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文 | 任林举
当树上的叶子由绿转黄,我想起了自己头上剔也剔不尽的白发。
风还是从前的颜色,但显然冷了很多,拂过心头,心已经不敢随着它继续前行。如流水般容易被风吹皱,被季节策动的心,在彻底静止之前仍要保持流淌或波动的惯性,一旦遇到了生硬的坎或不可逾越的岸,势必还要转念回头。回头,已不再是岸,而是无边无际的怀念。
怀念又总近似于虚无,让一些人难以置信,也让一些人深信不疑。比如宁静的天空里那些鸟儿飞过留下的痕迹,比如春花开过之后散去的芳香,比如曾经的青春年少,比如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比如那些凝聚又消散的情意,比如那些如电光般动人然后又黯淡下去的眼神......梦里的花朵、前世的盟约,如早已消逝在时间和宇宙深处,却仍在夜空里泛出微光的繁星,为那浩瀚无际的空,抵御着黑暗与寒冷。
时间有一个温情的别名叫光阴,还有一个冷酷的别名叫岁月。它是一个心性乖张的巫师,以一双看不见的手不断地构筑又不断地夷平着季节,如大海反反复复涂抹着自己的沙岸。潮起又潮落的沙滩,在阳光的照耀下,平展如一张没有被触碰、折叠更没有写过字的纸,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究竟是有意的掩埋和隐藏,还是无意的忽略和遗忘?我们似乎永远都不知道海的真正用意。但只要来过的人,经历过的人,就不会不知道,不动声色的平静、沉默之下埋有多少过往的足迹和激越的涛声。
在无始无终、无限循环的时间和季节之轮上,我应该从哪里入手呢?我想还是冬天吧!虽然我并不喜欢冬天的寒冷,但冬天却是春天的序曲,冬天不仅可以给人以关于未来美好、浪漫的向往,还可以给人以温暖的渴望和期待。那是进入另一个美好季节的必经之路。
冬天里,北方的雪总会不停地落下来,一年接着一年,一场接着一场。在无花的季节里,雪像花的精魂,闪着金属的光泽从天上落下来,将一些微小的光亮和温暖,放大成无限的温情。很难用开放或凋零描述它们的姿态,雪的纷纷扬扬更像是一种仪式。因为飘渺而又美好,便会使在雪中行走的人心绪如雪,有一些纷乱,有一些激荡,也有一些柔软。
南来北往的人啊,就那么急切地在雪中行走,在雪中相约、相会,在雪中彼此交换着雪一样纯净、温柔的心。当雪落在车窗上的时候,它们就受热、融化,凝结成一个故事的封面。这就需要我们将一页并不透明的扉页掀开,才能进入那些温暖、隐秘的故事和细节。我知道有人在远处或躲在我的内部微笑着,看着我,看着我自己将自己的故事打开。我并不感到孤独,是因为我一直被纷纷扬扬的雪环绕着,我很清楚,每一个雪花里都藏有一份情意、一份眷恋、一个祝福、一面镜子、一个宇宙。
很渴望在冬天里听一首缠绵的歌。在北方长长的冬夜,只要躲在温暖的房间里,让灯光和那些如梦的音像将感觉与无边的夜晚完全隔离,就看不到也想不起寒冷的现实。那年,好像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爱情之中,“世界好声音”、“中国好声音”,仿佛每首歌曲都与爱情有关,都是爱情的抒发。《最美的旋律》《相思船》《卓玛》《为爱痴狂》......就那么一首一首、一晚一晚、一季一季地听下来,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突然而至,跨越四季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同时聚集、回响在我的耳边。燕子的呢喃、夜莺的歌唱、杜鹃的啼叫、秋虫的唧唧、蛙鼓喧嚣、鱼儿以尾快速击打水岸的啪啪脆响、呦呦鹿鸣、震颤山谷的虎啸,来自于人类的絮语、低吟和叫喊......还有流水,还有风声,还有浪涛的起伏,所有的声音都是一种特定的语言,都是来自生命底部并佐证自身存在的本真表述。这世界正是依托各种各样的声音维系着它的活力、生机与繁荣。
总有一部分有韵和无韵的旋律拂过心头,如风、水、雷电一般。所过之处大地解冻,冰消雪融,草木萌发,蛰伏的生命从沉睡中苏醒,我仿佛听到很多种沉睡的声音在身体内部纷纷响起。冰河开裂,流水潺潺,春风春雨,青青翠翠的草芽奋然向上,拱破了坚硬的泥土......我曾经不敢相信春天真的会来,但春天果然就来了。
春天来临时,我的脚步并没有停滞下来。我循着远方的呼唤继续向北,去北方之北的那个大湖之滨。骑一匹纯黑色的蒙古马去追呼啸的风;去嫩芽初生的芦苇荡里捡拾丹顶鹤苍凉的鸣叫;去黄榆树丛寻找一种淡紫色的花香;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倾听湖水令人心动的喘息。黑暗中,我以一副不想退缩的肩膀承接起那个温柔缱绻的凝视,一伸手,竟然牵住了余生不断的挂念。一直以来,我都不曾淡忘那些我亲手拍摄下来的影像,并深深感怀于它们的姿态和质感。至今,我仍不太明白我是如何将转瞬即逝的时光固定在一张彩色的纸上;又是如何将一张脸拍成了花的样子和花的颜色,我一直不知如何命名那种芳香的类型,因为每一次品咂都在接近成功边缘时功败垂成,熏熏然醉去。但那年,我却无意中发现,在各种各样的表情之外,还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表情叫快乐。
我决定写一篇能感动自己也能感动别人甚至感天动地的长文。我知道我的头脑里已经储存了太多香甜如蜜的东西。这是一种很危险的事情,它们会在无法耗散、毫无用途的情况下一天天自行氧化,变成一种叫醇的物质,把人弄得整天迷迷糊糊,神智昏聩。与其让它们在我自己的生命里泛滥,还不如给它们找一个更有意义的出路。是应该叫炮制吗?就是让一些文字进入我的头脑,在一种情绪和情感的浸泡之中渐渐失去原来的味道,变得和我头脑中储存的味道一样。最后,它们都呈现出香甜软糯的状态,如一粒粒可口的饵,且拥有足够的能量,可以将受诱者一步步引向情绪或命运的迷宫。后来,我给这件事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命名——甜蜜的巫术。但我也很清楚,做成这件事情的并不是我一个人,远处,还有另外一个人与其息息相关。如果追问关联方式,虽然我也是当事人,似乎并不好回答。说来,都是一些十分隐秘的通道,包括电磁、光、波、心、灵等等,有抽象的,有具象的,有属于精神的,也有属于物质的。
夏天,最让我着迷的是那些在天空里飘来飘去的云,和说来就来的雨。雨滴打在玻璃窗上,打在宽大的树叶上,打在微澜不兴的水面上,传来噼噼啪啪好听的声音。雨激烈的时候,天地弥合,显得一片昏暗,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夏天的好印象。当天空所有的云都幻化成雨滴,饥渴的大地被雨水滋润得汁液饱满。天蓝得像一种快乐的心情,太阳露出最动情也最灿烂的笑容。雨后大地所散发出的芬芳,激发出万物的生机。燕子不再满足于屋檐之下的呢喃,一跃凌空,相互追逐着快速掠过杨柳梢头,在一片蔚蓝的背景上划出优美复杂的曲线。草木葱茏,激情澎湃,让花朵在阳光下尽情绽放,在随着微风的舞蹈中完成了生命中的又一次拔节。
彩蝶飘然,如飞翔的花儿,沉迷于草丛中那一朵毫无保留的盛开。触须与花蕊之间的细腻摩挲,总会激起人们某些香艳的联想和内心的纷乱。我想起昨夜梦中那团始终在胸前跳荡的火焰,灼热与微痛的惬意似仍然清晰可感。清晨,我按照古书里传授的经验,循着露水消失的痕迹深入到草丛深处,那里刚好有一朵鲜红的野百合在凄艳开放。从此,那种在草原上经常能够见到的野花,在我眼中就是那个穿着一袭红裙子的花季少女。妖冶的妖,在如毯的绿茵中,是一枚绣上了又消失,消失了又绣上的华美徽章,是一盏闪闪烁烁但终不会熄灭的灯,保证我在有一点疯狂的季节不会在奔跑中迷路。
继续向北,便是杜鹃和白桦的故乡。田野里的麦子渐渐黄熟,盛开的油菜花笑出了阳光的颜色和温度。此时的百灵鸟不再喜欢成群结队地在天空里飞翔,也不需要没完没了地对着空旷的草原歌唱。所有的大事均已敲定,广阔的草原已经为它之前的奔波备足了丰盛的晚餐;曾孜孜以求的另一只鸟儿依傍在身边,不弃不离的心意已定;可以躲避风雨的窝巢就在不远处的草丛之中,还有什么需要高声抱怨或倾诉的吗?如今,它们只需要把内心的快乐和满足转换成低分贝的卿卿我我,说给飞去又飞来环绕嬉戏的情侣。
转头之间,视域之内已尽是过客。天池里,那对年年相守的白天鹅,今年不再归来,只留下一泓空水与长天相对;春天里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花也荡然无存,翻遍了枝头和树下的泥土都没有一丝丝曾经存在的痕迹;大呼小叫或低声絮语的游人中,再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年年为别人表演的骑马人换成了一个稚气未消的少年;慈祥的老额吉不能再为叩门而来的陌生人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她如今住在一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登记的地址;草地上的那个洁白的毡包也不知哪里去了,甚至远处那个只有一条街道的小镇也不复存在,一个个朝街的店铺和店铺的主人如同被岁月多次割过的韭菜,虽然还是韭菜,却早已没有了原来的样子和味道。只有山口那两棵小白桦还在相互依偎。可能是因为有一些根系在地下将它们暗暗牵连,它们不散也不死,成为一种令人感叹的象征。可以想入非非,把名字刻到它们细腻的树干之上,当有一天那刻下字迹的生命也在时光中消散,已然变得粗糙嶙峋的老树干上,或许还能找到多年之前一份可怜的心意。
秋天了,人应该懂得不要继续跟着风走。特别是已经靠近季节边缘的风,说不定哪一刻就会突然转身,换一副冰冷的面孔向你扑来。从此后,曾经和蔼的引导者将变成不留情面的追击者,寒凉将追击温暖,遗忘将追击记忆,原野上的枯黄将追击往日的苍翠,隐隐的不安将追击忘情的陶醉……我们需要转头向南,从草原逃往大海,从赭黄逃往蔚蓝,从步步紧逼的时间逃往广阔自由的空间。生命随时光流动的过程已经具有了某些流水的属性,而海正是一切水的归宿。
豁然开朗的大海宛若一片液态的天,我们是天之外,时光里自由呼吸和游动的鱼。带着微微咸腥气息的海风犹如味道独特的爱情,轻轻一拂就扫光了红尘里的一切烦恼和忧愁。光阴如空气,如美食,成为我们唯一的依赖和迷恋。我们既贪得无厌,也珍惜如金,舍不得浪费一分一秒。白天,我们紧贴着波浪航行,如贴近天空飞翔,在呼啸的风里,感受快乐的眩晕。也可以停下来,让激越的情绪像疲倦的潮水,渐渐退去,在海水与岩岸之间露出一片平展的沙滩。不留下任何语言和文字,只让沙滩上两行时而规则时而凌乱的足迹以一种不事张扬的方式讲述一个长长的故事或描述一些复杂的细节。
在那些清凉如水的夜晚,可以以一种庸常但又必要的姿态,共同仰望星空,在浩瀚的宇宙,在银河内外,捕捉某些扑朔迷离的深意。这样的夜晚注定无眠,黑暗之中,可以倾听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汹涌流动,也可以静静地倾听远处或近处此起彼伏的潮音。是谁的牵引或怂恿把沉睡的大地唤醒,海潮再起之时,有各种各样的意象和声响交织、混杂到一处,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海的喘息;岸的颤抖;巨鲸下潜,隐入幽暗的海沟;亿万条闪着银光的小鱼逆浪穿行;大鸟之翼从高处迅疾而降,又倏然掠过海面......一切都如此玄奥神秘,让人一时难以理解,是谁虚拟或导演了这场盛大的实景游戏。混沌中已经没有人能够划清天与地、海与岸、山与水之间的界限。躲在暗处的那个万能者,每天就是这样让人们温习一次宇宙诞生之前和毁灭之后的景象。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延续至地老天荒,熟料秋天如任何一个季节一样,也有自己的期限。最后一场秋雨,总是要落在旅人归去的途中。竟然连这色彩缤纷的季节也已经走投无路,面对纷纷而下的落叶,流露出最后的忧伤。岁月,已经在时间的转弯处设下了难以察觉的陷阱,即便是偶尔的骄阳如火,即便是最后的风和日丽,也难以改变时间的法则,归路注定难返。事实上,决定结果的最后一役从来不是追击,也不是埋伏、设陷,而是包围,那是360度不留缺口的追击。南飞的鸿雁已经在高处看清了一场戏剧必然的结局,一边扇动着疲惫的翅膀,一边发出近于伤感的叹息。冬天已近在咫尺,容不得一个人将事先设想的所有情节一一完成。冬天里,不再有充足的阳光,不再有熏风如酥,不再有花红柳绿,不再有那么多的浪漫、温情与缱绻,冬天里只有置身寒冷而对炽热的向往,只有深陷孤寂而对往昔的怀念。
如果,你认定冬天就是从背后掩杀过来的,你也还是没有足够的速度和能力成功逃避。越是漫长的逃避过程,越会将冬天的长度拉得更长。我知道,勇敢的心会选择勇敢面对,忍住寒冷,以冬天行走的速度迎着冬天走向深处。如此,冬天的长度就只剩下了一半。我也知道,所有的往事和关于往事的回忆、怀念注定被囊括在岁月之中。可是,如果我拒绝在回忆中怀念,而是朝着回忆的相反方向行进,我还能够在逆旅中再一次走回往事吗?还能穿越回忆走到很久以前那个令人怀念的开端吗?
任林举,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