么样子。我自然不肯。黄老邪对这少年夫人宠爱得很,甚么事都不肯拂她之意,就道:‘伯通,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那又有甚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说了话当然言出如山,但这部经书实在干系太大,我只是摇头。黄老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你肯借给内人一观,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和马钰、丘处机他们为难。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郭靖道:“是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是打不过他的。”
周伯通道:“那时我就说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找我的师侄们干么?这却不是以大欺小么?’他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诨号,格格一笑,说道:‘周大哥,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罢。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陰真经》是给那姓欧陽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必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笑道:‘是啊,伯通,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罢。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过的。’”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和她是一样的精灵古怪。”插口道:“他们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不肯输。我说:‘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比划。’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儿。’我还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接口就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若是你赢了,你要甚么?’黄老邪道:‘全真教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他从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放。你猜是甚么?”郭靖道:“软猬甲。”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绝,自然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穿这副软猬甲可是妙用无穷,谁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弹儿只要胜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就是你的。’我道:‘女顽童是说甚么也不娶的,小顽童当然更加不生,不过你这副软猬甲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赢到手来,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处大摇大摆,出出风头,倒也不错,好让天下豪杰都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黄夫人接口道:‘您先别说嘴,哥儿俩比了再说。’当下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是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是谁胜。”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微笑。周伯通道:“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于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没学过武功。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随手拿了九颗,我们就比了起来。他暗器功夫当世独步,‘弹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玩起石弹来必能占上风。哪知道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暗器虽然大同,却有小异,中间另有窍门。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别,石弹子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弹的力道消了,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弹还有这许多讲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憧了,只听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着说道:“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厘毫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往的争了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输定了,就是神仙也帮他不了。唉,谁知道黄老邪忽然使用诡计。你猜是甚么?”郭靖道:“他用武功伤你的手吗?”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黄老邪坏得很,决不用这种笨法子。打了一阵,他知道决计胜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我余下的三颗弹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没弹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余下的弹子一一的打进了洞。这样,我就算输啦!”郭靖道:“那不能算数。”周伯通道:“我也是这么说。但黄老邪道:‘伯通,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谁的九颗弹子先进了洞,谁就算赢。你混赖那可不成!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的弹子,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只要你少了一颗弹子入洞,终究是你输了。’我想他虽然使奸,但总是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这一步。再说,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损,那时候我的确也办不到,心中也不禁对他的功夫很是佩服,便道:‘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我补上了这句,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胡赖道:‘我们又没说借多久,这会儿可还没瞧完,你管得着么?’这样一来,经书到了他们手里,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郭靖点头道:“对,幸亏大哥聪明,料到了这着,倘若是我,定是上了他们的大当。”周伯通摇头道:“说到聪明伶俐,天下又有谁及得上黄老邪的?只不知他用甚么法子,居然找到了一个跟他一般聪明的老婆。那时候黄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号称老顽童,人可不胡涂啊,你怕我刘备借荆州是不是?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瞧,看完了马上还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边守着我就是。’“我听她这么说,就从怀里取出经书,递了给她。黄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树下,坐在石上翻了起来。黄老邪见我神色之间总是有点提心吊胆,说道:‘老顽童,当世之间,有几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我道:‘胜得过你的未必有。胜过我的,连你在内,总有四五人罢!’黄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武功各有所长,谁也胜不了谁。欧陽锋既给你师哥破去了“蛤蟆功”,那么十年之内,他是比要逊一筹的了。还有个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听说武功也很了得,那次华山论剑他却没来,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顽童,你的武功兄弟决计不敢小看了,除了这几个人,武林中数到你是第一。咱俩联起手来,并世无人能敌。’我道:‘那自然!’黄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儿俩守在这里,天下还有谁能来抢得了你的宝贝经书去?’“我一想不错,稍稍宽心,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的从头细读,嘴唇微微而动,我倒觉得有点好笑了。《九陰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通,虽说书上的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眼见她翻到了最后一页,心想总算是瞧完了,哪知她又从头再瞧起。不过这次读得很快,只一盏茶时分,也就瞧完了。“她把书还给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当了啊,这部不是《九陰真经》!’我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不是?这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模样儿一点也不错。’黄夫人道:‘模样儿不错有甚么用?欧陽锋把你的经书掉包掉去啦,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郭靖惊道:“难道欧陽锋在王真人从棺材中出来之前,已把真经掉了去?”周伯通道:“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素知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黄夫人见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半信半疑,又问:‘周大哥,《九陰真经》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你可知道么?’我道:‘自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无人翻阅过。先师兄当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夺得经书,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害,决无自利之心,是以遗言全真派弟子,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功。’黄夫人道:‘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可是也正如此,才着了人家的道儿。周大哥,你翻开书来瞧瞧。’我当时颇为迟疑,记得师哥的遗训,不敢动手。黄夫人道:‘这是一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不值半文。再说,就算确是《九陰真经》,你只要不练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依言翻开一页,却见书里写的正是诸般武功的练法和秘诀,何尝是占卜星相之书?“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出,我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听听。’说了这几句话,便从头如流水般背将下来。我对着经书瞧去,果真一字不错。我全身都冷了,如堕冰窖。黄夫人又道:‘任你从哪一页中间抽出来问我,只要你提个头,我谅来也还背得出。这是从小读熟了的书,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从中抽了几段问她,她当真背得滚瓜烂熟,更无半点窒滞。黄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给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黄老邪忽道:‘老顽童,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我这副软猬甲送了给你罢。’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着过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当时我心中烦恼异常,又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如何能够要他?只谢了他几句,便回到家乡去闭门习武。那时我自知武功不是欧陽锋的对手,决心苦练五年,练成几门厉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书。我师哥交下来的东西,老顽童看管不住,怎对得住师哥?”郭靖道:“这西毒如此奸猾,那是非跟他算帐不可的。但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声势不是大得多么?”周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下,总有人瞧出这件事里中间的破绽来。过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黑风双煞得了《九陰真经》,练就了几种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信,但这事越传越盛。又过一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说他访得实在,《九陰真经》的下卷确是给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是生气,说道:‘黄药师不够!’丘处机问我:‘师叔,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书,事先不对我说,要了书之后,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了,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连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周伯通不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道。那日丘处机与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月,他忽然又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在练‘九陰白骨爪’与‘摧心掌’两门邪恶武功。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这卷经书原来并非自欧陽锋那里夺来,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人掉了包去,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夫人看那部经书时,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难又长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说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啊,说到资质,你确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习武,进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总得教上几十遍,你才学会罢?”郭靖脸现惭色,说道:“正是。”又道:“有时学会了,却记不住;有时候记倒是记住了,偏偏又不会使。”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就是这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缓缓的道:“这位如此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寿!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已一字不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却能从头至尾的记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又惊又愧,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会商。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纵然武功高强,也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晓,说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其余五人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郭靖点头道:“全真七子一齐出马,黑风双煞是打不过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来。周伯通道:“哪知处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送去桃花岛交给黄老邪,不料还是被他们逃得不知去向。”郭靖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我把上卷《九陰真经》带在身边,以防经一离身,又给人偷盗了去,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伯通,黄药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眼,我几时瞧过了?我看过的《九陰真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我听他强辞夺理,自然大发脾气,三言两语,跟他说僵了,要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惊,原来黄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冷笑道:‘老顽童,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我道:‘甚么?’他不答话,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然眼中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原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经只有下卷,习之有害,要设法得到上卷后才自行修习,哪知却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经文默写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到那时却已事隔数年,怎么还记得起?那时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任凭黄药师智计绝世,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失常,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了一笑,说道:‘你是习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郭靖“啊哟”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一翻,道:“我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有甚么说不得的?可是黄老邪一听,忽然大怒,发掌向我劈来,我二人就动上手。这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在这里了。他打得我重伤呕血,我逃到这洞里,他追来又打断了我的两条腿,逼我把《九陰真经》的上卷拿出来,说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强抢夺,我就把经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
“这么一耗,就对耗了一十五年。这人自负得紧,并不饿我逼我,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虚而入,占这个臭便宜。有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他心痒难搔,居然也沉得住气。”说着哈哈大笑。郭靖听了也觉有趣,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也跟人斗智。周伯通道:“一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智,始终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来助我,这经书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唉,黄老邪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内功,果真了不起得很。”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样?”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他寿命长过所有的敌人,那便赢了。”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但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这岛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岛来。再说,他们就是来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满腔童心,说话天真烂漫,没半丝机心,言谈之间,甚是投缘。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里没事分心,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老顽童。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就这样打了起来。”说着当真双手出招,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数招,只觉得他双手拳法诡奇奥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槍,不是攻敌,就是防身,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要害,同时又解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拳。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为甚么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掌与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劲力已发,郭靖先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还了一掌,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了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下我劲不用足,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发陡收,脚下再也站立不稳,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声,额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么?”郭靖摇头道:“不懂!”周伯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来的。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能意会,我却也说不明白。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交。”眼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这里一十五年,只盼有人能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道:“摔几交也算不了甚么?”发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间觉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被他左手挥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周伯通脸现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懂,笑着摇头。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才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因为有了四壁中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这么一大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周伯通道:“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郭靖听了默默思索。周伯通又道:“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想来还不是他的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是初窥门径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决不是碰运气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间,就能将他们折服了。”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摔你这一下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述说如何出招使劲,如何运用内力。他知郭靖领悟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柢,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记住。”当下凝神思考,默默记忆。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促:“行了,记住了没有?快点,来!”这般扰乱了他的心神,郭靖记得反而更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才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两人日夜不停,如此这般的拆招过拳。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着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传了给他。
两人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郭靖虽然朝夕想着黄蓉,但无法相寻,也只有苦等。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去查探,总是给周伯通叫住。
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之际,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左手亦然。这般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之际反复争锋一般。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又想起黄蓉来,心想若是蓉儿在此,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苦学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终于领会了诀窍,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
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这般迅速练成?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自个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费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诸般诀门。过得数日,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
郭靖正当年少,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来。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过。两人搏击之际,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固,郭靖一一牢记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双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岂不是能玩八个人打架?”但知此言一出口,势必后患无穷,终于硬生生的忍住不说。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这时他已通悉这套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个旗鼓相当。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在各自发招?临敌之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便是以两对一,这门功夫可有用得很啊。虽然内力不能增加一倍,但招数上总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儿来,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得郭靖片言提醒,将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跃起,窜出洞来,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还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水。”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既已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陽锋他们武功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弟,这分身互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他眼睁睁的向外望着,极不耐烦,若非知道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到得晚饭时分,那老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等他,叫他试试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摇头。
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聋又哑!”转头向郭靖道:“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与往日菜骨大有不同,过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炖鸡,正是自己最爱吃的。他心中一凛,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汤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己而做,一题心不觉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瞧去,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皮上用指甲刻了个葫芦模样。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有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顺手放入怀中。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右手抓起馒头来吃,左手就打几拳,那也是双手二用,一手抓馒头,一手打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甚么消息。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馒头,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郭靖狂喜之下,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们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这洞里关上一十五年。啊哟,不对,还是不关的为是,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双手互搏的奇妙武功。”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别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练了起来。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睁开眼来,但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带着虎虎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小可。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一声“啊哟”急叫,接着拍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他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掷出。郭靖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甚么事?”周伯通道:“我给毒蛇咬了!这可糟糕透顶!”郭靖更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块衣襟来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中。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时,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种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来?本来我正在打拳,蛇儿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两只手分打两套拳法,这一分心……唉!”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下腰去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哪里还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肠直肚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泪水滚滚而下。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陰真经》的上卷经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给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是不怕没伴儿玩耍,在陰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
三道试题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口。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半截,眼见就要熄灭,他顺手摸出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条,在火上点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来烧,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甚么纸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触到了一张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已全无光彩。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见郭靖面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自寻思,瞥眼见他手中点着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炼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陰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物从何而来,立即举手扑灭火光,吸了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甚么灵丹妙药?为甚么这般厉害的蛇毒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参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着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郭靖这当儿也不理会甚么至宝不至宝,忙着替他推宫过血,却是全然无效,去摸他小腿时,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只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郭靖问道:“你说甚么?”周伯通叹道:“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郭靖见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岛周围数十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的住处距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闪过:“蛇毒既然不能伤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细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流了一会,鲜血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鲜血,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开他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往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给周伯通灌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睁开眼来,眼前白须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来索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知难而退。”郭靖瞧他腿上伤势,见黑气已退,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
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功,培养元气。用过中饭,周伯通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郭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于是述说二师父朱聪如何在归云庄上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来。他后来见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怀中,也没加理会。周伯通沉吟半晌,实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甚么?”周伯通道:“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既是从梅超风处得来,想必有些道理。”接过人皮,从头看了下去。
当日王重陽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说甚么也不敢违背,但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只瞧不练,不算违了遗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无聊,已把上卷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这上卷经文中所载,都是道家修练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未学到下卷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甚么。是以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陰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复推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关连至深且巨的下卷经文。他抬头看着山洞洞顶,好生难以委决。他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学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怨复仇,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念,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的厉害法。想到师哥所说的故事,当年那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万寿道藏》,苦思四十余年,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数的武学,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风双煞只不过得了下卷经文,练了两门功夫,便已如此横行江湖,倘若上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却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入怀中,闭眼睡了。睡了一大觉醒来,他以树枝撬开洞中泥土,要将人皮与上卷经书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声叹气,突然之间,欢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郭靖问道:“大哥,甚么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弟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一一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陰真经》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陰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成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紧的。”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陰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条说与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于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人皮上所记有关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他听。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记住再传,传功时决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如此过了数日,眼见妙法收效,《九陰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毫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可口菜肴,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陰神抓”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个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之意,还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九陰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驱魔除邪是为葆生养命,岂能教人去练这种残忍凶恶的武功?那婆娘当真胡涂得紧。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于是笑道:“梅超风所学的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诀。”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哪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见他资质太过迟钝,便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复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句中意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用心记诵,同时照着经中所述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所传理路一贯,只是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的内功秘诀,可见她于此道全无所知,是以心中更无丝毫怀疑。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那真经上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倪。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尽数背熟。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经文难上百倍,若是换作了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劲,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屈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早饭食盒,只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完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看信中语气,“答”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的女儿虽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黄老邪一样,周身邪气,让西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两得,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只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非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给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离,只有以死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又过了十余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给他瞧出破绽,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么“昂理纳得”、甚么“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只听得暗暗佩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哪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一条蛇,定是甚么事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不干不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甚么都给爬了上来。”
郭靖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驱蛇,不住将逸出队伍的青蛇挑入队中,郭靖大吃一惊:“这些人赶来这许多蛇干甚么?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树后,随着蛇队向北。驱蛇的男子似乎无甚武功,并未发觉。蛇队之前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数里,转过一座山冈,前面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绕,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副对联,正是“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蛇晃头,火舌乱舞。驱蛇人将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至,相隔数丈,两人缓步走来,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绣花的长袍,手持折扇,正是欧陽克。只见他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陽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陽克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欧陽锋抢上数步,向黄药师捧揖,黄药师作揖还礼。欧陽克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对答,声音均甚清朗,郭靖听在耳中,心头说不出的难受。欧陽克料到黄药师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只觉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只盼不动声色的站起,岂知终于还是身子剧晃,刚叫得一声:“啊唷!”已头下脚上的猛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陽锋横过手中拐杖,靠在侄儿背上轻轻一挑,欧陽克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欧陽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个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曾与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后来又摆了蛇阵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欧陽锋哈哈一笑,说道:“孩儿们小小误会,药兄不必介意。我这孩子,可还配得上你的千金么?”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般美貌的小也亏你生得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只见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黄色圆球,颜色沉暗,并不起眼,对黄蓉笑道:“这颗‘通犀地龙丸’得自西域异兽之体,并经我配以药材制炼过,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这一颗而已。以后你做了我侄媳妇,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诸般毒蛇毒虫。这颗地龙丸用处是不小的,不过也算不得是甚么奇珍异宝。你爹爹纵横天下,甚么珍宝没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说着递到她的面前。欧陽锋擅使毒物,却以避毒的宝物赠给黄蓉,足见求亲之意甚诚,一上来就要黄药师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着这情景,心想:“蓉儿跟我好了,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甚么见面礼。”不料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欧陽克见到黄蓉的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黄药师喝骂:“干甚么?”左袖挥出,拂开了黄蓉掷出的一把金针,右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宁可死了,也不嫁这坏东西。”欧陽锋将通犀地龙丸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黄药师击打,掌上自然不含内力,欧陽锋也只轻轻架开。欧陽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一两枚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已显得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丧:“她终究是不肯嫁我。”欧陽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甚么差遣,做的决不敢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甚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黄蓉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欧陽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欧陽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二十余年,跟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欧陽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黄药师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陽锋了,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眼见来书辞卑意诚,看了心下欢喜;又想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却十分憎厌。欧陽克既得叔父亲传,武功必定不弱,当世小一辈中只怕无人及得,是以对欧陽锋的使者竟即许婚。这时听欧陽锋满口谦逊,却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剑,狡猾之极,武功上又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陽以一陽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当下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罢。”欧陽锋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姗上前,拜倒在地。欧陽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黄药师道:“兄弟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如粪土。锋兄厚礼,不敢拜领。”欧陽锋笑道:“聊作视听之娱,以遣永日,亦复何伤?”
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发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艳丽,姿态妖媚,亦自动人。欧陽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乐器非琴非瑟,乐音节奏甚是怪异。黄蓉见众女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片刻,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黄蓉想起欧陽克所使的“灵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他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作“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欧陽克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众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变幻多端,跟着双手虚抚胸臀,作出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诸般姿态。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心神错乱。黄药师只是微笑,看了一会,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突然间同时全身震荡,舞步顿乱,箫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欧陽锋见情势不对,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陽克渐感心旌摇动。八女乐器中所发出的音调节奏,也已跟随黄药师的箫声伴和。驱蛇的众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陽锋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了几下,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黄药师笑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欧陽锋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他随来的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之色,纷撕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欧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双耳。黄蓉道:“我爹爹吹箫给你听,给了你多大脸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无礼。来到桃花岛上作客,胆敢侮辱主人!”黄药师道:“这不算无礼。他不敢听我箫声,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听过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半,把她两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陽锋的铁筝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黄药师向欧陽锋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要他领下属避开。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陽锋点头示可,急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远远退去。欧陽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药兄容让三分。”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目运气片刻,右手五指挥动,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秦筝本就声调酸楚激越,他这西域铁筝声音更是凄厉。郭靖不懂音乐,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宁神屏思,运起全真派道家内功,心跳便即趋缓,过不多时,筝声已不能带动他心跳。
只听得筝声渐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铁筝声音虽响,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杂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二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式,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是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欧陽锋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思索这玉箫铁筝与武功有甚么干系,何以这两般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凝守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听了片刻,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再想多时,终于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陽锋正以上乘内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节,当下闭目听斗。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身在局外,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丝毫感应,但觉心中一片空明,诸般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与黄药师、欧陽锋相斗,他既内力不如,自难取胜,但若袖手静观,却能因内心澄澈而明解妙诣,那正是所谓“旁观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内力远逊于周伯通,何以抗御箫声之能反较他为强,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为箫声所乘,却不是又纯由内力高低而决强弱了。
这时郭靖只听欧陽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箫声东闪西避,但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便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音渐缓,箫声却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空明拳”拳诀中的两句:“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声必能反击。”果然甫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间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郭靖虽将拳诀读得烂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讲解,于其中含义,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这时听着黄药师与欧陽锋以乐声比武,双方攻拒进退,颇似与他所熟读的拳诀暗合,本来不懂的所在,经过两般乐音数度拚斗,渐渐悟到了其中的一些关窍,不禁暗暗喜欢。《九陰真经》上下两卷的经文他已背得烂熟,忽然隐隐觉得,经中有些句子似与此刻耳中所闻的筝韵箫声也有相合之处,但经文深奥,又未经详细讲解,日后他便想上一年半载,也决计难以明白,此刻两般乐音纷至沓来,他一想到经文,立时心中混乱,知道危机重重,立时撇开,再也不敢将思路带到经文上去。再听一会,忽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所习口诀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箫声多几个转折,欧陽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陽锋却也错过了不少可乘之机。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资质虽然迟钝,但两人反复吹奏攻拒,听了小半个时辰下来,也已明白了一些箫筝之声中攻伐解御的法门。再听一会,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拳诀中的道理,他们双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转念一想:“一定不对。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黄岛主,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过多少次,岂能仍然被困在岩洞之中?”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听得箫声越拔越高,只须再高得少些,欧陽锋便非败不可,但至此为极,说甚么也高不上去了,终于大悟,不禁哑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时而穷,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万斤之力,敌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万斤的力道?七师父常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挑担尚且如此,何况是这般高深的武功。”
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陽锋同时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都缓了。那啸声却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欧陽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远处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团,箫声有时与长啸争持,有时又与筝音缠斗,三般声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于这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的张口高喝:“好啊!”他一声喝出便即惊觉,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闪动,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三般乐音齐歇,黄药师低声喝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叫了声:“黄岛主。”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彩,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来握住他的双手,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跟着扑入他的怀中。郭靖伸臂搂住了她。欧陽克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热,更是恼怒,晃身抢前,挥拳向郭靖迎面猛击过去,一拳打出,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来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过郭靖,这一拳又带了三分偷袭之意,突然间攻敌不备,料想必可打得对方目肿鼻裂,出一口心中闷气。不料郭靖此时身上的功夫,较之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比拳时已颇不相同,眼见拳到,身子略侧,便已避过,跟着左手发“鸿渐于陆”,右手发“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以黄药师、欧陽锋眼界之宽,腹笥之广,却也是从所未见,都不禁吃了一惊。
欧陽克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已知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挡,忙向左急闪,郭靖那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声响,打断了一根肋骨。他当对方掌力及胸之际,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震碎之虞,急忙顺势后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身子直飞上竹亭,在竹亭顶上踉跄数步,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郭靖这下出手,不但东邪西毒齐感诧异,欧陽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进,还道欧陽克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厉害杀手反击,退后两步,凝神待敌。欧陽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声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儿啊。”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得欧陽锋这声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竹林外奔去,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黄药师一怔:“怎地蓉儿叫老叫化作师父?”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与洪七公见过了礼,寒喧数语,便问女儿:“蓉儿,你叫七公作甚么?”黄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黄药师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尽,只是小女胡闹顽皮,还盼七兄多加管教。”说着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药兄家传武学,博大精深,这小妮子一辈子也学不了,又怎用得着我来多事?不瞒你说,我收她为徒,其志在于吃白食,骗她时时烧些好菜给我吃,你也不用谢我。”说着两人相对大笑。
黄蓉指着欧陽克道:“爹爹,这坏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黄蓉道:“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转头向着欧陽克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问话中有半句谎言,日后便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陽锋与欧陽克均是脸色大变。原来欧陽锋杖头双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才产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陽锋惩罚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恶之人,常使杖头毒蛇咬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顷刻毙命。欧陽锋虽有解药,但蛇毒入体之后,纵然服药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终身残废。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双蛇形状怪异,顺口一句,哪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欧陽克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蓉啐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赵王府中见过面,是不是?”
欧陽克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只是要强好胜,拚命运内功忍住,不说话时还可运气强行抵挡,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已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问,再也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他们联了手来打我一个人,是不是?”欧陽克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但只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黄蓉道:“好罢,我也不用你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这干人都跟我作对,是不是?”欧陽克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后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陽克只得又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道,没来救我,是不是?”欧陽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亲怜惜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确是如此,难以抵赖,只得又再点头。黄蓉牵着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欧陽锋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传的绝世武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黄蓉笑着点头。黄药师听欧陽锋赞她家传武功,微微一笑。欧陽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倾倒不已,这才飞鸽传书,一站接一站的将讯息自中原传到白驼山,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兄弟虽然不肖,但要令我这般马不停蹄的兼程赶来,当世除了药兄而外,也没第二人了。”黄药师笑道:“有劳大驾,可不敢当。”想到欧陽锋以如此身分,竟远道来见,却也不禁得意。欧陽锋转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么又瞧不顺眼了,跟小辈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陽克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听欧陽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陽克谎言欺叔,便是欧陽锋故意颠倒黑白,他也不愿置辩,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却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反恁地说?”黄药师喝道:“我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他……强抢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这时她想:“这欧陽克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爹爹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陽克道:“我问你的话还没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赵王府比武,你两只手缚在背后,说道不用手、不还招便能胜我,是不是?”欧陽克点头承认。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说任凭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叔叔所传的一门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陽克心想:“那是你定下来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道:“你在地下用脚尖画了个圈子,说道只消我用爹爹所传的武功将你逼出这圈子,你便算输了,是不是?”欧陽克点了点头。黄蓉对父亲道:“爹,你听,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了。”黄药师道:“小丫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功力悉敌。”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陽克的狂妄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行侠仗义,武功又是极高,黄药师对他向来甚是钦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属下丐帮中人自行料理,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己,不禁十分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洪七公道:“你别答应得太快,只怕这件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笑道:“是啊,这才是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欧陽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是甚么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啰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酒罢。”欧陽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指着郭靖与黄蓉道:“这两个都是我徒儿,我已答允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下药兄已经答允了。”郭靖与黄蓉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欧陽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欧陽锋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行纳币文定之礼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沉脸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今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转头向欧陽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里?”
欧陽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愕然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还要甚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陽锋道:“谁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陽锋听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刚硬,行事坚毅,今日势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脸上神色无异,只沉吟不答。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哪配得上药兄这个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成亲,他夫妇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槍,你砍我杀,又有甚么味儿?”
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向女儿望去,只见他正含情脉脉的凝视郭靖,瞥眼之下,只觉得这楞小子实是说不出的可厌。他绝顶聪明,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精,自来交游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给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瞧他站在欧陽克身旁,相比之下,欧陽克之俊雅才调无不胜他百倍,于是许婚欧陽之心更是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当下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欧陽锋一直在担心侄儿的伤势,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当即向侄儿一招手,两人走入竹林之中。黄药师自与洪七公说些别来之情。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欧陽锋已替侄儿吸出金针,接妥了折断的肋骨。
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陽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较在此,请两兄瞧着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绉绉的闹虚文。”黄药师微微一笑,说道:“兄弟这个女儿,甚么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君。欧陽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没得说的。取舍之间,倒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得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哪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于他,兄弟决不偏袒。两个老友瞧着好也不好?”
欧陽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有等他伤好之后。”他见郭靖只一招便打伤了侄儿,若是比武,侄儿必输无疑,适才侄儿受伤,倒成了推托的最佳借口。黄药师道:“正是。何况比武动手,伤了两家和气。”洪七公心想:“你这黄老邪好坏。大伙儿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试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干么又不去招个状元郎做女婿?你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就再投胎转世,也比他不过。嘴里说不偏袒,明明是偏袒了个十足十。如此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说。”当下仰天一笑,瞪眼直视欧陽锋,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儿受了伤,你可没伤,来来来,咱俩代他们上考场罢。”也不等欧陽锋回答,挥掌便向他肩头拍去。欧陽锋沉肩回臂,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罢。”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陽锋左挡右闪,把这七招全都让了开去,右手将蛇杖插入亭中方砖,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黄药师喝一声彩,并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这二十年来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与欧陽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后,更是潜心苦练,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在华山论剑时又自大不相同。两人先是各发快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两人的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舞来去,虽是试招,出手之中却尽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学。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陰真经》中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要旨,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诸般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含在真经的上卷之内。郭靖背熟之后,虽然其中至理并不明晓,但不知不觉之间,识见却已大大不同,这时见到两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与经中所述法门隐然若合符节,又都是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两人掌招早变,只在他心头模模糊糊的留下一个影子。先前他听黄药师与欧陽锋箫筝相斗,那是无形的内力,毕竟极难与经文印证,这有形的拳脚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与欧陽锋都不觉心惊,钦服对方了得。黄药师旁观之下,不禁暗暗叹气,心道:“我在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陽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又都练就了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欧陽克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但于两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是不能领会。黄蓉一斜眼间,忽见身旁地下有个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不住乱动,抬头看时,正是郭靖,只见他脸色怪异,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极乐之境,心下惊诧,低低的叫了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是在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瞧去,才知他是在模拟洪七公与欧陽锋的拳招。这时相斗的二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对手避过之后,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一拳。这哪里是比武斗拳,较之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又比适才快斗更是郑重。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欧陽克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折扇轻挥,显得十分的倜傥风流。
郭靖看到忘形处,忍不住大声喝彩叫好。欧陽克怒道:“你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嚷甚么?”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欧陽克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得?”两人在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神观斗。这时洪七公与欧陽锋都蹲在地下,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闭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间发一声喊,同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然后分开再想。他两人功夫到了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术无一不通,世间已有招术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杀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
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后,一处中原,一在西域,自来不通音问,互相不知对方新练武功的路子,这时一交手,两人武功俱已大进,但相互对比竟然仍与二十年前无异,各有所长,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升,两人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难分高低。
郭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层出不穷。这些招数他看来都在似懂非懂之间,有时看到几招,似乎与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着便模拟照学。可是刚学到一半,洪七公与欧陽锋又有新招出来,他先前所记得的又早忘了。黄蓉见他如此,暗暗惊奇,想道:“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斗进?我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转念忽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她与郭靖阕别多日,无法相见,见面后却又不得亲近,于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陽锋反身推出的掌法,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黄蓉刚捏住他手掌,却不料他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猛推,登时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郭靖手掌推出,这才知觉,叫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落地后跟着跃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飞檐,借势翻上。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已生变,只见欧陽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势相扑,口中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时歇时作。
黄蓉见他形相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甚么?”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陽以“一陽指”破欧陽锋“蛤蟆功”之事,点头道:“是了,这是他一门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欧陽克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拚斗,却是胸痛仍剧,使不出气力,又自料非他之敌,隐隐听得黄蓉说:“真像一只癞蛤蟆。”还道两人讥嘲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是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后面,咬牙扬手,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飞去。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绕着欧陽锋身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这都是两人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才那般慢吞吞的斗智炫巧、赌奇争胜,而是各以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决于俄顷之际。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神威凛凛,妙用无穷,比之自己所学实是不可同日而语,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黄蓉不知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斗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指点笑语,瞥眼忽见竹亭外少了一人。她立时想到欧陽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后心,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急忙纵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正她的背心。她穿着软猬甲,银梭只打得她一阵疼痛,却是伤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银梭抄在手里,笑道:“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罢。”欧陽克见她代挡了三枚银梭,醋意更盛,听她这么说,只待她还掷过来,等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出,只伸出了手等他来取。
欧陽克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风中微微摆动,果然丰神隽美,飘逸若仙。黄蓉喝一声彩,叫道:“你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银梭还给他。欧陽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针纷纷打落。黄蓉格格一声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陽锋顶门猛掷下去。郭靖惊叫:“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着地,只听得黄药师急叫:“锋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将黄蓉在身旁一放,急运劲力,双手同使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声响,登时被欧陽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胸口气血翻涌,难过之极,只是生怕欧陽锋这股凌厉无俦的掌力伤了黄蓉,硬生生的站定脚步,深深吸一口气,待要再行抵挡欧陽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双挡在面前。欧陽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到了姑娘么?”
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么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伤得了我?”
黄药师甚是担心,拉着她的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甚么异样?快呼吸几口。”黄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着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里印证功夫,要你这丫头来多手多脚?欧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这条小命还在么?”原来欧陽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便有猛烈无比的劲道反击出来,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寻死。待得欧陽锋得知向他递招的竟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下了祸,这个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毙于自己掌下,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急收掌力,哪里还来得及,突然间一股掌力与自己一抵,他乘势急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更是钦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连这个少年弟子也调教得如此功夫!”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试过郭靖的武功,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陽锋的生平绝技蛤蟆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给打得骨断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的性命,但见这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对他的恶感登时消去了大半,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对蓉儿确是一片痴情,蓉儿是不能许他的,可得好好赏他些甚么。”眼见这小子虽是傻不楞登,但这个“痴”字,却大合自己脾胃。洪七公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欧陽锋叫道:“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罢!”身子一晃,又已跃到了场中。欧陽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低,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天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何?”欧陽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风的了。”洪七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陽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说道:“再好也没有。”黄药师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可不是来打架。”黄药师道:“兄弟原说要出三个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空手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今还没有,就是赶着娶妻生女,那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杂学,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项功夫,兄弟必当尽心传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岛这一遭。”
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门功夫,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只是说到考较甚么的,郭靖必输无疑,又未免太也吃亏。
欧陽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抢着说道:“好,就是这么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事,但冲着七兄的大面子,就让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陽克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喜喜欢欢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两意,旁生枝节,那可太不成话了,不但这两位前辈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恕。”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师徒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的认输。”欧陽锋笑道:“谁输谁赢,岂能预知?只不过以你我身分,输了自当大大方方的认输,难道还能撒赖胡缠么?药兄,便请出题。”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给欧陽克,决意出三个他必能取胜的题目,可是如明摆着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寻思,洪七公道:“咱们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得须是武功上的事儿。若是考甚么诗词歌赋、念经画符的劳什子,那我们师徒干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
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道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陽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武,伤了两家和气。”欧陽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欧陽锋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么几招。”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如此试招,难保没人说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陽世兄。”
洪七公心想:“这倒公平得很,黄老邪果真聪明,单是这个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笑道:“这法儿倒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说着便向欧陽克招手。
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陽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因此大家只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这两棵松树上试招,哪一个小辈先落地,就是输了。”说着向竹亭旁两棵高大粗壮的松树一指,又道:“第三,锋兄七兄哪一位若是出手太重,不慎误伤了小辈,也就算输。”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黄药师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么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么?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陽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般。两个小辈之中,总有一个是我女婿,岂能一招之间,就伤在你两位手下。”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是千古奇闻。好罢,就这么着。只要公平,老叫化便干。”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松树,分成两对。洪七公与欧陽克在右,欧陽锋与郭靖在左。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脸,余下三人却都是神色肃然。
黄蓉知道欧陽克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般比试,他轻功了得,显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甚是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动手。欧陽世兄、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黄蓉暗自筹思相助郭靖之法,但想欧陽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黄药师叫道:“一、二、三!”松树上人影飞舞,四人动上了手。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陽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惊奇:“怎么他的武功忽然之间突飞猛进,拆了这许多招还不露败象?”欧陽锋更是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打伤了他,忽然间灵机一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松树。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夫,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
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陽克使出轻功,在松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陽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开。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老毒物货真价实的动手,当然是先落地。哼,凭你这点儿小小奸计,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下?”忽地跃在空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陽克头顶扑击下来。
欧陽克见他来势凌厉,显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惊,急忙向右窜去。哪知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定他必会向右闪避,当即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边树梢,双手往前疾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这臭小子!”欧陽克见他竟能在空中转身,已自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么呼喝,哪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想第一道考试我是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原来欧陽锋久战不下,心想:“若让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进,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罢!”郭靖低头让过,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欧陽锋突然发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说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同时急忙运劲抵御。哪知欧陽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
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他究竟功力尚浅,哪能如欧陽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练过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已然刚中有柔,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了。虽然如此,却也是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的撞下地来。欧陽克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的跌落,眼见要同时着地。欧陽克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捡,当即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双脚脚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势上跃。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堕之势更加快了。黄蓉眼见郭靖输了,叫了一声:“啊哟!”斗然间只见郭靖身子跃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陽克横跌在地,郭靖却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着松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声:“啊哟!”两声同是“啊哟”,心情却是大异了。
欧陽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欧陽锋铁青了脸,陰森森的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好杂,连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儿也用上了。”洪七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原来郭靖脚底被欧陽克一按,直向下堕,只见欧陽克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当即双手合抱,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的法门。蒙古人摔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长于大漠,于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这摔交的法门于他便如吃饭走路一般,早已熟习而流。否则以他脑筋之钝,当此自空堕地的一瞬之间,纵然身有此技,也万万来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腾的一声摔在地下,过得良久,这才想到:“啊哟,我怎地不扭他小腿?”这次无意中演了一场空中摔跤,以此取胜,胜了之后,一时兀自还不大明白如何竟会胜了。黄药师微微摇头,心想:“郭靖这小子笨头笨脑,这一场获胜,显然是侥幸碰上的。”说道:“这一场是郭贤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陽锋道:“那么就请药兄出第二道题目。”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撅嘴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刚才说好是只考武艺,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别比了。”黄药师道:“你知道甚么?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是一味蛮打的么?凭咱们这些人,岂能如世俗武人一般,还玩甚么打擂台招亲这等大煞风景之事……”黄蓉听到这句话,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来,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的“比武招亲”,只听黄药师续道:“……我这第二道题目,是要请两位贤侄品题品题老朽吹奏的一首乐曲。”欧陽克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甚么管弦丝竹,那自是我得胜无疑。欧陽锋却猜想黄药师要以箫声考较二人内力,适才竹梢过招,他已知郭靖内力浑厚,侄儿未必胜得过他,又怕侄儿受伤之余,再为黄药师的箫声所伤,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能聆听药兄的雅奏。是否可请药兄……”黄药师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紧,不是考较内力,锋兄放心。”向欧陽克和郭靖道:“两位贤侄各折一根竹枝,敲击我箫声的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认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别忙,反正是输,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么?”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陽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贻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这次吹奏不含丝毫内力,便与常人吹箫无异。欧陽克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拍一击,打得丝毫无误。郭靖茫无头绪,只是把竹枝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欧陽叔侄甚是得意,均想这一场是赢定了,第三场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稳。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哪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并没瞧见她的手势。黄药师又吹了一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将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响,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陽克登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四下,记记都打错了。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他。”心中怨怼,待要想个甚么法儿搅乱局面,叫这场比试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转头望父亲时,却见他脸有诧异之色。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后,玉箫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陽锋也是甚为讶异。原来郭靖适才听了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悟到了在乐音中攻合拒战的法门,他又丝毫不懂音律节拍,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只道考较的便是如何与箫声相抗,当下以竹枝的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然炉火纯青,竟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黄药师精神一振,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欧陽克只听了片刻,不由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陽锋叹了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
黄蓉自幼听惯了父亲吹奏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详细讲解,尽知曲中诸般变化,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这套曲子模拟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而潮退后水平如镜,海底却又是暗流湍急,于无声处隐伏凶险,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觉而入伏,尤为防不胜防。郭靖盘膝坐在地上,一面运起全真派内功,摒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黄药师、洪七公、欧陽锋三人以音律较艺之时,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须抱元守一,静心凝志,尚不断乘*抵隙,攻击旁人心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护周密,虽无反击之能,但黄药师连变数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又吹得半晌,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停竹凝听。哪知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愈大。郭靖凝神倾听,心中的韵律节拍渐渐与箫声相合。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用,惊悉凶险,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左手除下左脚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秃、秃、秃”的敲将起来。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身怀异术,倒是不可小觑了。”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相拒一般,空空空,秃秃秃,力道登时强了一倍。洪七公和欧陽锋暗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内力,专守不攻,对这箫声自是应付裕如,却也不敢有丝毫怠忽,倘若显出了行功相抗之态,可不免让对方及黄药师小觑了。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阵,忽听得箫声中飞出阵阵寒意,霎时间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极具峻峭肃杀之致。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黄药师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不禁暗暗称奇,曲调便转,恰如严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抵挡,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强抵挡,还可支撑得少时,只是忽冷忽热,日后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郭靖呼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几个踉跄,险些又再坐倒,凝气调息后,知道黄药师有意容让,上前称谢,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弟子深感大德。”
黄蓉见他左手兀自提着一只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道:“是!”这才穿鞋。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他是装傻作呆,其实却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给了他,又有何妨?”于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么?”这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
哪知郭靖不懂这话中含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了,双眼望着黄蓉求助。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么啊?”郭靖道:“蓉儿叫我磕的。”黄药师暗叹:“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陽克耳上蒙着的丝巾,说道:“论内功是郭贤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陽贤侄高明得多了……这样罢,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题目,让两位贤侄一决胜负。”欧陽锋眼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洪七公含怒不语,心道:“女儿是你生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只见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子来,说道:“我和拙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今承蒙锋兄、七兄两位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本册子是拙荆当年所手书,乃她心血所寄,现下请两位贤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他顿了一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贤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书与兄弟一生大有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贤侄获胜。”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了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臊!”大袖一拂,转身便走。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转身,双眉上扬,道:“怎么?讲打么?你要扣住我?”黄药师道:“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冷笑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
郭靖眼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心知桃花岛上的布置艰深无比,别要让师父也失陷在岛上,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师父,弟子与欧陽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钝,输了也是该的。”心想:“让师父脱身而去,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尽,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他想必输之事,何必去比,师徒三人夺路便走,到海边抢了船只离岛再说,岂知这傻徒儿全然的不会随机应变,可当真无可奈何了。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黄蓉不语,料想这一场郭靖必输,父亲说过这是让自己过世了的挑女婿,那么以前两场比试郭靖虽胜,却也不算了。就算三场通计,其中第二场郭靖明明赢了,却硬算是平手,余下两场互有胜败,那么父亲又会再出一道题目,总之是要欧陽克胜了为止,心中暗暗盘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黄药师命欧陽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册子,放在两人眼前。欧陽克见册子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陰真经》下卷六字,登时大喜,心想:“这《九陰真经》是天下武功的绝学,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这六个篆字,却一字不识,心道:“他故意为难,这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识得?反正认输就是了。”
黄药师揭开首页,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字迹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黄药师隔了片刻,算来两人该读完了,便揭过一页。到得第二页,词句已略有脱漏,愈到后面,文句愈是散乱颠倒,笔致也愈是软弱无力。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说黄夫人硬默《九陰真经》,因而心智虚耗、小产逝世之事,那么这本册子正是她临终时所默写的了。“难道周大哥教我背诵的,竟就是《九陰真经》么?不对,不对,那真经下卷已被梅超风失落,怎会在他手中?”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是缓缓的一页页揭过。
欧陽克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看到练功的实在法门之际,见文字乱七八糟,无一句可解,再看到后来,满页都是跳行脱字,不禁废然暗叹,心想:“原来他还是不肯以真经全文示人。”但转念一想:“我虽不得目睹真经全文,但总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试,我却是胜定了。”言念及此,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黄蓉瞧去。
却见她伸伸舌头,向自己做个鬼脸,忽然说道:“欧陽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的闷死了她。她昨晚托梦给我,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说要找你索命。”欧陽克早已把这件事忘了,忽听她提起,微微一惊,失声道:“啊哟,我忘了放她出来!”心想:“闷死了这小妞儿,倒是可惜。”但见黄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说的是假话,问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么?”
欧陽锋料知黄蓉有意要分侄儿心神,好教他记不住书上文字,说道:“克儿,别理旁的事,留神记书。”欧陽克一凛,道:“是。”忙转过头来眼望册页。
郭靖见册中所书,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经教自己背过的,只是册中脱漏跳文极多,远不及自己心中所记的完整。他抬头望着树梢,始终想不通其中原由。
过了一会,黄药师揭完册页,问道:“哪一位先背?”欧陽克心想:“册字颠三倒四,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罢。”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黄蓉见此良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来听他们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没点规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知父亲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那就难以脱身,必当另想别计,于是慢慢的走了过去,向欧陽克嫣然一笑,道:“欧陽世兄,我有甚么好,你干么这般喜欢我?”
欧陽克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陽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陽克待要辩说,欧陽锋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慢慢再说不迟,快背书罢!”欧陽克一怔,给黄蓉这么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杂乱文字,果然忘记了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实用的练功法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文字杂乱无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不对,背错了!”到后来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黄药师笑道:“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罢!”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陽克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些颠七八倒的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对,却也没法。”洪七公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爷儿俩认栽了罢。”
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罢。”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话慢慢好说。”欧陽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黄药师飞身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肩头,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洪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不禁哈哈大笑。欧陽锋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后的事,就容易办了。儿家撒娇撒痴,理她怎地?”于是说道:“郭贤侄武艺高强,真乃年少英雄,记诵之学,也必是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罢。”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吵,郭贤侄的心思都给你搅乱啦。”黄蓉当即住口。欧陽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贤侄请背罢,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乱背背。”于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部《九陰真经》的经文,他反来复去无虑已念了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当真是滚瓜烂熟,再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半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洪七公和黄蓉深知他决无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满脸喜容之中,又都带着万分惊奇诧异。黄药师听他所背经文,比之册页上所书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顺理成章,确似原来经文,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在陰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传了给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流水般背将下去,心想此事千真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我,怎么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么!”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目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甚么,都感奇怪。
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想起一事,挥手止住郭靖再背,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问道:“梅超风失落的《九陰真经》,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甚是惊惧,说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辈的经文落在何处,若是知晓,自当相助找来,归还岛主。”黄药师见他脸上没丝毫狡诈作伪神态,更信定是亡妻在冥中所授,又是欢喜,又是酸楚,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黄蓉听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被你娇纵坏了?”郭靖就算再傻,这时也不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磕头,口称:“岳父!”他尚未站起,欧陽克忽然喝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