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要立法禁止AV?
6月,这个以讹传讹的消息在部分国内社区激起了一定讨论,其出处是日本立宪民主党议员堤要在某次会议上的提案:“电影电视上有杀人的镜头,但拍摄时绝不会真的杀人。但性行为有时却会在摄影现场实拍,这势必会带来怀孕、性病、抑郁和PTSD等各种危险,并不尊重演员的人权。”
不过,所谓的“禁止AV提案”其实只是围绕另一个议题的补充讨论,并未得到通过并施行。目前真正成为既定事实的,是6月15日日本参议院颁布的《AV出演被害防止及救济法》。
该法案指出,“AV受害”是指在违背本人意愿的情况下被录制、贩卖性行为全过程,且受害者会持续承受相关影像被广泛传播到世界各地的痛苦。因而,该法案在多个层面引入了保护受害者的机制。
比如合同签订阶段,制片方要详细说明合同义务,且在提供合同一个月后才能进行拍摄,以前AV女优则经常提前一天收到剧本,还不知道会被要求和谁做什么;在拍摄阶段,当天也可以拒绝发生性行为;传播阶段,需留出4个月时间给演员确认影像内容再正式发售;尤其引人关注的是,法案规定演职人员可以在售出和播出后的一年内无条件解除合同,要求停止影片的销售,不用支付违约金。
此前AV界关于“停止传播”的规定,只有“五年条款”,即五年无新作可要求下架过往作品,已结婚生子的苍井空便在2020年动用过该条款保障自身权益。但“五年条款”在性质上只是由第三方机构发起的行业规范,并不具备法律效力。
毫无疑问,“AV救济法”在AV女优的人权保护方面具有诸多开创性意义,和很多观众固有印象有所出入的是,“出演AV”并不都是基于自愿、疯狂捞金的,行业乱象由来已久。
曾经的日本AV产业,年销售额峰值能达到5000亿日元,占整个国民GDP1%,这一“盛况”本身,也在随网络视频普及和内容主体变化的冲击下逐渐走向衰落。
《AV出演被害防止及救济法》其实也是另一项新法规的“补丁”。
4月1日,日本《民法》修正案正式生效,新《民法》中有一条是将成人年龄从20岁下调到国际通行的18岁。日本的“20岁成人”传统可以追溯到明治维新时期,至今已经延存了146年,和其他现代国家相比的确显得不合时宜。
日本对“未成年人”一向有严格的保护措施,专门出台过《儿童卖春色情禁止法》,刑法则规定所有性侵未成年人的罪犯都会判处5年以上20年以下有期徒刑。即便如此,涉及未成年人的情色交易在日本社会不算罕见。
2017年BBC就拍摄过一部名为《日本未成年色情交易》的纪录片,展现那些“援交少女”的经历,片中称日本“援交”市场高达千亿日元级别,高二女生参与援交比例达32.2%,高三达44.7%。纪录片采访的一位女孩每周与15-18位中年男子相会,每周能赚60多万日元。
正因有庞大市场需求,“女高中生”在AV中同样是热门题材,当然由于法律限制,出演的都是成年AV女优,制片方通常还会专门标注演员“已满20岁”。
新《民法》下调了成人年龄,则给18-20岁的女学生带来了一系列新权利,比如可以结婚、可以申请长期护照,也能独立签订以前需监护人同意才能签的合同协议——其中就包括AV演出合同。这意味着在日本特殊的社会环境下,有可能会出现“女高中生合法出演AV”这一让人啼笑皆非的局面,议员盐村文夏干脆表示:“4月1日就会开始有受害者,女高中生AV将会成为流行现象,不能容忍日本发生这么丢人的事。”
日本各界的担心,源于签AV合同本身处在灰色地带。被“星探”街头搭讪,以“模特”等职业的名义“诱拐”入行,拍完AV后还因违约金无法抽身的情况,过去时有发生。人们担心涉世未深的“新成年人”会成为无良片商的狩猎对象。
前AV女优胡桃香气一直是反对“诱骗拍摄”的积极发声者,《民法》漏洞在日本引发讨论后,她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表达了自己的质疑:“社会期待未成年人能对自己拍色情片的决定负责,但未成年人能在什么程度上达到这种期待?”
胡桃香气大学时曾被“星探”搭讪,对方询问她是否对“魅力模特”感兴趣,“他有一张体面的名片,说话非常恭敬,感觉可以信任。”她将其视作自己成为明星的机会,随后参加了一场“节目面试”,到场后才知道需要裸体出镜。包括自己经纪人、制作公司总裁在内的十几位比她更年长的男性将她围住,不停劝说她接受拍摄合同,“我觉得有很大压力要答应,所以我答应了。”
后来的几个月里,制片商以演艺合约作为要挟,多次要求她拍摄AV,胡桃香气因此从大学辍学,等到脱身时已经很难再从事别的行业。另一位AV女优香西咲的经历与之相似,她24岁时完成签约,第一天上班才知道自己签的不是模特公司,“我无法脱掉我的衣服。我只能哭。”可她最后也只能选择屈服。
不过日本民间和政界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既然成人年龄下调,18-20岁女性自愿涉足风俗业,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双方博弈的结果就是“AV救济法”。法案在拍摄的每个环节都有保护性规定,防止再有年轻女性于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拍摄,同时也能保障现役AV女优的人权。
然而该法案又引发了新一轮不满,日本一些女性团体认为,法案将AV、AV演员明确定义为“性行为影像制品”和“实施性行为的人”本身就违法。日本从1957年执行至今的《卖春防止法》禁止任何形式的性交易,而明面上,AV只不过是“表演”。“无码片”在日本流通则属于“出口转内销”,东京热、Maki Horikita、SKYANGEL等公司都是在美国注册,所以片头才会出现“FBI”的版权声明。
为“表演”性质的AV专门出台一部“救济法案”,相当于去掉了AV的马赛克,承认AV演员在进行真实的性行为。于是有人提出全面禁拍AV才能“从根本上防止伤害”,这才有了议会上的“禁AV提案”。
对此,有现役AV女优在推特上讥讽道:“禁止AV的话,只能开始相亲了。我就回乡下种菜养狗了。”还有AV女优抗议称:“比起操心AV,你们还是先操心性犯罪重罪化吧。”牵头订立“AV救济法”的盐村议员也认为全面禁止不现实,在推特上喊话“不要将两件事混为一谈”。
国际人权NGO组织“Human Rights Now”的秘书长伊藤和子则在“AV救济法”通过后的倡议中写道:“未能就这部分内容达成一致,因此没有被纳入本次法案。这些课题仍需反复讨论,以期在两年内再进行修订。”
AV女优的人权问题,不是第一次受到广泛关注。
2004年,日本AV界发生过引发巨大社会反响的“芭奇事件”。片商“芭奇视觉企划”在拍摄时让女优服用迷幻药物,然后强施凌虐行为,异物插入导致演员的内脏破裂,四个月后该女优才康复,并对片方提起了“强制猥亵罪”诉讼。
由于女优记忆模糊,参与拍摄的人员最初因罪证不足释放。但在警方劝说下,该片厂签约的女优们接连说出内情,案件最后以片方代表被判18年告终。
“芭奇视觉企划”是家专门制作“猎奇”、“凌辱”系列的片商,据其工作人员井川杨枝后来在《尘封的成人影片》中的描述,芭奇不会提前告知女优出演形式,而是直接将她们叫来现场真刀真枪地拍摄,演员全是本能反应,给观众的视觉冲击巨大,公司便靠此类反人性、反社会的内容牟利。尽管此事是日本AV界发生过最严重的刑事案件,但后续影响主要发生在拍摄内容上,日本AV的产量、演员数量并未因此缩减。
不透明的“入行”机制,是更触及问题根本的争议重灾区。2011年日本发生“311大地震”后,杂志《周刊实话》称有一批“星探”深入灾区,看准灾民急需用钱的弱点,用高额酬劳诱骗年轻貌美的少女拍摄AV,在利益面前罔顾道德。
2016年3月,日本的首个人权组织“Human Rights Now”发布了一份关于“日本强制拍摄成人电影(AV)”的报告书,让强制拍摄问题成为了日本乃至国际社会关注的焦点。该报告统计显示受害女性向“色情迫害及性暴力协会”咨询的案例3年内有72例,“以当模特为名被引诱”的案例有21件,“想停止继续贩卖拍摄的AV”有20件,“被强制拍摄AV”有13件。
报告还刊载了10位女优的具体经历,其中一位20岁的少女哭诉自己与平面模特事务所签约,临场才知道是AV,迫于“能在东京郊区买一幢一户建房子”的高额违约金,在无避孕措施的情况下与多人发生性关系,还不得不喝完12升以上的水。
亦有受害女性表示,对被说服拍摄AV懊悔不已,心里想停止但还是拍了多部,因忍受不了AV四处传播而自杀未遂。
这份报告发布后,也有业内人士提出质疑。引退后转型小说家的前AV女优川奈真理子主张人权组织的目的是“击溃日本AV产业”,案例只发生在3个公司(SOD、CA和MOODYZ)之间,数量相对它们3年间发布的1.8万部作品不值一提,“虽说是想维护女性人权,不如说是想剥夺AV女优的权利。”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依据,认为AV女优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职业,报告实则在“助长职业歧视”。
一些当时仍在从业的AV女优同样持批评态度,水菜丽称“读了但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初美沙希反驳道:“现在的日本AV产业界‘非常干净’,我是凭着自己的意志拍摄的,还认识了很多朋友。”河西亚美甚至表示“从来没见过被迫拍摄AV的人”。
但AV界的乱象被披露后,日本内阁府在2016年年底首次以年轻女性为对象进行了一次性侵害情况调查。该调查以线上问卷形式进行,共涉及2万名15-29岁女性,有5200多名受访者表示曾被“星探”接触或主动寻求类似“模特”的工作机会,有不到200名受访者承认签署了相关合同,其中有27%的女性签完后发现“上当”。
随后在2017年,时任日本内阁官房长官的菅义伟宣布将对AV界加强监管,旨在杜绝街头搭讪路人、逼迫拍摄A片的情况。两个月后即2017年4月,“日本制片协会”、“AV女优联盟表现者网络”、“知识财产振兴协会”三家组织共同成立了“AV业界改革推进专家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就是现在的“AV人权伦理机构”,负责各项女优人权保障工作。比如AV女优引退后可能会在学业、婚姻、就业等诸多方面遭受社会歧视,该机构便在2018年2月开设了专项申请窗口,接受AV女优要求停止销售出演作品的申请,也就是前文提到的“五年条款”。两年时间里,动用该条款的下架作品达到1600多部。
在政府、制片方、行业机构、演员的漫长博弈中,AV女优的人权正在逐渐受到更多保障,这一进程显然还没到终点。
知名纪实作家中村淳彦在2017年出版的《AV女优的消失》中写过一个案例,中泽美由纪(化名)虽然是业界排名前15%的佼佼者,却只能住月租4万日元(约人民币2000多元)、没有浴室的老旧木制公寓,最窘迫的时候会断水断电,连电话费都交不起。
“我小学的时候就有D罩杯,从小一直梦想当偶像,大概中学时改变志向想成为AV女优。不管多穷,绝不做向男人拿钱的事。”曾这么想的中泽美由纪入行后却发现“原来AV女优的生活会如此贫困”,以她为代表的非顶尖日本女优平均月收入只有15万到20万日元,在日本和兼职护工差不多,属于低收入人群。
而根据《女性风俗业从业者的时薪排行榜(2006年版)》,AV女优出演单体作品时的时薪最高可达3.1万日元,单部作品的薪酬可达80万-150万日元,AV女优的收入状况显然今非昔比。而中村淳彦在2012年出版的《AV女优实录》中就提出,业界长期不景气导致制作商会追求作品质量或各种各样的过激内容,这导致AV女优在薪酬没有太大变动的情况下工作更加辛苦,一个匿名的具体案例是:某女优的时薪在扣除事务管理费后只有2000日元。
在上世纪的“泡沫经济时代”,日本的人口结构发生过较大变动,按日本总务省的统计,1975至1995年间,25岁至29岁年轻人中的单身女性占比从20%上升到了48%,单身男性占比从48.3%上升到了68%,一批针对单身男女的新服务纷纷涌现,比如援交、爱情旅馆、电话俱乐部等,色情影像也是其中之一。
而矢野经济研究所的《2017年御宅族市场调研》显示,AV和成人游戏的市场规模在逐年下滑,“色情大国”日本似乎正在进入“性冷淡”时代。其中AV的市场份额下滑2.38%,为492亿日元,规模只有偶像市场的四分之一,能提供多种情绪价值的“清纯偶像”,似乎比只能带来短暂愉悦的“性感女优”更受欢迎。
传播介质的改变也动摇了AV产业的根基。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录像机价格直线下跌,录像走入寻常家庭,录像出租店遍地开花,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AV业蓬勃发展。1992年标志性人物饭岛爱出道后,她30多部作品每部销量都能达到1万盒以上。
从录像带再到DVD,21世纪初的光盘碟片见证了日本AV最繁荣的时期,AV成为了日本一张不太好看的“文化名片”,在全球、尤其东亚范围内属于珍稀品,乃至出现了挂上“FBI声明”出口售卖的局面。但当互联网普及后,这种稀缺优势便不复存在。
AV作为本就处在地下的消费品,盗版几乎禁无可禁。而P站、OnlyFans等成人网站跳过了“AV制片厂商”这一环,一些个人博主甚至能直接向受众提供内容,人们对AV的需求减弱也就不奇怪了。前些年流行过“VR拯救AV”的说法,但由于VR技术本身发展较慢,VR设备的体验还有很大提升空间,没过多久又成了“AV拯救VR”。
从1982年打开地下市场的《洗衣店的阿健》算起,日本AV发展至今已有四十年,一种特殊但成熟的产业不可能迅速消失,身在其中的演员也需要得到更多人权关注。
传统AV已是夕阳产业,只是这一次,无论是出演者还是观众,都没有人怀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