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种说法叫做老来得子,必有神童。
一听到这句话,阿金就马上挺着胸脯站出来了。
阿金四十岁结婚,隔两年养了个男孩,叫明明(注不是第二声加轻声,是第三声+第一声)。明明小时候皮得拆天拆地,东家进西家出,总要搞点破坏,小个便,踢个痰盂罐,朝人阳台上扔点石卵子也好的。有人发现了就大骂,小赤佬!不巧被抓了现行,大人就直接提着衣领找到他老子面前,一把扔过去,小孩管得来吗。阿金只好隔天带块酱肉上门。有一次明明砸了啤酒厂三排窗玻璃,当真要赔的,阿金气得不行,倒拎着他两只脚杆,像拎着一只鸡一样,一路冲到秋泾桥顶,畜生,再皮,秋泾桥上丢你下去!明明两只手在半空中抓来抓去,嚎声大得引来黑压压一片人堵在桥头围观。见者通风报信,明明妈就一路哭着喊着赶过来求情,阿金才肯把小孩放下。
这句话嘛,说起来也有三十年了。每趟阿金跟人讲完这个故事,都会这样收尾,然后点一支红双喜,坐下来休息一会。
大家都以为明明长大一定会变成跑江湖的。谁想到了读书年纪,明明却显出骨子来。按阿金的话说,小孩越是皮越聪明,到了高中,见伊随便用用功,成绩就噌噌噌往上飞。后来明明名牌大学毕业又公费出国,读完博士就留在外面工作了。别人问起,阿金就说,哎对的对的,加州,加福州。
阿金每天都在自家店门口跟人讲这桩人生成就,碰到面生的客人,那更是说得眉毛飞上飞下,恨不得追着人一路说回家。客人遂报以羡慕又佩服的眼神,老师傅教子有方阿,培养出这么厉害的小孩。阿金就等着这句话,一听到这,他就说,真真是我脑子也灵光,只不过没碰上读书的年代,讲起来我们明明有出息,到底我也有功劳。于是就给人讲自己捉田鸡的故事。
当时我们住在标牌厂宿舍,后面大片野田,一到夏天就积了水。明明夜里写作业,田鸡就在窗外面咕咕咕咕叫,明明很烦的。伊讲,爸爸,窗门关上好吗。但是窗关上呢又不行,不通风,太热了。我就想出个办法来,穿这么长一双套鞋噢,他弯下腰去比划膝盖,伸到水里去捉田鸡。这片水潭风凉呀,赶是赶不掉的,隔一会田鸡又要来。我就拿着手电筒照牢,一只一只捉,捉一只,蛇皮袋里放进一只。捉得差不多了,绳子扎紧,一直骑到秋泾桥后面扔掉。明明考试前么,伊复习一夜,我就在外面捉一夜。
哟,厉害厉害。如期看到客人的反应,阿金就很满意,很开心。
路过的熟面孔都不响。倒拎上秋泾桥和夜里捉田鸡的事情,大家熟得都能背出来了。客人听完夸一句就走了,从来不会问,你们明明几时回来啊。小区里的人心里都清楚,明明到美国去之后,这十多年里只回来过两趟,上一趟还是五年前,南方罕见地下起大雪。再上一趟是明明妈过世。
五年前阿金大出风头,带着明明东家进西家出。明明回来了噢,明明回来了噢,像个收废品的,恨不得整个小区兜转一圈。那年冬天冷得地上结冰,大家都躲在屋里。只有不怕冷的小官还在看大门,老高仍支着他的水果摊,被人说成拿性命扒分,老年棋牌室里照旧烟雾缭绕。阿金拖着又高又壮的明明,像拖着八岁小孩到处闲逛。路上碰不到,就敲门找熟人打招呼:看啊,我们明明回来了。然后转过身说,明明,徐爹爹还认得吗。明明阿,你以前在敏芳阿姨家吃过饭的。像开忆苦思甜大会一样,把陈芝麻都翻出来炒个遍。明明跟在后面,话不多,挨个问好,住了大概三五天,给明明妈上过坟,他就回去了。
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阿金还是坐在自家店门口,到处寻人讲话。年底了,有人路过就问,明明今年回来吗。
阿金笑着摆摆手,不回来,不回来,要毕业了,寻生活要紧。
又到年底,又有人问,明明今年回来吗。
阿金说,不回来,不回来,伊做生活忙。
新年头上,有人又问,你们明明几时回来啊,结婚没啊。
阿金说,伊忙,伊忙。
后来就再没什么人问起了。
二
阿金姓汪,名字里也不带个金。只因他常年经营一爿五金店,大家就喊他五金五金,后来不知怎么,渐渐喊成了阿金阿金。阿金的店开在小区对过的批发市场里,数进去第三家。从小官的传达室望过去,先看到一个大大的“秤”字,在风里一扭一扭的。阿金指着它对刚搬来的人说,看到吗,这面大旗底下就是我的梁山泊。穿过马路细看,“秤”上面还顶着四个小字叫做“百年老店”。
客人就说,阿金师傅了不得,百年老店啊。
阿金就等着听这句话,一听到这,他就说,那肯定,我家这个招牌是爷爷的爷爷手里就传下了。
可是走进去呢,清一色卖的都是小五金。
阿金就继续说,现在不行啦,我家以前在北京路那爿店,真真是开出名气的。
碰到年纪大的,稍一回想就知会了,噢!汪家秤店就是你家开的啊!
哎——!
听到这句话,阿金就像碰上了接暗号的侦查员同志,一下子伸长了脖颈爆发出一个长长的哎,叉着腰的上半身连着光秃秃的脑袋,一道跟着这个“哎”前前后后地摆动,又惊喜又满足。然后给人点上一支烟,扳下人家的肩膀就要坐下来叙叙旧,吹吹牛。
碰到年纪轻的,接不上暗号的,阿金就腾出一只叉着腰的手举到胸前摆几下,挤出一个短短的“哎”。哎,你们那时候还小,没印象,我同你们讲,以前的秤店,哪里来的电子秤,卖的是秤杆,秤砣,秤盘,穿秤砣的麻线。大到树一样粗细的杆,小到细丝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几斤几两么,喏,全靠两只眼乌珠看出来。像我们做生意的人,什么东西拿到手里一掂,几斤几两心里就有数了,好比摸麻将牌,轻轻一搭,胡不胡就晓得了。
阿金讲着讲着,就讲开去了。
店里的老阿姨倚在柜台后面插嘴,阿金这双手啥时候摸过秤杆,一副老K牌么,倒是摸了一辈子的。
老太婆,死远点。阿金就骂。
有些年轻人听了觉得没劲,就走了,阿金也觉得没劲。他讲话最喜欢别人给他激烈的反馈,你如果眼睛盯着他,阿金就会很满足,你再稍微说几个嗯,他就更来劲,两只袖子管往上一撸,双手插腰,弓着背就要给你讲更多老故事。但也总有人会提问,阿金师傅,你家秤店这么有名,你怎么卖起五金来了。
哈哈哈哈,阿金一定会先笑几秒,然后用过来人的口气训导你,你以为秤店好啊,秤店早就不时新了!我这个五金店么,倒真是花头不少。不瞒你讲,要是没我这爿店么,他指了指小区里面,随便哪一家水管爆掉了,我保证,走半小时都找不到地方配根新的。
阿金有两个兄弟,两个姊妹,自己排行老五。就有人借此嘲弄他,怪不得阿金不开秤店,只能开开五金店。
也有人说过,北京路拆迁那年,汪和顺分家,三兄弟分一间店面,阿金就得了这一面“秤”字旗。
三
阿金家确实是祖传开秤店的。光明街走到底,端平桥下来,老底子北京路上最当中的一家汪和顺秤店,就是阿金爸爸的门面。阿金爸爸呢,也是从阿金爷爷手里传下的。那时门外就挂着这面大旗,一个大大的“秤”字上面,顶着四个小小的“百年老店”。正中一个大牌匾,白底黑字,不知请谁金笔一挥题了“汪和顺秤店”五个大书法。门口端坐着两个和邮筒一样绿的磅秤,像一对镇店门神,左右站岗。店里面摆满大大小小的秤盘秤砣秤杆,也有机械秤,手提的玩具秤,比较时新的是那种带着圆盘刻度的立体秤,一般卖肉的才需要这样精确的道具,汪和顺就在这些秤中间走来走去忙碌着。
那时的北京路也是批发集市,水果干货,红纸锡纸,各式各样齐全。原本就不宽阔的马路,被随处支起的露天小摊逼得更窄更挤,脚踏车一部勉强通过,两部迎面的话老远就要喊了:来,让开,来。最后有一个势必要下来推行。走路的人如果拎着两袋东西,就只能像螃蟹一样横行了。要是拎不动了,就在汪和顺秤店门口的磅秤上放一下,顺便称称看有没有缺斤短两。有人带着小孩,走过秤店就要站上去称称份量,圆秤砣一块一块往上加,直到平掉为止,蹲下来看看刻度,测验小孩最近长胖了没。
磅秤角落里一只簸箕,原来也是秤盘。下雨的时候专门拿来接屋顶的漏水,多年下来竟有要穿的架势,就干脆拿铁皮剪刀剪开来,扫地用。还有一只秤盘竖吊在门外,像一面铜锣,和大旗遥遥相对,放学走过的小孩手痒起来,就要拿铅笔盒去敲一记,“铛”的一声,混混沌沌一直要响到北京路最里面。有人乘机喊,收摊啦,收摊啦。汪和顺店里的伙计就走出来,小赤佬,跑开。有时碰到下雨或什么,也有人借来敲一下,落雨咯,落雨咯。里面的人就赶紧把支在露天的摊子收进来。干货店里的女人手脚最快,瓜子淋湿了是要潮的。
北京路在二十年前就拆了,汪和顺秤店里有什么,我早已不记得。这些事情都是阿金跟我讲的,那时我和几个伙伴放学回来就喜欢先到阿金店里去坐一坐,也不是想听他讲故事,实际上他翻来覆去总是讲这些,主要是为了听完之后的奖励,他会到隔壁小店给我们一人买一支奶油棒冰,他自己专喜欢吃红豆皇。若是冷天,他就领我们到路口老太婆那里买萝卜丝饼一人一个,吃完看我们过马路。这样等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肚子里有一只角已经填满了。
妈妈讲,老是吃人家阿金的东西,这样好吗。
老王就讲,不要紧的,阿金自家小孩不在身边,待人家小孩好一点,伊自己也开心。
四
有一句话形容人会打交道,叫做韭菜面孔,一拌就熟。阿金就是这种面孔。五金店里来来去去的客人只要拌过一次,以后基本就认识了。但阿金常说,我这个人脑子活络,样样都行,就是当不来账房先生。所以阿金自己的生意,阿金从来不做。
从前都是明明妈里外一把抓,阿金呢,只需捧一只茶杯,搬一条长凳,坐在店门口翘翘脚,说说话,忙的时候帮忙搬货,空下来就一头扎进棋牌室,到晚饭边再回来。明明妈走之后,阿金一度想关店,可是关了店去喝西北风怎么行,有人就劝他招个小工来帮忙。两个条件,一要会盘账,二要会烧饭。说是说招小工,实际就是找个人顶替明明妈以前的角色,所以来的几个都是丧偶的老阿姨。做得久一点的,大家都有数,基本上就是走拢班子了。
小官早上出来开大铁门的时候,阿金就捧着一只茶杯到店里去。卷帘门一撑,抽屉锁一拧,上午的任务就完成了。老阿姨在店里收拾打扫,阿金就在路口吃早茶,巡视着来往的车辆。等上班的人都出空了,小区又恢复了宁静,各路闲人们陆续前来活动,小官就隔着一条马路喊。
阿金,过来打牌!
阿金就丢下饭碗跑到传达室去打牌。
到了中午,老阿姨隔着一条马路喊,阿金,过来吃饭!
这副打掉就来!阿金又喊回去,嘴里衔一支红双喜。
有时说回就回,有时打完一副输得不甘心,又打一副,又打一副。
不见人来,老阿姨喊得更响,阿金,耳朵生不生!
阿金,我要汰碗了!
阿金就把牌递给站在旁边看的赵光明或者老高,让他们接着打,自己冲回去吃饭。
碰到店里有事,老阿姨又隔着一条马路喊,阿金,过来!喊不到人,或者喊了很久再回去,阿姨生气地骂几句,阿金脾气就上来了。
老子打牌要你管啊,你当你是谁啊。
阿金一生气,就要叫阿姨走。火气大的阿姨,追到小区门口吵架,隔着马路吵架,吵完就真的走了。不经骂的阿姨,哭哭啼啼还不上嘴,被阿金气走了。阿金只好再找过。
大家都说,也只有明明妈这种老好人,才受得了阿金的狗脾气。
憋在心里也难受啊,不然明明妈哪会生这种毛病。好多人觉得,明明妈早早走掉,正是嫁给阿金这些年做牛做马累死的。
还有人在背后说,明明长久不回来,也是心里记得妈妈的苦。
阿金的大哥汪德兴就是这么说的。
五
从阿金的店朝南笔直走出去一刻钟,翻一座桥,就会看见大兴路口一爿汪德兴秤店,这是正宗的汪家秤店,是阿金的大哥从汪和顺手里接过来的。店门口挂着一模一样的“秤”字大旗,里面立着各种大型机械秤,走进去一股冰冷的金属感。汪德兴年过八十,早就把店交给自己的儿子,自己则常在人民公园附近吃茶打牌。他们兄弟俩一样的韭菜面孔,逢人就要讲自己的好。
他讲,我汪德兴,是忙过一辈子,现在停下来享受享受,伊汪幼安,这辈子就是个白相人。当年为啥幼安分不到店面,那时我在北京路学生意,汪福兴在轴承厂上班,大家蛮好。只有汪幼安每天跳舞,打牌,白相女人,没正经事情做。爸爸讲,分给幼安也是早晚叫伊败光,索性狠狠心。
汪德兴说到此处摆摆手,一头秃顶,身体精瘦。
在汪德兴洋洋洒洒的人生回顾里,阿金总是扮演着相形见绌的负面角色。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阿金这个人运道实在太好,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白白讨了个能干老婆,养了个聪明儿子。
汪德兴讲,你以为没这个老婆,汪幼安过得下去啊,老早喝西北风去了。伊活到四十岁混不出一点市面,没办法,只好爸爸帮忙,讨一个足足小一轮的乡下老婆。也是福气,偏偏乡下女人精明能干,又肯吃苦,还想出来借汪家秤店一点名气,另开一爿五金店。人家每天忙进忙出,伊就脚翘翘,牌打打,老酒吃吃,吃醉掉就回家打老婆,摔门面。明明妈打怕了,关起门不让伊进来,伊就半夜三更打110,摔酒瓶子,吵得邻居都不安生。多少年了,大家心里有数,这爿店叫是叫汪幼安五金,实际上同伊有什么关系。
汪德兴叹一口气,蟑螂配罩鸡,也是命里料定。像我这么能干,讨个老婆却没头没脑,好在我肯打拼,才有了现在的世面。幼安从来只晓得白相,打牌,搓麻将,明明妈赚来多少,被伊输掉多少。到头来么,一场空。
我兄弟碰到明明妈是福气,明明妈摊上我这个兄弟真是苦命,帮伊养好儿子,做出市面,操劳一辈子赶不上享福,要是没有明明这么争气,伊这辈子也算是白来一趟了。汪德兴说,你们以为明明不回来是啥意思,明明从小待妈妈好,妈妈受什么苦,明明心里一本账都清清楚楚。
明明妈话很少,也不大笑,小时候在店里听阿金讲故事,只记得一个伏在柜台上写账的干瘦身影。阿金不太跟她讲话,只有临到买冷饮的时候,才走过去轻轻说两句。阿金讨钱的背影挡住了明明妈的身体,只见她手伸进旁边抽屉摸出一张零票,阿金就转过身来笑嘻嘻地朝我们喊,走,吃冷饮去!
后来明明妈查出生毛病,关照阿金不要响出去,眼看着越来越瘦,不到半年人就没了。
那年冬天,明明从美国赶回来,扶着妈妈的照片哭得站不起来。看得小区里好多女人也掉下了眼泪。明明妈的遗照很年轻,不过五十多岁。已经年过花甲的阿金倒是身体硬朗,有人替她心疼,有人愤愤不平。
出殡那天,阿金披着一身麻布,面无表情,只听他讲,明明妈,到那边好好休息,不要忙了,不要再忙了。
六
对于大人们的说辞,我那时感到不可思议,跟小孩如此要好的阿金大伯伯,在他们眼里竟然是个一无是处的白相人。最吓一跳的是,阿金还有一副大脾气,动不动吃醉酒就要回家打老婆。这和我见到的阿金那一张笑嘻嘻的脸完全对不上号。
小时候路过阿金的店,就要喊一声,阿金大伯伯。阿金不管当时在不在和人说话,都会先停下来回答一声,哎乖,但也不知是冲着哪里回答,然后继续说他的话。不管谁喊他,只要听到“阿金大伯伯”,阿金就要停下来答应一句,哎乖。
我喜欢在阿金店里玩,自家大人没下班的时候,我就坐在阿金店里当小老板。阿金会找出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砸弯的螺丝钉,抠出一排洞的橡皮管子,可以随便拧的水龙头。我把这些全部拢在自己跟前,椅子垫高坐在柜台后面,让阿金扮顾客,跑来我这里买东西。
你要啥。
我要……这个水龙头。阿金会故意思考一会。
一百块。
老板,太贵了,便宜点。阿金很会演的。
那九十快。我们这是百年老店。我有一副大人的嘴脸。
阿金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草纸递给我。
假币,不要。我那时很假戏真做的,举过头顶看一眼,甩甩头,坚持要真票票。
阿金就说,那你等等,我钱不够,回家去拿。
他在店里空兜了一圈,最后停在明明妈的抽屉那里,伸手拿了一张一百,一张十块。先把十块塞进我口袋里。然后再空兜一圈,装成顾客跑过来。
老板,一百块给你。阿金喘着大气,说明自己一路跑回家很累的。
我就把水龙头给他,再从口袋里挖出十块钱找给他。下次再来。
过一会再买卖个别的什么。
对于这些把戏,只有我们小孩和“白相人”阿金才会严肃对待。玩腻了,阿金就给我讲故事,还是讲北京路的故事,从秤店开始,走进去每一爿店里都有什么,怎么卖,一家一家讲过去。
讲到黄酒店,我就问,阿金大伯伯,人家讲你吃好老酒打老婆啊。
阿金说,瞎讲,我不打。
德兴大伯伯也说你打。
阿金说,吃醉了打老婆的那个不是阿金大伯伯,是酒鬼附在阿金身上了。
酒鬼也是鬼吗。
阿金说,肯定啊,只有鬼才六亲不认,酒鬼回到家连自己老婆都不认识,就要打了。
那我们小区里的酒鬼爷叔呢。
这个么,是绰号呀,绰号。
那阿金大伯伯的绰号叫啥。
阿金就哈哈哈哈地笑死了,把我从柜台里抱出来,领到门口抬头看几个字,汪幼安五金。
他说,阿金大伯伯的绰号么,就叫这个。
汪幼安!汪幼安!去买冷饮!
幼安就笑得直不起腰来。他长得很高很瘦,笑起来像一根筷子折了两半。
七
阿金顶喜欢小孩。小时候我们都喊他阿金大伯伯,十几年过去,现在的小孩都喊他阿金爷爷。以前那些阿姨伯伯,现在都当了爷爷奶奶,他们领着孩子在小区里走来走去。
阿金和小官坐在传达室外面晒太阳,不知谁家的小孙女走过来,嘴巴很甜,小官爷爷,阿金爷爷。他们一个老光棍,一个老鳏夫,听到有人喊爷爷,激动得不行,眼睛都要射出光来,嘴上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仔细想想,小官六十多,阿金都将近八十了,可不是要当爷爷的人吗。可是小官只有几条狗,阿金什么都没有。
阿金有也是有过的。
在走拢班子里,有一个做的时间最久的老阿姨,大家叫她辛阿姨。辛阿姨是带着孙女来的,会盘账,会烧饭,脾气也好,仅一桩事情吩咐阿金要做到,每天傍晚去幼儿园接小孩。阿金爽快答应。
大家都说,阿金这辈子做过的最认真的事,就是这一桩。
很多个下午,阿金在传达室门口打牌。一只八仙桌,四个人当局,里里外外一群人在野观战。打到差不多三点,阿金主动起身让位,老高,你来打,我看一会。阿金就站在旁边看,这样到三点半就可以准时抽身离开了。阿金去店里拿一盒牛奶,辛阿姨关照回来路上要喝掉,就去接小孩了。
隔半小时,阿金就领着小孩往回走了。在桥上,阿金高高的肩上端着两条粉红色背带,小书包像一只甲虫牢牢地粘在他背上,手上拿着没喝完的牛奶盒,脖颈里挂着小水壶,大步走的时候,水壶就在胸前左右左右地晃,小孩在前面边跑边玩。
阿金就喊,囡囡慢点。
小女孩跑一阵停下来,就回头去看,招招小手,阿金爷爷,快点呀。
阿金就加快脚步追上去。
遇到同路的人,几个小孩在前面玩,阿金就和别的爷爷奶奶跟在后面走。
人家说,阿金,看不出,真有点爷爷的腔势噢。
阿金不说话,很开心。
回店里放下书包,小孩出去玩,辛阿姨就让阿金跟着,到关门准时回来。一群小孩在白场上东跑跑,西跑跑,嘻嘻哈哈,阿金一个老头就在旁边看着,有时也捡捡球,帮脱衣服。小孩快要跑到河边,就大声提醒一句,别过去!玩累了,阿金就给小孩买零食吃。阿金长得高,一群小孩围着他拿着东西的大手叫着跳着,阿金爷爷,阿金爷爷,阿金就很高兴。
五点多,阿金又大喊,好,下课了,回家了!
小孩各回各家,阿金领着小孙女到店里。辛阿姨电瓶车一开,就回家去了。
有人说,阿金真真是把小孩当亲孙女看的。
阿金和辛阿姨也经常吵架,两个人一个在店门口陪小孩,一个在里面扫地,不知怎么就吵起来。阿金发脾气,又要叫辛阿姨走。辛阿姨收拾东西,说明天再也不来了,出门拖着小孩就要走。小孩正吃着阿金剥好的荸荠,一看大人吵架,哇的就哭了,抱着阿金乱喊,阿金爷爷,阿金爷爷。阿金舍不得小孩,马上就软下脸来。
后来阿金不仅接小孩,早上也要去幼儿园门口看。辛阿姨就带她提早来上班,让阿金送小孩过去。阿金早晚都有了事做,生活也有了重心,辛阿姨一手管店,两个人处得蛮好。阿金一度打算让辛阿姨住过来。
可是辛阿姨的儿女不同意了,好几次找上门来,硬要拖她回去。辛阿姨不肯走,几个女儿就站在门口大骂,做得出吗!要面孔吗!闹得整条街不大好看。阿金常常冲出去和她们对骂,虽说他脾气大口气硬,但如今快八十的老头,谁会把他放在眼里。等到辛阿姨的儿子过来要动手,阿金就敌不过了。
最后辛阿姨还是回去了,小孩去上小学,回到爸爸妈妈身边,辛阿姨和阿金都管不到了。
八
自那以后,店里重新找了一个侄子帮忙,汪德兴的意思是,既然明明不回来,这爿店还是留给自家人。阿金呢,每天坐在传达室门口发呆,到了三点照例不打牌了,还是往桥上走。
放学那会,是阿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他可以见到幼儿园里所有的小孩。阿金跑到原来那个幼儿园门口,身体伏在小栅栏外,伸出头一个一个看。看到小区里认识的,就迫不及待地喊人家名字,小朋友听到就大喊,阿金爷爷!朝他挥挥手。阿金就非常高兴。看到最后一个走掉,他还伏在那里。
有时候几个家长迟到的小朋友还没走,坐在接送区等着。阿金身体在外面,凑过头去,用蹩脚的普通话跟他们聊天。
小朋友你叫撒名字啊,今年几岁啦。
大方的小朋友就和阿金讲起话来。腼腆的就忍着不说话,拿警惕的眼神打量这个奇怪的老爷爷。
过了一会儿他们陆续也被接走了。
只有阿金的脑袋还架在小栅栏上,张望着里面。
保安走过来问,老师傅,你接谁啊。
阿金不说话,摆摆手。
过了一会,阿金就回去了。
大家都知道,阿金想小孩了,又不好意思说,觉得阿金可怜。
于是有人开始同情阿金,说他儿子养大了不回来,也没孙子孙女,老婆早死,一个人孤零零的。
也有人心肠硬,说,还不是伊自己年轻时造的孽。
阿金喜欢饭后散步,因为晚上小孩多。他坐在传达室外面,一看到老头老太领着小孩出来,就趁机站起来伸个懒腰,哎,我也去荡一圈。然后就走在他们旁边。碰到认识的小孩面孔,就上前和他们说话,慢慢就认识了更多的小孩。
后来每次走到大门口,小孩就会喊,阿金爷爷,一道走!
阿金就摸出几颗糖给小孩,和他们一起去散步。
爷爷奶奶走得慢,小孩都喜欢走走跑跑,只有阿金跟得上。
阿金的口袋里总是有糖,都是小区里的人结婚、生小孩发的喜糖。阿金每次接过别人的喜糖,就宣称,这些年收了不少喜糖,以后我们明明结婚了,我发美国喜糖给你们吃。
大家嘴上说,好,好。心里却不知道怎么想。
现在小孩放学后要写作业,还有补习班,家里有吃不完的奶油棒冰和丰盛晚饭,谁也没空去阿金爷爷的店里玩。也没有人等着听完故事叫阿金待客吃萝卜丝饼了。阿金总是一个人坐在店门口的长凳上,抽着红双喜,又自说自话地讲起明明小时候的故事。
我们明明小时候,皮是皮的,聪明也是聪明的,主要是像我,所以数理化特别好。
阿金看不惯现在的人逼小孩读书,总是在大家交流教育心得的时候站出来指指点点。
读书这件事不能靠逼的,聪明就读得出,笨就别费心思了。读啥补习班,上啥兴趣班 。我们明明小时候,谁来管他啊,都是靠自觉。
有人不服气,就说,培养好了有啥用,又不回来给你养老。
阿金耳朵不好没听见。
九
阿金生病了。
一连几天没见到他,店里也没人。有人从汪德兴那路过,回来讲,阿金中风了。
阿金侄子带他回来的时候,阿金是不会走路的。那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阿金耸着肩,歪着头,眼神浑浊,两片嘴唇也是合不拢的。腋窝夹得紧紧的,两只手向内卷,像两只风干的鸡爪。侄子把阿金送回家,出来说,不行啦,没用啦。
这爿店怎么办,汪德兴想让侄子接管,赚点钱给阿金养老,但是阿金坚持要把店卖掉,说是给明明买房子。
汪德兴大骂。买什么房子,明明在美国,哪里看得起你这里一套房,真是糊涂。
再说,明明回不回来也是个问题了。
不管怎么劝,汪幼安五金店最后还是卖掉了。一些零货被拿到汪德兴秤店里去。不久五金店换成了一家早饭店。
阿金很厉害,半年下来渐渐能自己走路了,大家都说他福大命大,但是说话还是不利索,反应极慢,身体大不如前。出太阳的白天,阿金还是一小步一小步挪到小区门口,慢慢坐下,歪着的嘴咧出一个僵硬的笑。小官怕他坐在风口冷,就把他搬到传达室后面的露天沙发,从此以后,阿金就和徐爷爷,和一群老太婆沉默地并排着。
侄子每天给他送饭来。但是早饭管不住,就让他自己去买。阿金颤巍巍地走到马路对过,到汪幼安五金店排队买早饭,两个包子一个茶叶蛋,像从前伸手问明明妈讨钱一样,朝窗口伸出一只大手。阿金端着早饭,一边走一边吃,小官在小区门口喊,阿金,穿马路当心点!
阿金就站在马路中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早晨的车开起来很凶,阿金管这种车叫“杀头车”,说他们开起来不要命。
阿金跑过来打牌的时候,会捧着一只茶杯站在路口,怒目直视,开这么快做啥,投胎啊!
小时候阿金带我过马路的时候还说,不要怕,伊不敢撞的,赔不起。
现在换成开车的人怒目直视,老头子站在路上做啥,寻死啊!
阿金就愣一愣,往后退到路口,等个三五分钟,再慢慢走回来。
穿裹过马路的时候,早饭都已经吃完了。领子上一塌糊涂。
现在的阿金坐在露天沙发上,加入了沉默的大军。我才意识到阿金是年近八十的老头了。阿金在我眼里总是一个话说不完的大伯伯,每天没事情做,扮鬼脸,寻开心。
从前阿金说,我么,白相人,东白相,西白相,就这样度度日脚就好了。
小区里的小孩经过,嘴巴甜的老远就喊,阿金爷爷!阿金爷爷!
阿金爷爷很迟钝地转过来,吃力地点点头,挤一个小眼色。两片嘴唇颤了半天,总算憋出那句,哎乖。
等他说完,小孩都已经跑过他眼前,直冲到大门口去了。
阿金爷爷的手里还捏着几粒糖,预备给走过来的小孩吃。
可是小孩一出门,就要到晚上再回来了。
这几粒糖就在太阳底下晒啊晒,晒软了,化成平平的一滩,躺在阿金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