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富二代。他出身世家,手里少说也有价值2000万两银子的遗产。这个唯美主义的享乐分子从青少年时代就喜欢写诗,他的诗被朋友们赞为“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气”。对如此美誉,邵洵美倒也乐于接受,写诗回应称自己“是个天生的诗人”。
实事求是地讲,与他那些至今仍大名鼎鼎的朋友们相比,论诗,邵洵美与徐志摩不能同日而语;论文,与沈从文不在一个级别;论翻译,也不在施蛰存之上。但若要论出版,邵洵美便是名副其实的大家。
1918年,12岁的邵洵美便显露出了他出版家的天才。他带领弟妹们模仿报纸的样式,把当日家里的新闻和好玩的事写在一张32开的纸上,起名为《家报》,然后誊写四份,分别送给祖母、母亲和两个姑姑,并受到大家的一致赞扬。后来他去英国留学,就办起了自己的出版社,不但为自己出书,也为朋友出书。
1928年回国后,一直到1950年,邵洵美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不断壮大的出版事业上。但他并不以谋利为旨,而是以此娱人悦己为乐,常在亏损的情况下倾全部心血和财力去经营。他的妻子曾多次对他的朋友抱怨,邵洵美经常要到银行透支,付息时只能用妻子的钱,抗战八年,邵洵美毫无收入,只得陆续当掉妻子的首饰……
1938年9月,为唤起民众同仇敌忾的抗日热情,邵洵美创办了《自由谭》月刊。封面是一幅木刻插图—日本飞机在轰炸,大地在燃烧,一头牛被炸死在原野上,一个男孩捂着脸在流泪,一位农民托着被日寇炸死的孩子伤口在滴血……这幅画是真实的记录,也有强烈的宣传效果。他还亲自撰文,揭露日寇的暴行和汉奸的无耻。得知弟弟就任伪苏淞皖统税局局长后,他立即写了《几个卖掉灵魂的律师》一文,痛斥弟弟甘当汉奸的无耻行径。
当时,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刚刚在延安发表。邵洵美通过特殊渠道得到了这本书,为了不引起汉奸的怀疑,他托朋友将文章翻译成英文,然后在《自由谭》英文版上连载,并亲自加了按语:“近十年来,在中国的出版物中,没有别的书比这一本更能吸引大众的注意了。”同时,他又出版了《论持久战》单行本。
《论持久战》英文版出版后,为扩大影响、吸引外援,邵洵美便在夜间驾着车,将书塞到上海霞飞路、虹桥路一带洋人寓所的信箱里。因为形势艰险,他还特地买了一支手枪给自己保驾。
抗战胜利后,邵洵美的经济情况每况愈下,但他依然咬牙负债经营出版事业。同时,多年来,对朋友的财政困难,他也总是慷慨解囊。当初,徐志摩发起组织了国际笔会中国分会,邵洵美出任会计,在笔会资金出现困难时,他总是慷慨解囊,这才让笔会维持了下去。
邵洵美因为经常接济朋友,便有了“文坛孟尝君”的雅号。他的名言是:“钞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但也有人说他是纨绔子弟,挥霍成性,为了所谓的出版事业,硬是把祖上留下的家业给捣腾空了。
也正是因为他对朋友出手大方,才让鲁迅与他有了隔阂。
1933年2月,英国文豪萧伯纳来上海,中国笔会出面欢迎,邵洵美在著名饭店订了一桌好菜,送到宋庆龄府上宴请萧伯纳,作陪的有蔡元培、鲁迅等人。结束后正逢下雨,邵洵美见鲁迅无车返回,便自告奋勇自己驾车送鲁迅回府。然而半年之后,鲁迅却接连著文大加呵斥,说邵洵美是无耻的“富家儿”,“开一只书店,拉几个作家,雇一些帮闲,出一种小报”,就自以为是文学家了。
这让邵洵美如坠云雾,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鲁迅。但他依然像过去一样,对鲁迅毕恭毕敬,从未流露出丝毫不满。
1930年,邵洵美以优秀出版家的胸襟,斥巨资从德国购买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全套影写版印刷机,开办了时代印刷厂。1949年,剧作家夏衍代表新中国政府与邵洵美商谈,请他将影写版印刷机卖给国家,连同工人全部迁到北京,以印制即将出版的《人民画报》。邵洵美很痛快地答应了。然而,邵洵美将家搬到北京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四处奔走,各方求告,却得不到一份工作,只好又回到了上海。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他是鲁迅曾经痛斥过的“富家儿”。
多年前在上海,邵洵美也曾接济过夏衍,此时夏衍也有心帮助他,但面对如此局面,夏衍竟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1954年,夏衍看邵洵美实在生计无着落,才出面向北京有关出版社说情,邀请邵洵美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每月可预支200元稿酬。
后来的灾难更让邵洵美猝不及防。1958年10月,他以“帝特嫌疑”遭逮捕,被长期关押。那时,他已患有哮喘病,却总改不了豪爽的性格,一边大声喘气,一边和狱友说话。而拖地板的活,他却自告奋勇地大包大揽。看着他喘着粗气、弯腰躬背的滑稽样,大家戏称他为“老拖拉机”,但他却以自己能为监房生活增加一些欢笑而乐此不疲。
1962年4月,邵洵美释放出狱。此时上海的住房已被没收,妻子和幼子在外地女儿家住,他只好与长子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家人问他狱中情况,他只说“我是无罪释放的”。没过几年,更大的厄运又降临在这个毫无防范能力的文化人身上,加上又得了肺原性心脏病,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1968年5月5日,备受凌辱的邵洵美飘然而去,时年仅62岁。这位当年的富二代,在身后留下了一大堆债务:欠医院400多元医疗费,欠房管处一年半的房租600元,欠朋友和乡下的人民公社600多元……
作者|张达明
来源|《百家讲坛》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