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游记》中,每当唐三藏被抓,取经陷入瓶颈期,猪八戒总会爆出一句口头禅:猴哥你回你的花果山,沙师弟回他的流沙河,俺老猪回我的高老庄。
猪八戒的语气,俨然十分理所当然。他为什么这么笃定,即便取不成真经,高老庄也总会是自己最后的归宿?难不成他朝思暮想的高翠兰,真的还在等他?
八戒是怎么变成猪的?在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里,天蓬元帅因醉酒后调戏嫦娥,被玉皇大帝赏赐了两千锤,并踹下凡间,受六道轮回之苦。
本可当一名凡人的他,却意外坠入了畜生道。好在玉帝没剥夺了猪八戒的法力,太上老君耗费心力锻造出来的那柄九齿钉耙,也随着他下界了。
硬件设施都还在,可偏偏这身体却变了样,以至于猪八戒完全接受不了自己成为一名小猪仔的事实,愤懑的他气得将母猪母亲和仔猪兄弟们一口口咬死,由猪仔变成当地有名的猪妖猪刚鬣。
在天上当神仙时,天蓬元帅就是一风流浪荡子,成了妖后,更是愈发放飞自我,对自己的一身本领,他也丝毫不遮掩。
于是,“附近出了个能飞天遁地的猪妖”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但这也引起了一个小妖怪的注意。
此人名唤卯二姐(古版《西游》为“卯二姐”,今多版为“卵二姐”,疑似传播印刷问题),十二生肖里有卯兔,卯二姐可能就是兔子精。
卯二姐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惯来独自一人生活,不堪寂寞,遂招猪刚鬣为赘婿。正愁没地方吃饭的猪刚鬣,自然喜不自禁地应下了这事。
婚后两人过了一段和和美美的夫妻生活,但不过一年光景,卯二姐这个成精不久的小妖怪竟然死了。
至于死因,外界众说纷纭。
有说卯二姐本身就是天庭的小仙,对天蓬元帅芳心暗许,闻得对方被贬一事,专门避人耳目下凡,与他做一段短暂夫妻;有说是因为猪刚鬣太过重色欲,卯二姐是被硬生生折磨致死的。
当然,关于卯二姐的死因猜测是题外话。但也正是这段题外话,为猪八戒和高翠兰之间的关系,埋了一个大伏笔。
在卯二姐死亡之后,失去长期饭票的猪刚鬣,生活质量出现断崖式下跌。
为填饱肚子,他就开始疯狂杀人,靠吃人度日,阎罗王的工作量平白增加了不少。当然,这样放飞自我的生活,也并没有过多久。
观音大士因受如来嘱托,需要去东土大唐寻找能去西天取经的和尚,赶巧经过福陵山云栈洞。
猪刚鬣以为自己在下界犯下的罪孽被菩萨发现,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观音大士后便对其发动进攻。
但猪妖之体的他,岂是观音大士的对手?对方抛下一朵莲花,猪刚鬣手中钉耙就被打飞,他只能乖乖认罪,祈求菩萨原谅。
见猪刚鬣受降,观音当即抓住了重点问道:
“你既然在上届犯了法被贬,现在又不改凶心,杀生造孽,岂不是二罪俱罚?”
猪刚鬣当即哭诉:我那不是没办法,实在是腹中饿得慌。
观音大士便趁机劝服:你想要甩脱这些罪孽,唯有皈依我佛。
猪刚鬣自然不愿意,皈依佛祖代表着不能再吃人,还得忍饥挨饿。此刻,身为一只猪的他已经不再是衣食无忧的天神,在他看来,吃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这里的情节,也彰显了吴承恩笔法的高明。)
观音大士继续劝解:你在下界生活这么长时间,竟没发现人家老百姓靠吃五谷杂粮填饱肚子的?不如皈依我佛,日后拜取经僧人为师。待经书取成之后,也算功德圆满,将功赎罪。
而猪八戒呢,得知填饱肚子可以不用吃人,跟着和尚取经,说不定日后能找回本体重返天庭,他喜滋滋地应下了这件事。
临走之时,观音给猪妖取了个名字:猪悟能,命他在此地斋素食,断绝五荤三厌,专待拜取经人为师。
观音一走,按照约定,猪悟能应该在云栈洞等着未来师傅,但他却跑去高老庄,甚至娶了高小姐高翠兰为妻。
有人可能要问,这猪悟能不是和观音大士约定好了,此后皈依佛门,断绝五荤三厌,怎么还能娶媳妇成家?
实际上,观音大士当时说的“五荤三厌”,通俗说来,就是泛指荤腥之物,五荤为:大蒜、小蒜、兴渠、慈葱、茗葱。三厌为雁肉、狗肉、龟肉。而非佛家“不杀生,不偷盗,不淫欲,不妄语,不饮酒,不眠坐华丽之床,不打扮奢华,正午过后不食”这八戒。
而后来猪悟能的所作所为,充分证明了这“五荤三厌”到底是什么。
而猪悟能听了观音的话,不再吃人,但下山之后却成了个几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白痴。
而按照和观音的约定,他不能杀生,不能吃荤腥,为了填饱肚子,便只能混迹于人群中。好在有法术傍身的他,将自己变成人形后,顺利地进入了高老庄。
这高老庄上,有一大户人家,也就是高太公,一生只得了三个女儿,前两个均已许了人家,只有最小的高翠兰,芳龄十七岁,尚没嫁人,高太公便打算给她招赘一个女婿。
猪悟能下山时,正逢这个契机。
经过调查,他发现整个高老庄,只有高太公的家底比较殷实,又打听到他打算给女儿招个上门女婿这事,心思顿时浮动了起来。
早前他便曾因吃饭的问题,入云栈洞,给卯二姐当了赘婿,这事做起来,他可真是轻车驾熟。
猪悟能找到高太公,他自称姓猪,福陵山上人,无父无母,愿意给高家当赘婿。
在古代,女嫁男,被称为天作适合,但男入赘女家,却会遭到众多嗤笑,除非不得已,正常男人都不会给别家当赘婿。
因此,高太公听到猪悟能的条件,顿时喜上眉梢。这无羁无绊之人,可不就正适合给我当上门女婿?
“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西游记·一十八回》
当然,要想娶得高家三小姐,还得度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期。高太公考察的方式,便是看猪悟能的“工作能力”。
高家有地,就是地里的活计缺人干。而猪悟能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干起体力活来,那是以一当十的架势。高太公考察之后,是越看越满意。只是对方吃饭的架势,也是以一当十,又让高太公夫妻俩咋舌。
“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
但一想到对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一夜便可犁田百十亩,内心倒也释然了。
没过多久,高太公一家,便将成亲这事提上了日程,让猪悟能和高小姐互相见了一面。
那高翠兰长得漂亮,羞羞怯怯的样子,十分惹人垂怜,看的猪悟能心花怒放,口呼娘子不停。
然而,某日猪悟能一个没注意,在众人面前现了原型。这可惊呆了一众高老庄的人,大家都是平凡人,何曾见过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现了原型的猪悟能,在这些凡人眼中,再不复过去忠实憨厚的形象。人人见了他都欲躲避,包括未婚妻高三小姐翠兰。
猪悟能自然接受不了这个结果,遂把高翠兰关在后宅子里,一关就是三年,让高太爷父女俩半年都见不上一面。
女儿被困,高太爷心里着急啊!花银子使人四处找和尚道士降妖除魔。然而,他找来的那些人,又有谁能是曾经“天蓬元帅”的对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唐三藏和孙悟空出场了。
当时,师徒二人正待到高老庄借宿,迎面便和一男子撞上。此人名唤高才,正是高太爷吩咐外出寻找道士的家人。
孙悟空师徒二人从高才口中得知高太公的困境,当即决定伸出援手。
那高才自然不相信,但被纠缠的没办法,无法行路,只能将师徒二人带回高家。
从高太爷口中,唐三藏二人知道了猪悟能的本领。听着高太爷对猪悟能饭量大到令人咋舌的吐槽,唐三藏倒是难得为他说了一句公道话。
“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
但猪八戒将人家女儿关进内室,不让父女想见这事,到底还是错的。因此,面对高太爷请求退妖的请求,孙悟空一口应下。
“这有何难?今夜保管给你拿住!”
那孙悟空做出决断后,很快便预备开始降妖了。从高翠兰口中得知猪妖每天昏来晨去,趁着白日,他让高太爷将女儿带走,自己则变成高翠兰的模样,决定会会那猪妖。
没等多久,猪妖真的来了。
孙悟空顺着窗户一看,真的如那高太爷描述的那样丑陋,比之自己有过之无不及。
悟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躺在床上装病。而没有察觉到异样的猪悟能,却像是习惯成自然一样,进屋后便猴急地搂住高翠兰的身体,预备和她亲嘴。
孙悟空自然下不去嘴,当即将头一扭,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但悟空还想玩弄一下他,就让猪悟能先脱了衣服。
猪悟能感觉奇怪,却还是乖乖照做。等他一爬上床,孙悟空又不干了,要去出个恭。
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真个要来弄老孙哩!”……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去脱衣。……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西游记·一十八回·》
这下子,猪悟能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劲了,而他说的一句话,似乎也成了他不曾戒色的佐证。
“姐姐今日怎么有些怪我?”
这话的潜在意思,是“之前不还好好的,今天是怎么了,突然怪我?”也就是说,之前每天晚上猪八戒过来高老庄,高翠兰是不曾给过他冷脸的。
这里与我们的认知,或者说与影视剧里讲的,完全不一样。
显然,三藏到高老庄之前,猪刚鬣压根就没有戒色。并且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他很可能与高翠兰有了夫妻之实。
而二人成亲三年,猪悟能一直以来表现的又是一个急色之人,夫妻两人夜间躺在床上,能只盖着棉被纯聊天?这事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
并且一身法力的猪八戒,降服个肉体凡胎的高翠兰又有何难?《西游》书籍不同于电视剧,八戒哪像电视剧里那样,有着百依百顺的好脾气?别说高翠兰了,当年广寒宫的仙子,后台可是玉皇大帝,他不照样也敢见色起意?
且说那前妻卯二姐,针对她的死因,后世人做出的猜测中,有一种可能,便是猪八戒太过重色欲。
再结合西游记后文中,黎山老母为三女儿寻女婿时,八戒大言不惭道:
“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
因此,有迹象表明,高翠兰和猪八戒同居的那段时光,该是存在夫妻之实的。
这也更加印证了,此前观音大士让猪八戒在此地断绝五荤三厌,静等取经之人,那五荤三厌,只是单纯的戒除荤腥,却并不包含戒除淫欲。
不过对眼下的猪刚鬣来说,他可不知道,自己等候多年的求取真经之人,已经近在眼前。和高翠兰的这段短暂的露水姻缘,也到了斩断的时候。
那孙悟空扮成的高翠兰,自是继续演戏,一番长吁短叹,感慨自己命不好。
猪悟能见了,心里也生了一股气:你说你现在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替你挣回来的?至于这么长吁短叹?你到底是哪里不快?
孙悟空趁机给猪八戒挖坑,打探虚实。
“我爹爹说你云来雾去,没有个着实姓名,亲戚不好说话。”
猪悟能依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自爆了身份:我乃福陵山云栈洞人士,名唤猪刚鬣。孙悟空又假装担心道:
“我爹爹他要找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来捉拿你。”
猪悟能一听齐天大圣,心道坏事,穿上衣服便打算往外走。之前那几个道士,老猪拿下他们自然不在话下,但此刻来人却是齐天大圣,对方的实力,老猪心里自然是清楚的。
孙悟空哪能让这妖怪逃了?当即一把扯住对方衣服,暴喝一句:“妖怪,哪里走!”
猪刚鬣这才彻底发现不对劲,但已经迟了。美娇娘变成一个雷公嘴的猴子,他当即腾云驾雾离去。二人在半空中你追我赶,转瞬之间便来到了猪刚鬣的老巢云栈洞。
就在这时,猪八戒的九齿钉耙现了身。孙悟空一看,心中纳罕。九齿钉耙可是太上老君当年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练出来的宝贝,怎么会在这妖怪身上?他当即质问,却听妖怪也自揭天蓬元帅下界的身份。
两人直斗了一夜,天将破晓时,察觉到自己不是孙悟空对手的猪八戒,这才退回洞内。
孙悟空回到高老庄,将这一夜的经历尽数告知给唐三藏。
那高太爷一听自己招惹到的竟然还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妖,当即慌乱。唐三藏自是帮人帮到底,让悟空又驾驶着筋斗云,去了一趟云栈洞。
这一次,两人互相揭露了身份。一个道自己是护送唐三藏西天取经的和尚,一个道自己曾受观音点化,在此地等候取经的和尚,一同去往西天。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但悟空却还心存警惕。
“既要保我师傅,你先烧动受绑,我才好引你去见他。”
猪刚鬣应下,被孙悟空绑着带去高老庄。
那高家太爷看到猪刚鬣又回来了,吓得心脏差点没蹦出来,一听人家是来找唐三藏师傅皈依佛门的,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事后,猪刚鬣受了戒,多了一个八戒的称号,也算是正式入了佛教。
亲眼见证收徒仪式的举行,高老太爷紧绷的心弦这才彻底放开:这等瘟神,最好早早将他送上道才是。
唐僧师徒三人上路那天,高太爷可高兴极了,拿着数目庞大的盘缠,想作为谢礼送给唐僧三人。
听闻唐僧不取,高太爷又是笑的见牙不见眼。只是,接下来猪八戒的一句话,却让他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丈人,你要好好照顾翠兰,万一我和尚做不成了,还要还俗,继续给你当上门女婿!”
说完这句话,猪八戒便挑着担子,和三藏并悟空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在取经途中,猪八戒似乎一直惦记着高老庄,以至于后来每次取经受挫,都会爆出那句回高老庄找翠兰的口头禅。
但最终的事实却是,唐僧师徒四人顺利闯过九九八十一次劫难,猪八戒获赠净坛使者称号后,似乎便开始了心安理得无欲无求的净坛生活,再也没去高老庄看那个他念了十四年的女人。
但透过当年猪八戒离开高老庄时说的话,我们也能大致判断,被彻底抛弃的高翠兰结局如何。
八戒临走前的那句话,就像是在高翠兰身上盖了一个印章,告诉所有人:这个女人,你们别碰,我若取经失败,回来她还是我娘子。
人妖殊途,高老庄上下谁又能是他猪八戒的对手。
并且,猪八戒在高老庄那三年,和高翠兰是当过真实夫妻的。就算没有,或者高翠兰自己不说,但那三年二人同居在一起可是实实在在的。哪怕俩人真的天天晚上数星星,可那不贞洁的帽子,也会戴在高翠兰头上一辈子。
而在古代,女子的贞洁又何其重要?高翠兰的结局,只有孤独终老,甚至更加悲惨。
反观猪八戒,随着取经成功,早就忘却了这个女人存在。
而在《后西游记》中,作者则给高翠兰安排了另一种结局:猪八戒走之后,高翠兰便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孩子她一怀就是十四年,直到猪八戒等人取经成功,孩子才破腹而出,后被取名猪一戒。
当然,《后西游记》成书于清初,作者是谁也尚且没有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后西游记》的作者也同样认为,猪八戒和高翠兰当夫妻的那三年,是没有遵守八戒中“不淫欲”这一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