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风
1945年8月15日,八年抗战以日本侵略者无条件投降宣告结束。在此前后,我在西安的经历和感受归结一句话,那就是:无比兴奋!
轰炸目标成为进击基地
1941年末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苦于应付比自己强大的山姆大叔,对我大后方的轰炸明显减少。记得刚开战时,西安市民已接受了防空知识的宣传教育,又集中观看了当局在书院门师范学校举办的大型防空展览。与此同时,各单位都在院子里挖掘了防空壕和简单掩体,准备了沙袋、水缸、药箱等急救物品。北大街王家巷口近旁,南院门等闹市街头,还出现了一批深入地下相当牢固的公用防空地下室,两头皆可出入。而腿脚麻利的市民,却更喜欢钻城墙洞。因为那里面蜿蜒曲折,四通八达,颇有冀中平原游击队借以痛击日寇那种神奇地道的味道。何况在城墙外面,还有浓密的树林和柔软的草地,只要敌机不在头顶,警报虽未解除,一样可以去那里坐下休息,顺便还能访亲会友,苦中找乐!
日机的轰炸,先从西关外面的飞机场和大营盘开始(当初驻扎军队的大营盘,后被改为拘禁共产党员与进步青年的西北青年劳动营)。机场油库被炸后,乌黑的滚滚浓烟笼罩了半城天空。后来,敌机开始滥炸无辜,平民死伤无数。我曾在莲湖公园东大门内不远处看见,遇难同胞的血肉碎屑,竟飞挂在被炸断的树木枝桠上面,其状惨不忍睹!
通达西安不久的陇海铁路,尚未修进甘肃,就在日寇空袭与地面炮火双重打击下支离破碎、柔肠寸断。山西运城起飞的敌机,过了黄河先找铁路目标。盘踞风陵渡的敌军,也常向陕西境内发射炮弹。因此,西安人要出潼关,必须从华阴以东的东泉店小站下车(那时铁道线路偏北数里,设站也与今不同),火车立即折回西安。旅客带着行李,从那里徒步或雇骑牲口,悄无声息地穿越为机械化部队挖掘的壕堑。过了潼关再走一截,直到河南境内的阌底镇,才可登上只在豫省区间运行的火车,继续走完东段行程。
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军14航空队进驻西安,与中国空军11大队并肩作战,夺回了制空权,这一切才根本改观。西安人在空袭威胁下提心吊胆过日子的历史,从此一去不返。后来,盟军飞机频频从西安起飞,先是摧毁晋南敌军袭扰陕西的老巢,后又出击华北华东敌人重要设施。而且在对敌攻心战中,多次在敌占区散发传单,瓦解敌人斗志,激励同胞信念。西安人每读到这类消息时,无不欢欣鼓舞。再看头顶,中、美“野马式”战斗机、b-25“空中堡垒”轰炸机(号称“超级空中堡垒”的b-29不驻西安,只是偶尔飞过),以及双体的“黑寡妇”侦察机不时掠过市空,更让人们喜上眉梢!
胜利临近捷报频传
1944年秋,我来到北大街毗邻通济大楼的陕西省新生活运动促进会,在宣传股当股员。我们在宣传以“培养大国民风度”为目标的新生活守则的同时,还着力进行全球反法西斯战争的时政宣传。当时成都美国新闻处定期发来新闻展览图片,我的具体任务,就是把这些图片放在橱窗里向市民展出;或不定期集中一批裱有厚纸板的图片,在“交谊厅”内举办小型展览。图片之外还有幻灯,我们每月都在大院子里搞幻灯晚会,欢迎市民参加。美新处提供的幻灯与常见的玻板灯不同,体积很小;使用35毫米电影胶片做成的小型卷片,每卷几乎就是一个莱卡相机所用的胶卷。这些图片和幻灯片,有时也用“联合国影闻宣传处”名义出版,实际仍由美新处发行。(约在1944-1945年间,西安也成立了美国新闻处,地点在尚仁路广仁医院内靠北院子里。工作面还未完全打开,战争便结束了,以致当时多数西安人根本不知它的存在。)今天的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节,以电子手段远地传送图片还在初试阶段,其名为“无线电传真”;接收到的画面上,总有许多横向水平白色纹路,粗细不等,与今天的高清图像真不可同日而语。
我做这项工作,正是欧亚两大战场反侵略力量转败为胜直捣敌巢的关键时期,每天都捷报频传。譬如:法西斯头目墨索里尼在米兰被本国同胞活活吊死,苏联红军冲进柏林国会大厦、希特勒与其情妇从人间“蒸发”,太平洋美日双方岛屿争夺战逐步逼近日本本土……直到最后两颗原子弹爆炸,苏军开进我国东北作战,日军派代表到湖南芷江向我请降等等,无数活鲜鲜的生动照片经过我的手展出和放映,心里确实兴奋,切望市民们看后,与我共享那种迎接最后胜利的无限欢乐!
抗战最后一两年,有部分学者闻人就战后国都选址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许多重要报刊都有文章论述。值得一提的是,主张胜利后国民政府舍弃南京、重庆,改以西安为永久首都的意见,成了这股声浪的核心。其理由大致是,从纵向考虑,西安乃历代古都,传统文化积淀深厚;从横向考虑,西安居神州之中,远离边陲,战时不易攻击,平时方便施政。意见一经提出,不但报刊与学术界争论不休,就是街谈巷议,对此也津津乐道。当局未能采纳这个建议,1946年,国民政府依旧还都南京。
美国商品充斥市场
二战时随着中印缅战区的设立,特别是经过美国空军来华助战,美国在许多方面对我们的影响,也渐次显露了出来。战争末期,以联合国难民救济总署名义,通过教会、红十字会等渠道,送来一些奶粉、鱼肝油、维生素、罐头之类物品;而一些做衣穿的劳动布,居然打上美国总统的名字,叫“罗斯福布”。这些东西杯水车薪,对战后中国满目疮痍的贫困社会,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只不过扩大美国的影响而已。我曾看到,在街头巷尾,一时出现了无数售卖美货的摊贩;什么玻璃皮带、玻璃丝袜、玻璃雨衣、化妆品、泡泡糖、巧克力、骆驼牌香烟、打火机、剃须刀、原子笔(解放后正名“圆珠笔”)等,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据说大部分是美军及其家属弄来的私货。而在商店里,大宗美货也源源不断运来应市,门类颇多。单说药品,美国几乎成了西药唯一来源;从未听到过的盘尼西林(青霉素),一时成了昂贵的抢手货。美式服装,也引领了那个年代的时尚:一套米黄色丝光卡叽布的美式军便服,配一副金丝骷髅式太阳镜,系一条草绿色美军帆布腰带,再加一双反皮短腰厚底靴,成了年轻人竞相仿效的最酷打扮。接着,好莱坞的彩色大片潮涌而至,《出水芙蓉》《封面女郎》《彩虹岛》《阿里巴巴40大盗》《月宫宝盒》(后名《巴格达窃贼》)、《南美艳游》……的大广告铺天盖地,令人目不暇接。再后来,他们又派出成批年轻男女,携带电影机、幻灯机、扩音器等电化器材到中国来,打出“中华归主”的名目,大搞广场传教活动。在其现场上,只闻一片聒噪;自始至终,竟感觉不到丝毫宗教气息!
大规模提灯游行
1945年9月2日,日本签署了无条件投降书,二战结束,全球欢腾。西安当晚举行了大规模提灯游行,并且燃放鞭炮烟火,以示庆祝。
那天下午,我早早跑到南大街,在钟楼不远一家小馆子吃了点东西,然后兴冲冲走出去,打算在钟楼东面观看游行队伍经过。行不多远,忽在一家店铺门前发现一副对联,上下联皆六字:“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看它平仄虽未尽善,结构倒十分严密;明明是六个同类名词,却让人体味出主、谓、宾语的不同句子成分来,立意昭然,用在胜利日尤为贴切。赞赏一番,便又朝东大街走去。按西安惯例,群众游行都是先在革命公园集会,然后出来向东,经尚仁路、大差市口到东大街,行至钟楼朝右转,最后在北大街体育场解散。那天仍然如此,军乐队吹奏着雄壮的乐曲作为前导,后续队伍无论抬在肩上的大灯,或是提在手里的小纸灯上都写着标语。队伍里也有擎火把的,有举布横幅或旗帜的,还有捧着中、美、英、苏、法五强元首像的;载歌载舞,好不热闹!街旁商店当晚也都灯火辉煌,悬挂国旗,有的还用扩音器播放音乐;楼上敞开的窗口,还有人向外面挥舞小彩旗,笑语欢声处处可闻。还有,我们现在许多场合中,仍会叉开两个手指表示欢庆;而这种象征胜利的v字手势为全世界广泛接受,在我记忆里,正是从那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