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泰十八年,秋。
入夜,西南边境,老凰山脚。
魏军军中,一处营帐内。
叶羁怀穿着不合身的将军铠甲,坐于堂上。
下头跪着刚刚被抓到的少年苗疆刺客。
少年看着才十岁出头,小脸上全是脏污,着苗人服饰,身子瘦弱,却凶狠难惹,被两名将士压着肩仍不好控制,此刻正望着叶羁怀凶狠柴牙,脚边还落着一把沾血的匕首。
一名将士禀报道:“叶大人,这小苗贼伤了我们好些兄弟,还请大人处置。”
叶羁怀脑子还有点疼,撑肘坐在桌边,宽大铠甲袖腕里,露出两节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向太阳穴。
男人五官极为周正,通身气质温润斯文,即便坚硬粗糙的甲胄加身,也难以掩盖其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不疾不徐,像青葱润玉裹在了牛皮纸包里。
叶羁怀闭眸凝思,只想确定此刻并非在做梦。
明明他刚刚才被押上断头台。
明明他刚才满眼尽是高呼要将他千刀万剐聊以泄愤的京城百姓。
怎么一阵妖风吹过,他脖子一凉,再一睁眼,竟到了这军帐之中?
但对于眼前的情景,叶羁怀并不陌生。
九年前,也就是他十八岁那一年,在殿试上高中状元,且是三元及第,一时风头无两。
而他那时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为了跟他老爹在京中所收义子、年轻武将李闻达一争高下,便请了这个随军远征,平定苗疆叛乱的差使。
叶羁怀名字虽稍显狂放,却是个实打实在江南出生长大的柔弱公子。
舞文弄墨还行,舞刀弄枪就算了。
这次随军出征眼看就要无功而返,面前这个苗疆小少年却给了他转机。
叶羁怀虽是个文人,也熟读兵法,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上策。
在查明小刺客身份是苗疆皇子路石峋后,他立刻将人秘密关押起来,运送回京。
他那时以为,有了这个少年,日后与苗疆的谈判便多了一个能定胜负的筹码,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叫他根本没想到罢了。
此刻,被五花大绑的小少年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桀骜难驯的野性与凶狠,叫他脑中不断闪现在苗疆大牢里被折磨的画面。
他又一眼发现了那把被他像垃圾一样丢在营帐角落的匕首。
他记得很清楚,九年前随军出征前,他爹的干儿子、他名义上的兄长李闻达命人给他送来了这把匕首,说是要他带着防身,但因为“好友”在他面前搬弄是非,他便将这把匕首退了回去。
后来军队在苗境驻扎好后,李闻达不放心他,还是固执地将匕首送入了他帐中,却被他丢去角落。
此情此景,叫叶羁怀不得不产生一个想法——
难道,他重生了?
还重生回到了十八岁这一年?
堂下少年这时又挣扎起来,闹出的动静太大,叫叶羁怀换了思绪。
认真算起来,上辈子他就只见过路石峋两面。
第一面,是在这魏军军帐中。
第二面,就是多年后的深宫了。
上一世叶羁怀把路石峋丢给士兵后就再没去探望过,回京后他想用路石峋争取的谈判也没得到苗方的回应。
他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他自以为掠回大魏的是块宝,可其实路石峋根本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勒索信写去苗疆数月,都没得到回信。
就好像苗王压根就不想承认还有这样一个儿子。
叶羁怀为此郁闷了一阵,但路石峋失去利用价值后,他也没再过问这个死活与他无关的敌国少年。
那时的叶羁怀一心扑在仕途上,渐渐便忘记了这个被他带回京的苗疆皇子,只有所耳闻这小子似乎被丢去了后宫。
直到叶羁怀八年后被掳去苗疆大牢,身上受的每一次酷刑,都在告诉他这少年在大魏后宫的日子过得有多凄惨。
直到多年后,他蒙冤入狱,却被一群苗人从天牢里抓了出来。
他清楚记得当时的仓皇一瞥,骑在马背上的强壮男人纵马横扫大魏皇宫,叫无数大魏文臣武将心惊胆寒。
那个苗疆大王朝刚被捞出牢里的他扫来一眼。
他迎着烈阳,那个男人逆着光,身影高大、五官模糊,浑身散发从遥远神秘疆域带来的野性与张狂。
男人朝他投来的是一束幽暗冷漠的目光,叫叶羁怀从心底生出亡国之寒。
那一日,异族的服饰、话语、欢笑、嬉闹,充斥了从来威严宏伟的大魏宫廷,将他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
那一日,他也丝毫没预料到,之后的半年,他会从一个地狱,坠入另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
可如今,那匹推他入深渊的野狼,还只是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野狗。
按理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了路石峋。
但叶羁怀现在又偏偏不能这样做。
叶羁怀的娘江婉清在家中时,有一个来自京城的好姐妹,叶羁怀一直唤作馨姨。
叶羁怀小时候生了一场怪病,江家求遍名医,大夫都说没办法了,要江家人准备后事。
但馨姨对众人说,她幼时曾在一本医书里看过,苗人的蛊术有可能医好小羁怀的病。
于是馨姨不顾众人反对,独自一人跋山涉水踏上苗疆,一月后,果真带回了药方与药引。
那时叶羁怀已经病得几日都无法进食,江婉清与江家二老病急乱投医,不再顾忌蛊方的风险,最终给叶羁怀用了。
而也幸亏江家人的开明,叶羁怀就是凭借馨姨带回来的蛊方捡回一条命。
但是叶羁怀病好后却发觉馨姨相比从前,仿佛有了心事。
直到有一天,馨姨不见了。
叶羁怀问他娘馨姨去哪了,他娘只搪塞他说馨姨回京城了。
然而自那以后,叶羁怀再也没见过馨姨。
他也是长大后才想起,他最后见到馨姨时,馨姨的小腹似乎有微微隆起的迹象。
后来叶羁怀的探子禀报说,路石峋之所以不受宠,是因为他娘是个魏人。
按照年纪推算,馨姨当时肚中所怀孩子应比叶羁怀小五岁。
叶羁怀开春便十九了,那孩子如今便是十四。
路石峋的娘亲是魏人,年纪也刚好对得上。
种种迹象都表明,路石峋就是馨姨去苗疆为他寻药时,怀上的那个孩子。
而叶羁怀上辈子入京为官后,还在皇家族谱里发现了一个被史官刻意埋藏起来的前朝公主。名唤:楚月辛。
此刻军帐中,头脑还有些混沌的叶羁怀被路石峋瞪得心烦,挥手命士兵先将人带下去了。
路石峋被带走后,叶羁怀又赶走其他人,独自在帐中思考起如今的处境来。
叶羁怀在江南出生,锦衣玉食长大,直到赴京赶考才第一次离家。
他亦是家中独子,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绝没养出半点好斗的性子。
上一世他高中状元后,之所以请命出征、立功心切,之所以要与他老爹的干儿子李闻达争个高下,皆事出有因——
叶羁怀一直觉得,是他爹害死了他娘。
叶羁怀的娘是苏州府大商贾家独女,他爹是他外祖父榜下捉婿招进家门的,娶了他娘后也很争气地入京当了官。
叶羁怀从小跟着他娘长大,跟他爹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十八岁那年,他离家赴京赶考的路上,结识了一个同乡考生应典,将对方视作知己。
可直到多年后,他罪责加身、锒铛入狱时才意识到,应典一直以来对他都无半点同窗之谊,只有深深的妒恨。
应典妒忌他的出身,妒忌他有在朝为官的好爹,也妒忌他有个事事替他着想的义兄。
所以当李闻达送给叶羁怀一处宅邸时,应典却同他说,李闻达四处对人散播他娇生惯养、公子脾性,送他大宅子是为搞臭他名声。
于是叶羁怀不仅拒绝了李闻达的宅子,还写文章骂了李闻达一通。
却不知,李闻达向来是不肯求人的性子,为了送他这个宅子,拉下脸去托了一个商人,才弄到那样一处风水好、装饰风格也十分江南水乡的住处。
应典的话对他之所以影响这么大,只因他早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
叶羁怀进京后并非与父亲断绝往来,而是给他爹写了封信。
然而就在送信当日,他亲眼看见,他爹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人。
还收了个干儿子。
想想母亲尸骨未寒,眼前这一副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图景,看得叶羁怀多年来的好教养全拿去喂了狗。
反而将始终同他站在一处的应典视作了好兄弟,对好兄弟的话深信不疑。
也许是从小被娘亲与外祖父母保护得太好了,上一世的叶羁怀过于轻信他人。
又在从不知世道炎凉的年岁,被迫入了炎凉世道,最后沾染上一身灰尘血水,堕入万劫不复。
叶羁怀后来才得知,当初母亲去世另有隐情。
而那个出现在父亲身边的女人也并非他爹娶的继室,一切的一切,全是针对他的阴谋。
他也终为自己的天真与傲慢付出代价。
直到被诬陷科考舞弊下狱,那些陷害他的人露出真面目,但李闻达竟不计前嫌地为他奔走,他爹散尽所有家财,只为救出他……
他才恍悟,原来一直以来他所信非人,所恨也非人。
原来是他亲手推开一直以来都想好好待他的父兄。
原来他的人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上一世,叶羁怀从苗疆大牢拖着不似人的身子,被抬回大魏皇宫。
彼时的大魏已经被北蛮逼得山河不复,但叶羁怀的那些“老朋友”依旧不肯放过他。
应典上书一封,将叶羁怀定罪为叛国反贼,列数了他的数十条罪行,将他形容成勾结苗贼、卖国求荣、贪生怕死、贪赃枉法的举世大奸臣。
尽管那时的天子是叶羁怀当太傅一手教出来的,但天子还是下了死刑诏书。
彼时的京城百姓遭遇连年战乱洗劫,一点都不富裕。
但在叶羁怀被拖去午门斩首时,还硬是搜刮了所有臭鸡蛋、臭菜叶子、臭西红柿,将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愤怒都发泄在了这个亡国奴身上。
曾风流不羁的一代江南才子、文曲星转世的状元郎叶羁怀,就此结束了他高开低走、令人唏嘘的一生。
然而如今,叶羁怀身子骨健全,也还没背上科举舞弊、卖国求荣的冤屈,父兄虽与他关系疏远,却也还没伤透心,应典的奸计也没得逞。
叶羁怀将李闻达赠予他的那柄匕首塞进了靴子里。
走出营帐,寻路石峋去了。
然而,当叶羁怀找到路石峋时,却发现小少年竟然刚被群殴了一顿,此刻被丢在柴房一角。
将士们正在往树上系绳子,打算歇会儿继续,再将路石峋吊起来打。
叶羁怀傻了眼。
是啊,他本该想到,这些将士白日在战场上与苗疆士兵杀红了眼,夜里送来这么个小刺客,自然成了他们的泄愤对象。
叶羁怀命人点亮烛火,才看清柴房角落的少年竟已被打得浑身血水浸染,奄奄一息。
这是他第一次好好看向那张脸。
发现少年五官长得着实清隽英挺,下颌线瘦削如刀刻,此时倔强地睁着一双漆黑眸子,仿佛与黑黢黢的柴房融为一体。
少年看他的眼神充满敌对与怨恨,却让叶羁怀觉得,跟他上一世见过的那个马背上野蛮凶悍的苗疆大王一刹重叠。
叶羁怀目光微凝,轻声交代道:
“来人,送他去我帐中。”
清贵公子.后期权臣受 x 流落苗疆.野蛮狼王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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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从炸毛野狗到社会你霸总,最后习惯性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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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药
叶羁怀显然把事情想得过于容易了。
因为路石峋即便被群殴了一顿,打得一身是血,却依旧不好对付。
见叶羁怀赶来,正在结绳子的士兵回过头来。
叶羁怀看到了一张鼻青脸肿的脸,不确定地问:“你怎么了?”
然后,更多鼻青脸肿的人聚了过来。
各个都怒气冲天,又看起来说不出的憋屈。
叶羁怀有些不敢相信。
这路石峋,竟然凭一己之力,将这么多凶悍的成年魏军揍成这样?
他再次看向了角落里被五花大绑的小少年,看着可怜兮兮,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在对他龇牙咧嘴。
听到叶羁怀的命令,有士兵劝慰道:“叶大人,这小屁孩难搞得很,不如先交给我们收拾服帖了,再给您送去?”
叶羁怀心想,你们再收拾下去,我今晚的觉还睡不睡了。
他只重复道:“送去我帐中。”
又补充道,“喊简太医来。”
简太医大名简图,是皇宫御医,也是这次的随军军医。
把路石峋从伙房送到叶羁怀军帐的那段路上,又折了几个士兵。
路石峋简直像个疯狗崽子,即便被五花大绑,束缚着手脚,仍然可以做到让靠近的人都没好果子吃。
而且路石峋一句话里半句用的都是苗族土语,叫那些将士听不懂。
不过再听不懂,任谁也知道这小兔崽子是在骂他们。
叶羁怀尤其怕孩子哭闹,所以下完命令后就躲得远远的了,任凭士兵跟大夫在他帐中床上给小崽子治伤。
他此时已经脱去了那不合身只为狐假虎威的战甲,穿着他在京城时常穿的一身月白色常服,一个人躲在外头踱步沉思。
老凰山脉奇险诡谲,魏军扎营在一处山沟平地,被险峰环绕。
此刻穿一身月白袍子,在满目锈铁之中来回踱步之人,身形高挑瘦削,就宛如一支从天界掉落人间的玉笛。
就在这时,有个将士跑来叶羁怀跟前,手里还捏着一张纸。
“叶大人,这是……是明早的菜单,将军请您过目。”
将士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毕竟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将军单方面热脸帖叶大人的冷屁股,生怕这个娇贵的义弟在军中吃不好,所以总要提前送来菜单,叫叶羁怀过目,并征询叶羁怀想吃什么。
叫那将士没想到的是,这一回,叶大人没有冷脸回绝,还伸手取过了菜单。
竟还看了两眼!
看完后竟还对他道:“跟将士们一样即可,帮我谢谢你们将军。”
那将士偷眼看了看换回常服的叶羁怀,心道叶大人也太俊了些,俊得他有些晃眼。
然后抱着退回的菜单,跟叶羁怀开金口赏他的回答,以及那声“谢”,兴高采烈地报信去了。
上一世李闻达对叶羁怀也这般好。
但叶羁怀介意父亲的再娶与认别人作儿子,更听信了应典对他说的李闻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选择了跟李闻达划清界限。
他这个义兄也在他一次次的拒绝后,彻底寒了心。
重来一次,叶羁怀已能分清真心与假意,决定不再辜负他这个兄弟的一片赤诚。
而此时大帐内,路石峋被七手八脚地按到了床上。
在路石峋看来,魏军之中没有一个好人,全都是屠杀他族人的恶贼。
这些人刚刚那般对他挥刀,对他拳脚相向,现在只会更加残暴不仁,出新花招折磨他,甚至会要他的命。
出于求生本能,他拼命挣扎。
因为路石峋的激烈反抗,大夫根本无法靠近,连外伤都无法检查,更别提把脉检查有无内伤了。
帐外,叶羁怀还在思考该如何处置这个苗疆皇子。
若是就这样放回苗疆,万一小野狗日后还是成了暴君,不断在边境犯事,定会成为他大魏的心腹大患。
这时简图跑出来对他道:“叶大人……还望恕罪。这病,我看不了啊。”
听大夫描述完帐内情形,叶羁怀道:“辛苦简太医,东西给我吧。”
叶羁怀把那些没少受罪的士兵也屏退了。
叶羁怀下意识往身侧撑了下,才忽然想起,他如今手筋脚筋完好,不再是那个从苗疆牢房被抬出来的废人了。
想他上一世,路石峋从大魏宫中逃回苗疆后,花了不到三年时间夺回王位,即位后就杀回大魏,清扫皇宫时,在大狱里发现他,便掳回了苗疆。
叶羁怀从一个大牢换到另一处大牢,但待遇完全升级。
路石峋可不是读圣贤书、大魏律长大的贤明君主,把叶羁怀抓进苗疆监狱后也从未探视过。
不过监狱里的小卒知道这人得罪过他们的苗王,折磨叶羁怀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尽管只在苗疆大牢里蹲了不到半年,但叶羁怀已经没了人形,手筋脚筋尽断,吃遍了各种毒虫宴,浑身上下也被蛊虫啃咬、或被鞭子抽打得没一处好皮肉。
只是叶羁怀苦中作乐,习惯了每日的酷刑,闲暇时间便拿嘴衔着石子,在岩壁上刻乐谱。
渐渐的,那些每日来折磨他的人也不来了。
叶羁怀本以为,他就要在那暗无天日、蛇虫鼠蚁聚会的苗疆大牢里了此余生,却不料半年后,路石峋奇迹般地放了他。
叶羁怀一直想不明白,路石峋为何会忽然放了他,还命人一路护送他回了大魏皇宫。
他上辈子就在断头台上,忽生出一个猜测。
馨姨很会弹琴,叶羁怀从小就跟着馨姨学琴,可以说他后来凭借成为江南才子的那一手高超琴艺,一半靠的是馨姨给他打下的基本功。
馨姨善音律,而叶羁怀正是在苗疆大牢岩壁刻满乐谱后,被放走。
叶羁怀都不觉好笑,为何自己死前想的,不是山河不复,不是含冤莫白,竟是这一对母子。
可是否正因为他心中念兹在兹,老天爷才干脆叫他重生与小崽子再见一面,好弄清楚他上辈子的疑惑。
这样想着,叶羁怀握着满手的瓶瓶罐罐,进了帐中。
而帐子里此刻已是另一番景象。
在叶羁怀刚才把大夫跟那帮士兵遣开后,路石峋便开始想办法脱身。
他蹭到床边,指尖摸到床皮下边缘十分锋利,便将捆住双手的绳子放了上去,边磨边用力挣扎,终于,绳子断了。
他欣喜若狂,撒开双手后便去解脚上的绳子。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脚步声走进帐中。
路石峋知道这些成年男人相对自己体力优势太大,而且他现在浑身是伤,硬碰硬肯定捞不到便宜。
好汉不吃眼前亏,无奈,只得迅速把脚上的绳子绑了个活结,又把手背到身后,重新躺好。
他听出来,走进帐子里的只有一个人。
便打算待会儿趁这人不备,一击致命,然后迅速遛走。
听着叶羁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路石峋积攒着力量,只为给敌人最致命的一击。
路石峋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若失败,丢的就是性命。
所以当来人在他身边坐下时,他放慢了呼吸,静静等待时机。
听着那样平稳的呼吸,叶羁怀以为小野狗睡着了。
目光在那张小脸蛋上流连,想找出点馨姨的影子,可也许是孩子太小,脸蛋又太脏,叫他没法把两个人联系到一处去。
他抬手,拿指腹在那红扑扑鼓囊囊的脸蛋上一抹,一片泥点被抹去,小脸恢复了干净。
除了五官确实出挑,是个美男胚子,其他还是看不出什么。
叶羁怀心想,大约是小孩记忆靠不住,他对馨姨的样子也记不准确了。
路石峋还假寐着,但心中的火快要摁不住。
大胆的中原人,竟敢摸他的脸!
不要命了吗?
可为什么……那指腹的触感,有些熟悉?
叶羁怀不再研究那张脸。
眼下紧要的,还是小野狗的伤。
一眼看去,最严重的是腹部刀伤,还在往衣服外头渗血。
他轻轻拨开小野狗身前黏在一处的布料,看到了小崽子衣下结实的皮肉。
却不禁感慨这小家伙也太扛打了,伤得竟远比他想得严重,鞭伤、刀伤、挠伤大大小小有十几处。可都伤成这样了,还叫那些人束手无策。
路石峋只觉腹部上似有凉风拂过。
也只差一点就要装不下去。
这个禽兽不如的中原人,竟敢脱他衣服!
紧接着,他又听见瓶塞子被顶开的声音。
路石峋心想,要给他抹毒药了吗?
不过苗疆蛊毒独步天下,这中原人若真是给他下毒,路石峋倒不怕了。
路石峋咬紧牙关,只要这人敢动手,他就立刻抬手掐断这人脖子。
果然不久后,他腰腹的伤处就感到一丝冰凉,他在手心攒足力气,正准备暴起行凶。
可就在这时,那种熟悉的触感再次袭来。
也叫路石峋确认了——
那是茧。
是长在指腹上的茧。
路石峋太熟悉这种茧了,因为他娘亲十根手指头上都遍布了这种茧子,是长期弹琴的人才会生出的老茧。
难道……这个中原人也跟她娘亲一样,会弹琴?
就在路石峋走神时,叶羁怀已经处理好了小崽子腹部的伤口。
路石峋反应过来后,立刻应激地抽出了藏在身后的手。
叶羁怀视线倏地一凛。
那只手,原本该是被好好捆住的。
看着这变戏法的一幕,叶羁怀却只平静道:“别乱动,军中外伤药紧缺,浪费了我不会给你讨新的。”
边说还边继续往路石峋胳膊上的伤口抹药。
相比听到的内容,路石峋首先便被那传入他耳中如莺啼般悦耳的嗓音拨得心弦一动。
半天后才反应过来他听到了什么。
外伤药?
这人是在给他涂药吗?
路石峋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然而那带着厚茧的指腹搓磨他伤口的感觉,让他想起小时候每次顽皮打架,娘亲给他上药时,也都是这种感觉。
他陷入短暂的混乱与迷茫。
也后知后觉到,他竟开始贪恋这种触感。
贪恋到即便心知这人很可能是在给他抹毒药,都不舍得打断。
叶羁怀却在抹药时,不经意垂眼朝路石峋脚踝处的绳结看了一眼。
才发现这小野狗竟然连脚上的绳子都解开系成了活结。
他一边继续给路石峋上药,一边不动声色道:“放心,过了今晚,明日我便差人护送你回去。”
路石峋闻言,一下睁开眼,狠狠瞪向床边的叶羁怀。
他见到了一个下颌流畅,肤色白皙温润,神色平淡的侧脸。
这一眼,叫路石峋呼吸微滞。
他从小到大都在苗疆长大,目之所及的中原人,只有他娘亲。
在他看来,他娘亲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却没想过,区区一个中原男人,也能长得这般水灵,这般如天仙下凡吗?
少年眼睛很大,眼珠子一团漆黑,但与眼白泾渭分明,瞪人的时候就像受惊的小兽,又凶又奶。
可叶羁怀连看都没去看小野狗一眼,只自顾自继续道:“我们军中粮草不养闲人,你看着虽不太费粮食,却得专门找人看管,怎么算留你下来都不划算,大魏从不做亏本买卖,但把你送回去,没准还能换点苗疆特产回来。”
这话里的意思是人都听得出来,是要拿路石峋做筹码去交换利益。
叶羁怀说完,见路石峋又有了抬手攻击的动作,便一把捉住少年小臂,按回了床上。
叶羁怀动作并不野蛮,甚至还透着几分有礼有节的文质彬彬。
路石峋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叫他一身的蛮力瞬间散尽,仿若宝剑被强行入了鞘。
可这莫名又叫他怀念起了娘亲。
一时间竟忘记继续反抗。
或者说,不知从何时起,他连要找这人报复的心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叶羁怀也借这个机会起身离开床边,往帐外走去。
路石峋不想这人就离开了,忙坐起身,像个刚被撸顺了毛的狗崽子,巴巴望着叶羁怀慢慢离去的背影,开口问道:“你真会送我走?”
少年声线清亮,魏语说得也甚是标准,夹带的一丁点磕绊倒显得可爱。
叶羁怀唇角微弯。
就在这时,帐外的士兵听见了叶羁怀拍掌的声音,迅速跑入帐中,躬身抱拳道:“叶大人,有何吩咐?”
叶羁怀对士兵淡淡道:“绑起来。这回绑严实点。”
叶羁怀刚才看见路石峋手上绳子已松绑的瞬间,就推断出小野狗是想趁他不备对他行凶。
他虽然比路石峋年纪大,比路石峋长得高,却很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而且他最讨厌动不动喊打喊杀、动手动脚的做法。
那太粗鲁。
江南是文人墨客向往的圣地,崇文轻武,而秀丽水乡熏陶出的清贵公子,双手只会拈棋抚琴,从不碰刀枪箭弩。
叶羁怀更是长了一把能动脑绝不动口,能动口绝不动手的懒骨头。
他虽然想救小野狗,却一点都不想挨揍,于是才使了刚刚那一招缓兵之计。
路石峋听见了叶羁怀对士兵交代的话,顿时察觉上当,可他也已经失去逃跑的唯一机会,两名强壮的士兵立刻将他重新压回了床榻,又开始往他身上套绳子。
狗崽子浑身的毛瞬间炸开,边挣扎边喊:“狡猾的中原人!放开我!我要跟你正大光明地决斗!……”
听着小野狗的怒骂,叶羁怀揉揉耳朵,撩开帐幔走了出去。
重新沐入月色,那过分漂亮的眉眼弯出狡黠的弧度,勾唇轻声回答了小野狗刚刚那个天真无比的问题:
“假的。”
刚捡回来的小野狗:狡猾的中原人我要跟你决斗!
已经戒奶的中型犬:可恶的中原人竟敢有别的狗!
初露锋芒的狼崽子:柔弱的中原人还不让我rua?
彻底疯批的头狼:可恨的中原人快滚去床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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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关于中原地区的定义,小崽子没分那么清,就觉得苗疆之外都是中原,就好似广东人觉得广东以北都是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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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解释阿怀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小路的原因从第二章 挪到第一章了,大家看到有以前读者的评论不用奇怪~
第3章 六年之约
“狡猾。”
走出大帐,叶羁怀将小野狗骂他的这个词又在唇间过了一遍,嘴角却漾起一抹笑来。
也许这便是重来一世,他不得不学的功课——如何变得狡猾一点。
只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能在那吃人的官场,在那诡谲的京城,谋得一条出路。
才能护住他想护的人,弥补他上辈子的遗憾。
第二日一早,叶羁怀刚醒来,便听见外头有将士汇报:“叶大人,不好了。”
这将士是叶羁怀从京城带过来的,包括昨晚那些处置路石峋的,都是叶羁怀收的兵。
叶羁怀意识到一定是路石峋又出事了,拢了外衣问:“何事?”
那将士答:“小刺客不见了。”
叶羁怀随意将衣衫一系,便出了帐。
秋日的苗疆山麓一片灰凸,一袭白袍不疾不徐犁过兵戈铁甲,朝路石峋帐中去。
那将士有些奇怪,怎么叶大人明明神态自若,气度不紧不慢,可他偏偏要小跑才能跟上,边跟着叶羁怀的脚步边道:“我们两个看守的兄弟都中了蛊毒,正在全力救治,大夫说只能暂时控制,还是需要解药。”
叶羁怀已经走进帐中,看到空空如也的床铺,目光微滞。
这时,另一个士兵递过来一个紫色小囊包:“叶大人,这是在帐外找到的,有可能是小苗贼逃跑时留下。”
叶羁怀接过囊包,手指搓了搓,感觉里头装的是软物,他抽出里头的东西,只垂眸看了一眼,又迅速将那东西塞回了囊袋里。
那锦囊里竟是一条皇家缎带,还印有大魏天子龙纹。
这小野狗,当真是前朝公主楚月辛之子?
一旁的士兵问:“叶大人,追吗?”
叶羁怀眸底氤着一团漆黑,此刻忽地化开,只说了两个字:“备马。”
叶羁怀是在出征前半月才开始学骑马的,骑术只能说勉强够用。
他带着一队轻兵,悄悄离开军营。
离开营地几里地后,叶羁怀便命令全员换上苗人服饰。
因为只要骑过这座小山包,对面便是苗疆境内。
好在这种苗魏交界地带,即便是苗人,也常能见到魏人,对于魏人,不会大惊小怪。
尤其是生意人,对苗人魏人不甚所谓,有时候还会盼着魏人来,因为魏人有钱,总能留下好东西。
不过如今时局特殊,叶羁怀不可能叫他们的人穿一身魏军军装堂而皇之地闯人家地盘。
叶羁怀带着将士顺着官道又骑出几里地后,看见一座客栈。
此时客栈外停着几匹马,叶羁怀忽然对将士道:“停。”
一队人停了马,走进客栈。
也一眼就看见,他们正在寻找的小苗贼此刻竟被关在一只笼子里,双眼紧闭,脑袋歪靠在笼柱上,手脚都被上了铁链。
小少年面无表情,小小一只窝在笼子一角。
那笼子随意放在地上。就好像笼里的不是个人,只是个被抓来的小兽。
带着笼子的那桌,是六个苗族打扮的女子。
只是这六个女子并不如叶羁怀印象里那种婀娜妩媚的苗族女子,反而皮肤黝黑,手臂肌肉健壮,一看就是练家子。
为首的那名女子头戴一顶繁复银饰帽,帽缀遮盖了大半的脸。
另几名女子只裹了彩色头巾,有几个脸上还有刀疤,这会儿都喜笑颜开,看着心情不错,只是笑容里都夹杂了几分狠戾。
叶羁怀一只手背在身后,手势示意他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都穿着苗族服饰,在隔壁桌坐下后,便喊来老板。
叶羁怀用苗语要了一壶茶跟几碟小菜。
苗语也是他在出征前半月突击找先生学的。
虽然他们随行带了先生当翻译,但叶羁怀觉得学点敌军的语言,关键时候没准能保命。
没想到今日在这样的场合用上了。
因为叶羁怀的低调处置,隔壁六个女子都还沉浸在交谈中,并没对刚进客栈的一行男子多加注意。
而且叶羁怀还听懂了他们对话之中的几个词。
比如“美男子”、“好价钱”、“赚翻了”。
叶羁怀有点听懂了。
原来小野狗虽逃跑成功,却又落进了一伙人贩子手里。
没一会儿,老板上了茶,叶羁怀起身接过茶壶,给兄弟们一一倒满。
苗疆盛产红茶,与叶羁怀在家时惯饮的绿茶不同。
叶羁怀晃着杯子,小啜一口。
苗疆一带的红茶入喉温润,舌齿留香。
将茶杯在桌上搁下,他食指抬起,轻轻在杯沿划了一圈。褐红色茶汤漾开一层薄薄涟漪。
一炷香后。
客栈后院。
六名苗疆女子被五花大绑,背靠背坐在地上,周围是拔剑看守的士兵。
叶羁怀单膝蹲在关路石峋的笼子前,捏着一根狗尾巴草,饶有兴致地轻扫少年鼻尖。
路石峋终于被叶羁怀戳得皱了皱眉,小少年面色不适地睁开眼,铜铃一般乌黑圆亮的大眼睛里,忽然映照出一个眉目含笑、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
不过路石峋顷刻间便察觉了处境,张口便骂:
“狡猾的中原人!你想如何?你放开我!”
无奈,那六个女人给他绑得实在严实,任路石峋怎样挣扎,除了手脚铁链丁零作响,根本无法靠近叶羁怀半步。
倒是吵醒了那几个同样被绑得严实的苗族女子。
那名头戴银饰的女子第一个醒来,一醒便警惕地朝四周望去,却被剑光晃得又闭了眼。
一柄锋利长剑已经架在了她脖子上。
女人立刻用苗语说了气势汹汹的一长段话,却见他面前的那个男人面色丝毫无改。
终于,她意识到什么,用不太流利的魏语问道:“你们是魏人?”
叶羁怀这时站起身,走到那女子面前,从将士手里推走了剑。
将士会意,收剑入鞘。
叶羁怀手里这时已经多了柄折扇,慢条斯理地扇了两下。
女人扬起头,看见的是一个身穿苗服,但气质与他见过的所有苗族男子都不同的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像个小白脸,然而看颜色、看风度,却比她卖过的那些粉面男宠更温文、更华贵,更别提那过分漂亮的眉眼勾带出的潇洒,浑身还透着几分捉摸不定。
女人呆看片刻后,才问:“你下毒?”
叶羁怀摇着扇子,微笑答:“怎么,不信大魏也有毒术?”
女人立刻偏开头去,骂道:“小子放了我!老娘要你的命。”
叶羁怀将扇子在空中一扔,扇面收上,他蹲下,视线与女人齐平,笑道:“魏语不错。”
就在这时,女人嘴里忽然吐出刀片,但那刀片就在接近叶羁怀的瞬间被一旁的魏兵抽剑砍飞。
全程叶羁怀一直望着女人银饰帽缀后边的双眼,眼睛都没眨一下。
女人见反抗失败,又开始用苗语骂叶羁怀。
叶羁怀开始听不懂了,却不恼也不躁地起身,有些无奈道:“在下本还在犹豫该如何处置几位姑娘,心道滥杀无辜不好。不过现在,在下好像有了理由。”
叶羁怀声线清亮,如山间鸣泉,即便说着这样残忍的话,也叫地上那几个苗疆女子一时有些晃神。
可就在这时,笼子里的路石峋忽然出声,大喊道:“不许动她们!”
叶羁怀闻言,转眼望向笼子那边,眸光带笑问:“你要救她们?你知道她们打算卖掉你吗?”
路石峋目光坚毅,表情凶狠,望着叶羁怀一字一顿道:“只要有本王在,我苗疆子民,决不可死于魏贼手中!”
路石峋此话一出,另外五个苗族女子脸上统统显出惊讶之色,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叶羁怀判断出,这些女人是在惊讶:他真是苗王之子?
看来路石峋被这些人抓的时候亮明过身份,只是被当成了小骗子,没人信罢了。
而那名为首的苗族女子这时也望向了笼中的小少年,目光里闪烁着惊异与崇敬之色。
路石峋接着道:“魏贼!你这个卑鄙小人!有种放开我,我们正大光明打一架!”
叶羁怀闻言,眼底又出现淡淡无奈,望着路石峋道:“小东西,首先,此战是你苗军挑衅我大魏边境在先,这一声‘贼’,我担不起。再者,晕在我帐中的兄弟,不也是吃了你的毒么?说我卑鄙,恐怕也担待不起。”
路石峋在听见叶羁怀喊他“小东西”后,眼里怒火中烧,可还偏受制于人,只得道:“你先放了她们!她们与你无冤无仇!你要找的是我!”
听了这句话,叶羁怀挑眉,更加来了兴致。
他从一旁将士手里拿过剑,重新架在了那为首的女人脖子上。
女人这时已经换上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闭上眼,开始念诵叶羁怀听不懂的苗语。
笼子里的路石峋见状情绪激动道:“魏贼住手!快放了她们!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叶羁怀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重新望向小野狗,语气温和道:“我要你乖乖,跟我走。”
路石峋目光瞬间一沉:“你说什么?”
叶羁怀的剑刃不动声色往上挪了半寸。
路石峋立刻道:“好!我跟你走!”
叶羁怀又笑了:“你有手有脚,若非真心,叶某不想再如此兴师动众地找你一回,更不想再有兄弟折在你手里。”
路石峋垂眸,思绪极速流转。
叶羁怀继续道:“想必殿下在苗疆宫廷过得也不甚如意,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人贩子手里。”
一会儿他是“小东西”,一会儿又变成“殿下”……
路石峋现在只想这个中原人立刻闭嘴。
他恶狠狠地再次望向叶羁怀,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羁怀这时忽然将剑刃指向捆住为首女人双手的绳索。
手起剑落,那绳子便断了。
一旁的将士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保护叶羁怀。
叶羁怀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那女人发现自己被松绑,立刻警惕地望向叶羁怀,又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苗语。
叶羁怀暂没理会女人,只望着路石峋道:“一年。”
他说着,往旁边挪了几步,又削开了一个女人的绳索,继续道,“两年。”
然后,是第三个女人,“三年。”
“四年。”
“五年。”
“六年。”
叶羁怀给六个女人全部松绑后,把剑扔给将士,缓缓走到路石峋身前停下,微笑道:“一条命,换一年。我要你在我身边待六年。六年期满,我亲自送你回来。”
六年后。
叶羁怀:小东西,该走了。
小崽子:跟我走。或者被我绑走。你挑。
第4章 本王载你一程
叶羁怀说完后,将剑往后一抛,立刻有士兵接住。
他拍了拍双手刚沾上的剑气,慢悠悠道:“叶某已拿出诚意,殿下能说出刚刚的话,表明此刻代表的是苗疆。我大魏有个俗语,叫一诺千金,不知苗疆皇子,是否也能做到?”
“好。”路石峋抬眸望向叶羁怀,又重复一遍,“好,我跟你走。六年后,也请你遵守承诺,放我回来。”
叶羁怀看见少年眼中坚定而复杂的光,笑了。
抬手唤人:“把他放出来。”
来人已经捏着从苗女身上搜出的钥匙,却在开笼门时犹豫了。
叶羁怀道:“不用担心,开吧。”
路石峋手脚得了自由,便迅速从笼子里钻出来。
但小少年即便站直了,也不过才到叶羁怀胸前的位置。而且一出来就狠狠瞪了叶羁怀一眼。
叶羁怀并不与小野狗计较,只云淡风轻地摇着扇子。
路石峋走到那几名苗女面前,双手负于身后,端的是一副小大人的姿态,大有苗王的架势。
那几名苗女即刻跪成一排,不住向路石峋磕头,为首的女子高声说着苗语,望着路石峋一个劲儿打手势。
叶羁怀看出这名苗女是在表忠心。
直到,苗女忽然朝他看了一眼。
叶羁怀猛然心道要坏——这帮人肯定在商量怎么对付他。
他立刻轻轻抬手,身旁的将士迅速将手按在了剑鞘上,只等他一句话。
然而却见,路石峋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缓缓走向叶羁怀,皱着小眉头,扬着小脑袋,一脸正色道:“我也拿出了我的诚意。走吧。”
叶羁怀挺满意,收兵,打道回府。
不过走之前他提醒了路石峋一句:“这家店老板也是你苗疆子民。”
路石峋倒是机灵,立刻会意,望着叶羁怀轻哼一声,转身又对那名苗疆女子交代了几句话。
叶羁怀望着小少年的背影,心道孺子可教也。
刚才他们点完菜,在接过这家客栈老板递来的茶壶时,他往老板手心塞了一张字条,同时往老板袖中塞了一根金条。
那张字条用苗语简单写了一句话:撂倒隔壁那桌人,必有重谢。
此刻,老板正坐在伙房地上拆刚刚一人给他送来的包裹,望着满满一包银钱傻笑,却还不知,若没有叶羁怀的提醒,他马上就会成为六名苗女的刀下亡魂。
叶羁怀带人离开客栈时,苗女们做着同样的手势,嘹亮的女声齐齐高喊着什么,崇敬地目送路石峋离开。
叶羁怀大概猜出那些苗女喊的是:誓死效忠殿下!
等将士们都重新上了马,叶羁怀却看着小少年犯了愁。
他本来马技就不怎么样,再带上小孩,一会儿要摔了,可不划算。
他正想托别的将士带人,可还没开口,路石峋竟跳上了他的马,还驾着马遛了一圈。
此时秋光甚好,叶羁怀站在原地,拿扇子一下下敲着胸口,眯起眼,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小崽子在马背上的欢脱畅快。
小崽子骑回他面前,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他,又正好逆光,有一瞬间,叶羁怀觉得,他好像看到了上一世那个在马背上所向无敌、势如破竹的年轻苗王。
直到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你救本王一次,本王载你一程。上来吧。”
叶羁怀看见了那只伸给他的小手。
一时间不知该为小崽子的狂妄生气,还是该为小崽子不知如何看出他马术不济生气。
可在伸手握住那只小手的时候,他不觉还是感慨命运的妙处。
上一世他在查出路石峋身份后,连夜将人送回了京城。
自此直到路石峋将他从大魏皇宫捞出来,他没再见过这小孩。
但此刻,他竟坐在少年身后,少年马技一流,跑得稳而疾。
刚才在看到路石峋保护苗疆子民的一幕时,叶羁怀终于下定决心。
他要带路石峋回大魏。
这小子将来必定是个好天子,他却不能给苗疆留下这个大王。
且他还偏偏在出发前看见了锦囊里的东西。
那他便更没理由把路石峋继续留在苗疆了。
若是别的人发现了这个秘密,那将给大魏留下无穷后患。
此时马背上,路石峋骑过一个土坑后,叶羁怀下意识攀住少年侧腰,下巴也一不留神撞在了少年肩头。
一直专心纵马的路石峋这一刻忽然分心,因为那股从身后传来的淡淡清香一下浓烈,他腰间也同时爬上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路石峋答应跟叶羁怀回大魏,目的并不单纯。
这次混入魏军军中,他本就意图杀一个魏兵,取而代之,之后跟着魏军离开,去大魏都城,进大魏皇宫,才好查清他母亲临终前塞给他那条黄色巾子的用意。
而这个姓叶的人看起来官职不低,若跟着这人,他便更容易混入大魏皇宫。
至于六年之约。
娘亲教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然而那是对朋友而言的,这个坐在他身后的人却是敌人。
对待敌人,自然无需遵守君子之约。
这样想着,路石峋便更觉心安。
然而,那个敌人忽然将手摸向了他胸膛。
路石峋警惕抬手打开叶羁怀的手,质问他道:“你做什么?”
叶羁怀心头一“嘶”:这小野狗。劲儿这么大?
粗鲁。太粗鲁!
他揉着发疼的手腕,满心不悦,只慢条斯理道:“你骑太快,我扶一下。”
可说完话,他落下的眼角却扬起,面上浮起一抹笑。
果然,路石峋想起什么,紧张抬手进怀里翻找。
直到摸到那个锦囊还好好躺在怀中,他才松一口气。
叶羁怀刚刚便是借机将锦囊放回了路石峋怀里。
他不想让小野狗知道他看过锦囊里的东西,以免打草惊蛇。
而他其实早吃准了,刚才笼子里的小野狗定会答应他去大魏。
他怀疑那夜路石峋闯魏营,目标其实是大魏皇宫。
至于为何与小崽子约定六年,谁叫他刚好放了六个苗族女人呢。
他才不信小野狗会遵守六年之约。
等回到京城,查清他有疑虑之事,再走一步看一步罢。
叶羁怀这时乍然俯身贴近路石峋耳廓,温声道:“小子,回去之后,先把你昨晚毒晕的两个人给我弄醒。”
叶羁怀突如其来靠近的气息搅得路石峋刚刚还在忖度的思绪瞬间紧绷。
他手臂一僵,无意用力扯了下缰绳加速,有些慌张答:“知道了。”
叶羁怀没想到小野狗这般听话。
面对听话的孩子,他瞬间醒悟了自己的大人身份。
再一想到,这小孩很可能是救命恩人的儿子。
坚如磐石的心倏忽软了下。
战马载着各怀鬼胎的二人,又一次回了大魏军营。
他们中途已经脱下苗人衣装,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叶羁怀也给路石峋找了一身粗布衣裳,还叮嘱他回了魏军军营后少开口,开口也必须说魏语。
听叶羁怀交代这些时,路石峋虽一脸不屑,也算是应下了。
而叶羁怀刚带着小崽子给两个士兵服完解药,出营帐便遇上李闻达的随身家丁。
这会儿两个家丁怀里都抱着一大堆衣物,行色匆匆。
见到叶羁怀立刻恭敬行礼道:“叶大人。”
叶羁怀注意到两人看路石峋的疑惑目光,很自然将路石峋肩头一揽,揉进怀里。
路石峋被扒拉得一个趔趄,眼看要发作,但叶羁怀即刻又抬手按住了他脑袋,还在他发顶狠狠搓了两下,对两个副将道:“这小孩是附近村的,父母都被苗兵杀了,成了孤儿,我看着可怜,就带回来了。”
路石峋被叶羁怀强行按下脑袋,却深知此时他不能漏馅。
两军交战时候,敌军皇子被带回军营是什么下场,他已经尝过一遍。
于是,他只能任由叶羁怀的大手在他脑袋顶上肆意流连,也没法做任何反抗。
两个家丁并没多问,反而对叶羁怀竟向他们解释这件事受宠若惊,又是鞠躬又是赔笑。
一人高呼:“叶大人体恤边疆百姓,实乃我大魏之福。”
另一人连连附和:“对,对,乃我大魏之福。”
等两个家丁离开,叶羁怀唇角一勾,目视前方松了手。
松手后,还特意拍了拍衣服上被小崽子碰过的地方。
与此同时,被松绑的路石峋立马抬手狠擦刚刚叶羁怀碰过的发顶,看叶羁怀的眼神也充满怨念。
然而却见这人竟也在拍衣服,动作为难、表情无奈,嫌弃意味丝毫不比他少。
……路石峋一肚子怨气出师未捷。
他心里无比明白,这姓叶的是为护他周全,他就算被占了便宜也只能吃哑巴亏。
狡猾的中原人!
路石峋暗下决心,等他长大、等他变强,如今受的委屈一定加倍奉还!
路石峋“哼”一声,甩袖跑了。
叶羁怀望着小崽子傲娇的小背影,眼底含笑,对一旁将士轻声交代道:“去看着。”
小崽子(恶狠狠):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日后。
小崽子(恶狠狠):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日后复日后,日后何其多(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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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口是心非
叶羁怀在风中立了一会儿,才忽觉有些冷。
苗疆不知何时降温了。
想想日子,竟也十月了。
他今日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得去做。
这次战争,是苗疆新王上任后为立威,发动的对大魏边境的骚扰。
作为随军文臣,叶羁怀担任军师,给李闻达出了退敌之策。
可叶羁怀记得很清楚,上一世,李闻达一条都未采用,并最终惨败。
今日是魏军在苗魏边境驻扎的第十日,每日战况有输有赢,还没到惨败的境地,一切都还有转机。
叶羁怀径直去了李闻达的军帐。
他走到帐外,见没人把手,便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李闻达此时正和几个副将围着沙盘讨论战况。
叶羁怀突然出现,军帐中氛围凝固了一瞬。
然后,堂堂万军统帅、大将军李闻达抬双臂挡住胸前,惊恐万状地望向一身白衣、仙人一般站在帐门口的叶羁怀。
下一刻,他对四周几名副将急匆匆道:“去、都去……去给我穿衣服去!”
那些副将得了命令,连忙四散找衣服去了。
原来这些大老爷们刚才在军营附近的溪水里冲了个澡,尽管是秋天,但帐内温度高,大老爷们各个膘肥体壮,都嫌热得慌,就没穿衣服。
这些武人相互间早习惯了光着膀子唠嗑,也没谁觉得别扭。
然而在叶羁怀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那样如玉的矜贵之人,尽管都知道是个男人,将军们却都纷纷如同见了大姑娘家似的,根本不好意思这么坦然以对。
因为自从进了军中,叶羁怀一直同他们一般穿铠甲,宛如入乡随俗的铁娘子。
可如今娘子脱下军装换上红妆,真叫人适应不过来。
李闻达也不想将义弟比作娘子,却总忍不住那样想。
谁叫他从小见过的男人哪有那样白嫩的脸皮,那样细嫩的脖颈跟腕子。
李闻达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与叶羁怀见面时,他提着几斤猪头肉,迎面撞上摇着折扇、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傻乎乎冲对方笑。
可叶羁怀根本没拿正眼瞧他,只在路过他时轻轻道了句:
“粗鲁。”
粗鲁。
就是这个词,叫李闻达记到如今。
他只当是自己给这个江南来的才子义弟留下的印象太差,才叫人家一直不待见自己。
他想尽办法,想要扭转在义弟心中的“粗鲁”印象,可好像总是南辕北辙。
就比如今日。
谁知道这从来不踏足他营帐半步的人儿会搞突袭。
正好还撞见他赤膊上阵的不雅画面。
李闻达悔得肠子都青了。
只想着待会儿得把那没通报的小兵崽子揍一顿。
叶羁怀并不知晓李闻达的内心活动,他只想起上一世自从听了应典的话,他便觉得自己该在军中树立威严,不能让这些人只当他是个深闺里养出来的柔弱公子。
所以他穿上不合身的铠甲,还丢了从不离手的折扇,头发也高高束起,就差往白嫩的脸上抹点泥,好显示他与这帮糙汉子一般无二。
但重来一世,看着眼前这些对他敬畏有加的将军们,他忽然明白了。
衣装慑人,但真心服人。
眼前这些人对他并无恶意,而且全都对他充满好奇。
上一世,他却从一开始就将这些人当作了假想敌。
一家和而万事兴。
一军又何尝不是呢?
这些上辈子叶羁怀敬而远之的陌路人,这一世,他忽然想结交了。
一堆大老爷们慌慌张张地罩上了外衣,有两个实在找不到衣服了,干脆扯了军旗披在身上,所有人都在躲避着叶羁怀的目光,低着脑袋红着脸,宛如一屋子做错事的熊孩子。
叶羁怀躬身朝对面的李闻达一礼,温声道:“李将军。”
看到这一幕,李闻达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怎么回事?
那个他捞不着的水中月、摸不到的镜中花,那个大魏第一个三元及第、脑袋里生金子、肚子里长文章的状元郎,竟朝他鞠躬了?
叶羁怀慢条斯理道:“李将军,我今日来,是想与你商讨退敌之策。”
李闻达忙附和道:“讨!讨!”
叶羁怀问:“可否将我递交的文书拿来?”
李闻达忙唤人:“快!把叶大人写的那本锦囊妙计拿来!”
没一会儿,叶羁怀便看见一只雕花精巧、用木考究,一看就很贵的锦盒被小心翼翼端了上来。
见李闻达这架势,叶羁怀倒有些不明白了。
他献来的计策是拿来用的,为何要这般供着?
李闻达对将士道:“快,把叶大人的字挂起来,叫大家看看,什么叫书法!我们这帮大老粗,就得接受接受文化的熏陶!”
李闻达话音落,一旁的武将们连连附和。
“是啊,这可是状元郎的字!”
“叶大人是江南才子呢!”
“我肯定看不明白!但我得好好看,回去叫我儿子学!”
……
听着这些话,看到这副情景,聪明如叶羁怀,立刻明白了。
合着上一世他写的计策自从递交之日起,便进了这个盒子,再未被打开过。
这帮人也从没把他的计策当作军策看待,只当他是个花架子。
叶羁怀收了扇面,拿扇顶抵在锦盒上,弯唇笑道:“不必打开了。”
李闻达闻言,立刻收了笑容,紧张问:“怎么了叶大人?”
叶羁怀并不解释,只微笑继续道,“今夜百鬼谷有伏,若孤军深入,必败,若轻军诱敌出谷,入牛角峡,伏之,必胜。”
说完这句话,叶羁怀也没等李闻达回复,微笑拿目光在在场所有武将脸上扫过。
不出所料,在这些将军脸上,他看到的只有礼貌却也敷衍的表情。
叶羁怀朝诸位将军握拳颔首,便转身离帐走了。
叶羁怀走后,李闻达立刻命人将那锦盒收走,又对在场众人道:“我这干弟弟,从小性子傲,也就我这个当哥的能镇得住,诸位多担待。”
其他人见李闻达打肿脸充胖子,碍着他是主帅才不好当众拆穿,可各个都在心底忍不住摇头。
这时有个将军把刚刚叶羁怀临走时留下的话重复一遍,问李闻达:“叶大人所说不无道理,将军,今夜之战是否需要再议?”
李闻达看都没看这人一眼,轻蔑一笑道:“我这个弟弟,写文章他当第二,没人敢当第一,但打仗,岂是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能随便置喙的。”
有人立即附和:“是啊,叫状元郎指挥打仗,真是笑掉大牙,当咱们大魏没武将了吗?”
营帐里立刻传出阵阵笑声。
但众人虽笑,却也还在暗自吃惊。
他们都知道随军来了个状元郎,之前也旁敲侧击地要李闻达把人叫来,让他们开开眼界,然而李闻达总推三阻四。
他们都对叶羁怀充满好奇,却没一人敢去招惹,那人长在江南,是从青山绿水、琴棋书画里熏出来的贵人儿,他们呢,却是从泥地军营里滚出来的糙汉子。
但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稀罕物件儿竟主动走过来让他们瞧了!
这一瞧,只叫他们各个心底更加生羡。
要不说江南养人呢。
那相貌,那身段,真不是一般水土能养出来的。
叶羁怀还没走远,听到身后帐中传来的笑声。
他知道这些人不会信任他的军事建议,却丝毫不恼。
若是上一世的他,为了挽救败局,定会于帐中一番舌战群将,告诉这帮人百鬼谷隶属苗疆,地形复杂,绝不可在此地正面开战。
告诉这帮人,对魏军来讲,应当先给苗军尝到甜头,然后利用熟悉的牛角峡谷,引骄兵深入,一网打尽。
这些计谋,他也全都写在了那本文书里。
然而李闻达宁可将他的计谋裱起来挂墙上,也不肯听信一字。
所以,争辩无用。
他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图有一腔壮志,只会横冲直撞的愣头青了。
他会用他的方式,赢得这一局。
叶羁怀从李闻达处离开,就径直去了自己的营帐。
一回到帐中,他就见小野狗忽然钻进内帐,蹿到床上。
也不知刚刚在捣什么鬼。
但只要小孩不跑,怎么作妖他都不会过问。
这会儿桌上还摊着将士送来的今日菜单。
叶羁怀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只拿后背对着他的小野狗。
就在这时,他听见小野狗腹中传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响。
也不知这孩子多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叶羁怀眼底浮出一丝无奈,提笔在那菜单上加了三行字。
边加还边问一旁的将士:“这几日军中粮草还充裕吗?”
将士答:“回叶大人,还充裕。”
叶羁怀道:“那也不能浪费,这小子不听话,今夜便饿他一顿,正好省粮了。”
将士答:“是。”
路石峋刚刚肚子一响,便连忙抬手捂住,悄悄咽着口水,生怕再被听见。
但这会儿听叶羁怀这样说,气得他抓起床单,咬进嘴里。
刚刚他便在研究桌上那份菜单。
路石峋的爹不许他说魏人的话、写魏人的字,从小他娘亲教他这些时都是偷偷摸摸的。
他魏语说得马马虎虎,字却没认全。
就刚刚那份菜单,他有好几个字都不认识。
他正在琢磨的时候,叶羁怀突然回来了。
路石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这人,可一想到自己不认字的事要是被这人知道了,肯定又少不了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揶揄表情。
路石峋扯着衣领,独自在床上生闷气,脑中出现的是叶羁怀风雨不动、气定神闲的那副笑脸,心里不停骂:姓叶的这个坏东西!
直到听见叶羁怀离开的脚步声与帐帘放下的声音,路石峋才回过头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个将士突然开始往帐中送菜。
路石峋从床上跳下来,看着往桌上放的卤牛肉、卤猪手、烧鸡、煮野菜、煮豆腐,还有一碗汤,跟一碗白花花的奶,不禁犯起嘀咕:不是要饿他一顿吗?
而且他虽然字没认全,却会数数。
他刚才明明看见,菜单上只有四道菜,然而如今摆上桌的,却是七样。
路石峋叫住送菜的士兵,问:“你们送错了吧?”
那士兵答:“是叶大人吩咐的。”
路石峋问:“是给我的?”
那士兵还是只答:“是叶大人吩咐的。”
送菜士兵走了。
路石峋再也忍不了腹中饥饿。
他心想若这些食物是给他的便算了,不是给他的更好。
那他就要吃光这些东西,叫姓叶的没东西可吃。
路石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从昨夜混入军营到现在,他光出力气了,一口吃的也没捞着,于是桌上的东西眨眼间就见了底。
可当路石峋要去拿那最后一根鸡腿的时候,还是收了手。
他垂眸望了一眼肚皮。
其实他还没完全吃饱,这些东西再来一遍对他也不在话下。
可若是,姓叶的还没吃东西呢?
路石峋将那根鸡腿放进空碗里,把手在衣服上蹭干净,端着碗出了大帐。
他对自己说,只是怕姓叶的饿急眼了,找他麻烦,才从牙缝里给这人省下来这根鸡腿的。
在朝叶羁怀营帐走的时候,路石峋却听见几个小兵的聊天。
“叶大人从不叫咱给他单独开火,今日是怎么了?”
“听说是做给那个小孩吃的。”
“哪个小孩?专门加了仨菜呢!那羊奶咱大帅自己都不舍得喝。”
“就那个父母都被苗军杀掉的孤儿。”
“啥?叶大人对个小屁孩这么好?”
“哎,大人的事,咱少管,做好吩咐的事就成。”
路石峋此时已经快要接近叶羁怀的大帐,却垂眸望了一眼碗中的鸡腿。
眼底笼上一层极为复杂的情绪。
油盐不进小野狗:休想用糖衣炮弹腐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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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心猿意马
路石峋将那根鸡腿在帐外放下,就转身跑了。
但叶羁怀根本就不在临时军帐中。
自从李闻达带兵出发后,叶羁怀便去了这位将军的营帐,还自带了几本书,坐在案前自在读了起来。
苗疆夜凉。
一炷香接着一炷香燃尽,一整个晚上,叶羁怀始终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案前看书。
直到,破晓时分,帐外再次火光大盛。
叶羁怀嘴角勾起一抹笑来。
很快,帐外传来士兵的禀报声:“将军,叶大人在里边。”
李闻达此时一身血污,鬓发散乱,一脸的灰土。
他连忙先抹了一把脸,对那士兵道:“把老东西们全喊来!”然后撩开帐幔。
李闻达人未到,声先至——
“叶大人神机妙算!今夜我军大胜,俘获近千苗兵,全是叶大人的功劳!”
李闻达不光说,一进帐就给叶羁怀行了大礼。
然而就在他膝盖将要落地的瞬间,一双玉白细嫩的手,扶起了他。
接着,同样温玉一般的声音响起:
“义兄,不必如此。”
李闻达即刻抬头,眼里闪烁着激动与不可置信的光。
而就在这时,被李闻达喊来的那些将军也纷纷赶到。
他们都听见了叶羁怀的那一声——“义兄”。
叶羁怀与李闻达不睦,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
从来只有李闻达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李闻达虽总在人前吹嘘自己同叶羁怀的关系,却也从不会在叶羁怀面前自诩兄长。
然而就在今夜,他们刚刚打了一场全被叶羁怀预测出来的胜仗,叶羁怀还当面喊了李闻达,义兄?
昨夜,就在同样的地方,叶羁怀对他们说今夜不可入百鬼谷,也对他们说了制胜之法,可他们中无人相信。
然而就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内,他们经历了叶羁怀那短短一句话里的的每一件事。
而正当他们在百鬼谷内被苗军用石头阵跟蛊毒折腾得奄奄一息之时,一队轻兵入阵将他们救走。
等他们退到安全地方,发现已身处牛角峡,身边是已经埋伏好的自家兄弟。
很快,那些苗兵果然上钩,深入牛角峡谷,被那些早已埋伏好的魏军一网打尽。
这些昨夜不肯相信叶羁怀的将军们此刻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自处。
叶羁怀这时走到一名年轻将军面前,抱拳鞠躬道:“多谢徐将军信任。”
叶羁怀所拜之人名叫徐千,正是昨日唯一提出考虑叶羁怀计划的那人。
徐千只比叶羁怀大两岁,为人低调,因为读过些书,与军中这帮武将总显得格格不入,自然也不会有谁听他的话。
但叶羁怀昨夜却找到了他,这才有今日魏军的反败为胜。
徐千受叶羁怀一拜之后,立刻向李闻达跪下叩首道:“徐千不守军令擅自行动,望将军责罚!”
李闻达一手托起徐千,朗声道:“你何罪之有?若是你有罪,那我们这些老东西,才是真有罪!”
叶羁怀见万事落地,心情甚好,将那壶泡了一晚上、早已淡而无味的茶倒出最后一杯,一饮而尽。
而就在这时,李闻达却大喝一声:“全体听令,向叶大人叩首!”
叶羁怀一口茶刚含进嗓中,连忙抬扇制止。
可眼前已经垂下一排脑袋。
李闻达执拗道:“叶大人救了我等性命,更救了一干将士性命,当受此一拜,无须推辞。”
叶羁怀在心中道:那倒不至于。
上一世,百鬼谷一战魏军惨败,死伤大半,但李闻达不愧骁勇之名,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了百鬼谷。
只是魏军伤了元气,只得撤军。
李闻达回大魏后,也自请降罪。
原本天子命其戴罪立功,然而叶羁怀很快追加了一本奏折,怒斥李闻达根本不配为将。
一篇文章写得洋洋洒洒,笔锋犀利,叫人读之都恨不能揍李闻达一顿。
李闻达彻底失势。
兄弟俩彻底陌路。
重生归来,叶羁怀想要改变这一切。
可他已经明白,人们遵从的从不是正确的决策,而是让他们信服的决策。
这世上最难之事便是预测未来,所以巫鬼之术才那般受人推崇。
这帮人文化水平偏低,他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
那他便不同他们讲理。
他要当让他们不得不信的巫鬼。
此刻,阶下一帮武将都低着头,有几个小心翼翼抬头望他,在对上他视线后,立刻又低下头去。
叶羁怀便知,他做成了。
这帮大老粗,再也不敢当他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花架子。
李闻达又亲自取出那枚锦盒,这一次,他将锦盒交到一个武将手里:“赶紧的,拿去学,别光看字好看!都给我背!我明日亲自考!”
把人都赶走后,李闻达对叶羁怀道:“义弟,不是,叶大人,我——”
叶羁怀打断道:“义兄不必多礼,喊我玉声即可。”
玉声是叶羁怀的字。
他虽还没及冠,但这个字是他很小的时候,他娘亲跟馨姨一同给他取的。
李闻达有些不敢置信。
不确定地喊了一声:“玉声?”
叶羁怀微笑应下:“兄长。”
李闻达大悦,笑得嘴都合不拢,却还不敢太过造次:“内个……内个……玉声,玉声啊,待为兄回京,一定好好向圣上汇报你在此战之中的功劳。”
却不料叶羁怀竟答:“兄长不必如此,此战全是将士们的功劳。但羁怀确有一事相求。”
李闻达大手一挥:“谈不上谈不上,义弟有何事,只肖吩咐一句,为兄立刻去办。”
叶羁怀打开折扇,轻轻摇了下,温声问:“那千名被俘苗疆战士,兄长打算如何处置?”
李闻达闻言立刻严肃了面孔:“苗贼占我土地,杀我百姓,毒我弟兄,统统该死!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兄弟们已经在挖坑了,今晚就埋。”
叶羁怀收敛神色,语气诚恳道:“羁怀想求兄长之事,便是可否把这千名苗兵的性命,交给羁怀?”
李闻达闻言惊讶道:“这……这不好吧?你想亲自动手?那血呼啦差的……”
叶羁怀轻笑一声,收了扇子握进掌心,朝李闻达轻轻一拜:“羁怀想求兄长放过他们。”
就在这时,李闻达朝不远处的窗子望去:“什么人胆敢偷听?”
他大喝一声,同时跑过去,没一会儿就掀开帘子,从窗子外抓进来一个小少年。
看到路石峋被李闻达提在手里,像个待杀的小鸡崽,还一脸不屑,那双溜圆的眼睛还在瞟他。
叶羁怀薄唇微抿。
这小崽子,真不会给他安生。
李闻达毫不客气地将路石峋往地上一扔,转身去一旁拔剑。
就在他抽出一把雪亮的宝剑,拿剑尖指向路石峋时,叶羁怀却上前一步,目光紧紧跟随李闻达手中的剑刃,尽管克制但还是难掩焦急道:
“兄长勿要动怒,这是羁怀收的养子。”
养子?
李闻达望望叶羁怀,再看看地上的小少年。
“这哪来的孩子?”李闻达问。
叶羁怀答:“这孩子是附近村民,父母都被苗兵所杀,我看着可怜,又觉得同我投缘,便带回了军中。”
李闻达这才想起,他昨日确实听人禀报叶羁怀带回一个小孩,但他也没在意。
原来就是这个浓眉大眼的臭小子吗?
李闻达并未收剑,依旧指着路石峋,却收了那副凶神恶煞的脸孔,朝叶羁怀好言好语道:“义弟,你确定这小子没问题?会不会是苗疆的探子?不然为何要偷听我们谈话?”
叶羁怀轻笑道:“兄长不必问我,可以直接审问他。”
李闻达的剑立刻顶上路石峋脖子,凶狠道:“说!为何要躲在帐外?是谁派你来的?”
路石峋偏开头望向叶羁怀,小脸蛋许是在风中吹久的缘故,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但见叶羁怀只是微笑不语,路石峋在心中暗骂这个狡猾的中原人太可恶!就是故意想他出丑!
他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李闻达道:“将军,我是附近的村民,爹娘前几天死了,是叶大人好心救我回来的。”
李闻达问:“你叫什么?今年多大?家中有几人?”
路石峋答:“我叫石头,今年十五,家中只有我与父母三人。”
李闻达又问:“父亲姓名,母亲姓名。”
路石峋答:“我父亲叫大山,母亲叫阿馨”
见路石峋对答如流,除了相貌太过出众,不像乡野小孩之外,其余都并无异样,李闻达这才收了剑。
叶羁怀在一旁道:“还不快谢谢李将军。”
李闻达又冷冷看了路石峋一眼,只道:“不必,是叶大人救了你。”
路石峋垂下眼,小声道:“谢谢李将军,谢谢叶大人。”
却不料叶羁怀扇子一摇,制止道:“哎。”
叶羁怀的“哎”拖出了否定的调子,紧接着道,“还不改口?”
路石峋睁大了眼看过来,只看到叶羁怀摇着扇子,一脸从容不迫、悠然自得的笑脸。
叶羁怀感觉到小崽子的目光,眼睛一弯看过去。
李闻达也在一旁看着这一切。
路石峋咬碎了后槽牙咽进肚子里,生生啃出两字:“义父。”
叶羁怀闻言笑逐颜开,从地上拉起小崽子,揽进怀里,使劲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又顺手往外一推:“行了,玩去吧。没事别乱跑,军营里乱跑,是会掉脑袋的。”
李闻达喊了一个将士进来,把路石峋带走了。
路石峋被叶羁怀占了个大便宜,还连抱带揉,这会儿就像个炸毛的刺猬,却还只能装作乖巧,不能表现出一点不满,老老实实跟着将士出去,又被带回叶羁怀的大帐。
但路石峋一坐回床上,想到的却是刚刚叶羁怀对李闻达说的话。
路石峋偷偷溜到李闻达帐外,的确是想探听军情。
可那个姓叶的,为什么要救他的族人?
路石峋思绪烦乱,那人温润嗓音喊出的“玉声”两字,却久久萦绕在他耳畔,如何都不能散去。
……原来,长成那样的人,还有那样好听的名字么?
路石峋快要烦死了,捞过床上的枕头蒙住脑袋,把自己狠狠砸向床板。
他现在心里有些乱。
母亲走的这四年,他在苗疆宫廷受尽屈辱。
父亲为了夺皇位,从他很小的时候便开始疏远他们母子俩,就因为他娘是魏人。
而在他娘不明不白地死后,他爹更是主动跟他这个有一半魏人血脉的儿子划清了界限。
这四年,没了娘亲,他这个皇子最窘迫的时候,甚至都没人来他殿中送饭。
那时他每顿饭都要自己想办法,要么去垃圾桶里翻剩菜剩饭,要么靠从前娘亲留下的仆人接济。
而更多时候,他不仅要饿肚子,还会被皇弟派到他身边的仆人刁难。
这四年,他没有一日不想念他的娘亲。
然而今日,是头回有人像娘亲一样,专门给他弄吃的。
不需要他像狗一样乞讨。
也不会因此遭一顿毒打。
路石峋现在住的是整个军营最宽敞最舒适的帐子。
也是那人让给他的。
路石峋不愿再胡思乱想下去。
他从床上爬起来,决心干点什么分分心。
于是跑去书架旁,抽出来几卷书法。
帐内这时多了个看着他的将士。
路石峋翻开那些书法,看到一张张笔走龙蛇、方圆兼备的字,便问将士:“这是姓、”他改口道,“这都是叶大人写的?”
那将士答:“是。都是大人这段时间写的。”
路石峋望着那些字,想起娘亲也爱书法,但父亲不允许娘亲写魏人的字,他娘亲便只能偷偷写。
娘亲的字很漂亮,是他心目中全天下最好看的字。
可眼前这些字,竟也叫他心猿意马。
路石峋不知不觉间,捏起砚台上没干的毛笔,在一张空白宣纸上涂涂画画起来。
而直到他鬼画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写下了什么。
只见那空白纸上竟留下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叶玉声。
咳(狗头
明天周日休哦,下章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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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坏东西
而此刻,李闻达帐中。
等小野狗走后,叶羁怀又接过刚刚的话题:“兄长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放过那些苗兵。”
李闻达确实奇怪。
要是昨日,他根本不会同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义弟聊军情。
可仅仅过去一日,他不得不重视这个毛头小子军师了。
“义弟请讲。”李闻达恭敬道。
叶羁怀答:“请问兄长,此次出征目的为何?”
李闻达立刻道:“自然是平定边疆,把苗贼打服!”
叶羁怀连忙抱拳笑道:“恭喜兄长,贺喜兄长,已经完成了圣上交代的任务。”
李闻达皱眉问:“我还没杀掉那些苗贼呢,怎么算完成?”
叶羁怀这时挺直腰板,一手负于身后,惋惜道:“若兄长执意要杀掉那些苗兵,则此次出征任务,必败!”
李闻达听了这话,立刻慌了:“这……这什么意思?哎呀我的好弟弟,我就是个粗人,你别跟我玩你们文臣那一套咬文嚼字!”
叶羁怀微笑道:“兄长息怒。其实羁怀的意思很简单。如今该教训的已经教训了,苗兵主力都已经在咱们手上,捏着这样的筹码,想跟苗疆换什么条件都可以。但若是残忍坑杀,不仅会激发苗疆怒气,叫战火重燃,而且苗王面子丢尽,定不会与我大魏罢休。且如今已经入秋,再往后拖天气将更加恶劣,我军不熟悉苗地气候,后方冬衣与粮草供应都成问题,作战条件于我方只会越来越不利,所以不如趁此次战胜机会,争取最大的利益。”
李闻达问:“你的意思,是叫我带着战俘去谈判?”
叶羁怀答:“兄长聪明,正是这个意思。更重要的是,我大魏如今边疆战乱不止苗疆一处,若我军虐杀战俘的名声传出去,那今后其他地方更不会有人主动投诚,再想不费一兵一卒平定战乱,难矣。但若此战,我军将战俘悉数送还,让北蛮、西域、东海都看到我大魏泱泱大国的气度,今后若再起战乱,才能为我军留出谈判余地。”
听了叶羁怀这番话,李闻达倒抽一口凉气,很快眼底便放出光来:“这……多读书就是不一样哈,哈哈,怪不得干爹总叫我读书。”
李闻达伸手摸了摸后脑勺,片刻后又苦恼道,“可是……谁去谈判合适呢?”
叶羁怀答:“若兄长信任羁怀,羁怀想推荐一人。”
“信!我当然信我弟弟!”李闻达忙道。
叶羁怀答:“羁怀推荐徐千。”
叶羁怀上一世与徐千并无交集。
他昨夜之所以找到徐千,是因为上一世他死前,听闻有个武将在同柔然作战时善用谋略,是大魏唯一一支战胜过的军队。
这个武将,就是徐千。
但是上一世,徐千最后战死沙场,朝中也无一人赞其才能。
可是叶羁怀记住了这个名字。
*
从李闻达帐中出来后,叶羁怀迎面就撞上满脸委屈的简太医。
简图看见叶羁怀后忙不迭诉苦:“叶大人,那小孩不肯上药,还……还……”
简图说着就搂起袖子,给叶羁怀看他胳膊上的淤青,“那家伙,力气比牛还大!”
叶羁怀从大夫端着的药盘里挑了两瓶药:“辛苦了。”
简图见叶羁怀转身要走,忙道:“这还剩一瓶呐。”
叶羁怀笑答:“简太医辛苦了,这瓶是留给您的。”
简图听到这句话,不知该感动还是该难过,独自在风中凌乱好一阵。
叶羁怀握着药瓶,走进帐中。
只看到小野狗趴在床上,脑袋还蒙在枕头里。
“我说了我不用药!”
叶羁怀轻轻走过去,将药瓶在桌案上放下。
听到声音,叶羁怀把枕头移开,一脸怒气地抬起头来。
然而小野狗那双瞪得老大的明亮眼睛里,倒映出的却是一个气定神闲的身影。
叶羁怀坐下后,先在床头的水盆里洗了个手,然后用布子慢慢将手上的水珠蘸干。
路石峋爬起来,却下意识往墙壁那侧挪了挪身子。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
叶羁怀开口道。
他声线慵懒,但音质如铃铛般清澈。
路石峋闻言眼底警铃大作,深深皱起眉。
叶羁怀并不看小野狗,只一边擦手一边慢悠悠道,“一个小孩子,在土里挖蚯蚓,碰到了牛粪,又不小心弄破手,死了。”
路石峋听到这淡定悠然的一句话后,眼睛瞪得更大了。
到底是什么妖孽,可以如此平静地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叶羁怀眉眼带笑,继续吓唬小孩,“我也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的将士,所以他们的刀跟箭在使用前,都会拿到牛粪里搅一搅。”
路石峋闻言,下意识垂眸看向自己腹部那道刀伤。
叶羁怀慢悠悠道,“你们苗疆有蛊毒,但我们中原人有智慧,所以小屁孩、”
叶羁怀终于看向小野狗,收起所有笑容,目光也收敛成一条锋利的线,“不想死,就给我乖乖过来。”
温柔若是也能成刀,那便是叶羁怀此刻的模样。
叶羁怀刚才说的话,路石峋一个字也不愿信,可身子却鬼使神差地朝叶羁怀一点点靠近,直到,叶羁怀忽然伸手,将人抓到怀里紧紧箍住。
路石峋这才想起来挣扎。
“别动。”叶羁怀启唇淡淡说了两个字。
接着解开小野狗的腰带,指腹无意间碰上了小野狗的腰。
这一刻,原本怀里还激烈想要逃脱的人,忽然抖了一下,然后立刻定成了一尊石雕。
路石峋再一次体会到厚厚的指茧贴上肌肤的触感。
他明知道自己不该这般轻易落入敌人掌心。
可他……竟然又开始不由自主地贪恋。
叶羁怀趁小崽子消停的时光,快速拆了他前日仓促包扎的几处绷带,将药膏倒在新的干净纱布上,重新给小野狗缠上。
小野狗腹部那道刀伤很深,纱布黏在伤口上,撕开的时候能听见不小的声音,那伤口也还裂着,显出一长道深红。
可无论是前日还是今日,无论叶羁怀手法如何笨拙,在给小崽子上药的时候,小崽子都一声也没吭,就好像那些伤口根本不是剌在他的肉上似的。
路石峋此时后脑勺就搁在叶羁怀胸膛上。
这副胸膛又硬又单,搁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然而叶羁怀身上不断缓缓飘出来的那股清香,直钻进路石峋的鼻腔,与那时而碰到他身体的厚茧一起,叫他心颤,叫他窒息。
他一面希冀时光就此不再流逝。
一面却恨极了那个屈服的自己。
最后,他只得把这股恨意转移到叶羁怀身上。
狡猾的中原人!
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叫他进退维谷,叫他欲罢不能……
叶羁怀给小崽子换好药后,一刻也没多待,收了瓶瓶罐罐便离开了。
第二天差不多在同样的时候,叶羁怀又来了。
这一次,路石峋架着一只膝盖坐在床中间,下巴搁在膝头,在叶羁怀走进来的时候,抬了下眸子。
叶羁怀原本只当是来完成任务,可在看见小崽子眼神的那一刻,又该死地心软一瞬。
虽然叶羁怀总把路石峋看成小野狗,但这小子的眉眼却生得极为明媚,尤其那双眼睛,可以想见,等长大了必然是双祸害小姑娘的多情眼。
此刻被这么赤.裸.裸地盯着,却也赏心悦目。
叶羁怀嘴角勾起一抹笑来。
看到叶羁怀的笑容,路石峋立刻垂下眼帘。
喉咙里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呜咽。
就在刚刚,他的内心竟然在盼望,盼望叶羁怀能再来。
叶羁怀在床边坐下后,路石峋往床边移动了很短的一段距离。
但也足够叶羁怀直接伸手拆了路石峋的纱布。
叶羁怀从没给人当过大夫,但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换起药来已经十分熟练。
路石峋见叶羁怀就要这么把药给换了,竟又主动往床边挪了挪。
他已经能闻见叶羁怀身上清香的气味,叶羁怀粗糙的指腹又一下下撩拨着他的皮肤,搅得他心烦意乱。
然后,他竟又毫无意识地往床边挪了挪。
他不愿承认,自己竟在可耻地等待着什么。
比如,叶羁怀会再抱抱他、再摸摸他。
但叶羁怀一换完药,就转身走了。
路石峋猛然抬起头,但却只能看着那道背影风一般飘走。
后头叶羁怀又连着来了三日,几乎每日都在固定时间来,拆布、换药、包扎。
但除了第一天他为了小崽子听话将人捞进怀里,后头几日他都坐得老远,反倒见小崽子跟个蚯蚓似的,往他身边拱一寸,再拱一寸。
第六日,同样的时间,路石峋坐在床边,两只小手握成小拳头,老实地搁在身体两侧,小短腿在床边垂着,安安静静等着叶羁怀。
路石峋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奢望。
如今这样,每天见一面,便是他一天中最开心的事。
但他也告诉自己,只是习惯而已。
然而这一回,他等来的却只有一个将士。
将士端进来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一套干净衣物,放下就准备走。
路石峋叫住将士:“叶羁怀人呢?”
将士没答话,照旧离开了军帐。
路石峋气得从床上跳下来,将那送来的白色衣衫狠狠捏进手心,口中反复嗫嚅的只有三个字。
“坏东西……”
拿捏。
我们阿怀是懂欲擒故纵的(bushi
第8章 有刺客
自从那一夜伏击战胜后,魏军又在边境驻扎了半月。
这半月,徐千代表魏军多次与苗军方面交涉、谈判,最终谈定一纸和平约定,并送去京城,得到了天子的同意。
合约明确了两方以牛角峡为边境线,双方都承诺绝不越线。
苗疆继续当大魏的属地,可自行决定国内事务,但涉及君主更换,必须征求大魏天子同意。
大魏原数奉还所有战俘。
苗疆为此次主动挑衅之举赔偿银钱,可以用等价布匹、蛊药或银饰替代。
……
李闻达也很高兴,他告诉叶羁怀圣上对此战结果大悦,说回京后必定会予以重赏。
大军在签订合约后第三日,便启程返回。
启程这日,已是十月底。
李闻达让家丁去接叶羁怀上马车。
叶羁怀坐上马车后,问:“石头呢?”
李闻达的家丁都已经知道叶羁怀收了个村民的孤儿当养子,但既然是普通村民的孩子,亲爹亲妈还都死了,自然不能与叶羁怀这种尊贵的人儿同乘一辆马车。
家丁立刻答道:“回禀叶大人,那孩子跟着我们这些下人就行。”
叶羁怀这些日子忙着跟苗疆和谈的事,把小野狗给忘到了脑后。
但见这些家丁的模样,应该都是看人下碟的主,小野狗落到他们手里,不会有好果子吃。
叶羁怀发了一次善心,心想晾了那小子快十天,是时候尽一尽干爹的职责了。
于是他对那家丁道:“把他带到我这来吧。”
此时,两个家丁收了一大包杂物,正扔给路石峋,对他吆五喝六道:“小毛头,这些东西你负责扛回去,要是丢了半件儿,回去扒了你的皮!”
路石峋心中压着怒火,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偏不敢发作。
他将那包裹扛上肩头,小身板登时被压弯了。
后头几个家丁见状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路石峋听着这些笑声,又想着这么多天以来,叶羁怀再没来帐中看过他一次!
他除了偶尔见到一道行色匆匆的白衣身影,就是待在叶羁怀帐中写这人的名字。
他一笔一画地写,也一遍遍地骂:还义父呢!哪个爹对儿子不闻不问?狗叶羁怀!坏东西!
路石峋这会儿背上沉重的包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咬牙小声道:“叶羁怀你给我等着,我迟早要你好看!”
可就在这时,一名家丁急匆匆跑来:“石头,叶大人叫你去跟他的车。”
路石峋前一刻还绷成苦瓜的脸,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放晴。
却还欲盖弥彰地拧起眉头,装作毫不在意地,“哦”了声。
另一头,叶羁怀手里握着书卷,正闲闲倚在马车里看书。
忽然一束光打来,叶羁怀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不加通报就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了。
路石峋已经换上那套干净衣服。
少年脸蛋也洗干净了,这么一打扮,还挺人模狗样的。
叶羁怀不免多看了几眼,发现少年被他养白不少,似乎还长高了点。
路石峋开口便冲得不行:“你看什么?”
叶羁怀觉得逗这小子格外有趣。
于是收了扇子,往空中轻轻一抛,将扇面那一侧捏进手里,却将扇钉对准了路石峋的领口,一路往下滑去。
路石峋在那扇底抵住他胸部的时候猛然抬手,抓住了叶羁怀的扇子。
就在这一刻,马车动了。
路石峋身子往前一倾,手也往前一滑,便碰到了叶羁怀的手背。
他却像是被火烧了一般,迅速抽手,并且往侧后方靠去,目光也从叶羁怀脸上移开,喉结还滚了下。
叶羁怀难得看到小野狗如此慌张的样子,将扇子重新展开后,边摇边问:“这衣服我挑的,为何不能看?”
路石峋真想硬气地扒下这一身衣服,好叫姓叶的哑口无言。
然而一想到要在这人面前赤身裸.体,路石峋立刻打消了念头。
他实在受不了叶羁怀看他的目光,明明是个人,可为什么每次看他就像是草在挠他?
草……?
这人还真拿草挠过他!
路石峋又把头偏开些,然而指尖却还残留着刚刚碰过这人手背的触感。
滑腻,温润,柔顺。
马车狭小的空间内,人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路石峋几乎能听见对面那人的呼吸与心跳。
也分明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还在他身上流连。
路石峋越来越暴躁。
可他却不知道这种暴躁的情绪为何而生。
他忍无可忍了!
路石峋抬头对上叶羁怀的目光。
可就在这一瞬,两人眼底同时闪出警惕的光。
几乎同一时刻,两人抬臂抓起对方的肩,同时弯腰,又用手按住对方的头。
两支羽箭就在这一刻从他们头顶唰唰擦过。
马车忽然翻倒,两人双双滚出车外。
两名黑衣刺客此时从草坪翻出来,叶羁怀迅速环视周遭,发觉四周竟只有他们一辆马车!
他们被带离了大部队。
看来是早有预谋。
车夫已经跑了,叶羁怀将路石峋护在怀里,可路石峋却挣开他,一跃跳上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上,下口便咬。
叶羁怀只见另一名黑衣人原本也跑向了路石峋,却中途变道,反过来跑向他。
叶羁怀双眼微微眯起。
看来这两名刺客里也有内鬼。
就在那名刺客挥刀预备朝他砍下的时刻,叶羁怀从靴子里抽出那把李闻达的匕首,在空中乱舞一阵。
那名刺客当即看懵了,显然是没想到这位柔弱的状元郎竟也会在身上藏凶器。
路石峋这时也发现叶羁怀这边的状况,在跟黑衣人扭打时下了死手,夺下长刀后,“哐当”一拳把对方砸晕了。
可就在他转身过来支援叶羁怀时,却看见那名刺客在叶羁怀面前,直直倒了下去。
路石峋皱起眉,就看到叶羁怀还卧在地上,一只手肘撑着地面,闲适地吹着另一只手掌,吹出来一堆白灰。
路石峋惊讶问:“你又用毒?”
叶羁怀缓缓站起身,先抖了抖身上的灰尘,重新站成玉树临风的贵公子,才笑答:“动刀动枪什么的,多粗鲁。”
路石峋习惯性地开口便骂:“狡猾的中原人!”
叶羁怀一点也不恼,只转过身去查看他们马车的状况,心想李闻达应该很快会发现他不见了,定会派人来寻他。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重叠的声音,便回头看去。
但刚一回头,他就看见刚才跟路石峋缠斗的那个黑衣人在路石峋身后又站了起来。
“小心!”
叶羁怀想都没想便以生平能用出来的最快速度奔到路石峋身前,一把将这人捞进怀里,转身护住,可是那刚刚从地上站起来的黑衣人已经举起了刀,根本没看砍的人究竟是谁,刀刃就已经嵌入了叶羁怀左肩。
砍刀的刺客看清他砍的是谁后,立刻松了刀柄,那把长刀掉落在地。
他是奉李闻达命令过来杀路石峋的,可竟然伤了叶羁怀,将军不得把他剁了?
于是刺客吓得跌坐到地上,双手撑着沙土连连退后,嘴里重复嗫嚅着:“我不是……没有……我没有……”
路石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叶羁怀的血已经滴在了他手背上。
路石峋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在看到叶羁怀发白侧脸的那一刻,他怒吼出声——
“叶羁怀!”
路石峋将背后的人抱进怀里,迅速发现了不远处的凶手。
可凶手这会儿因为砍错人已经魂飞魄散,只不停摇头、不停后退……
就在路石峋打算起身过去找那个砍人的刺客拼命之时,叶羁怀忽然伸手扯住了他衣袖。
路石峋连忙低下头,紧张道:“叶羁怀你给我撑住!你不准死!”
叶羁怀这时感觉脖子上好像湿了一片,他目光已有些□□,似乎看见路石峋双眼泛红。
路石峋两只手全都按在叶羁怀流血的地方,不断涌出的鲜血已将他每一个指甲缝都染红,他一面哭一面继续怒吼:“叶羁怀你不准死!你要是敢死,我就不跟你回去了,你听到没有?”
叶羁怀头很晕,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崽子晃的。
他挤出一个笑容,一边吐血一边声线虚弱道:“大哥……先去……叫人啊……”
可说完这句话,他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路石峋刚腾出手给怀里的人抹唇边的血,却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怀里闭上眼。
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凉透了——
“叶羁怀!”
……
几里地外,李闻达刚好被另一个刺客刻意引导,追错方向,却听见了这一声从相反方向传来的几乎要撕破天穹的喊声。
那声音凄獠可怖,又叫他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阵寒凉。
李闻达急勒马绳,掉头重新狂奔起来,边狂奔边对将士道——
“反了!在那边!快!快!”
小野狗:大力出奇迹!
阿怀:攻略男主挡刀经典技能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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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狗:叶羁怀!!!
阿怀:没大没小。
小野狗:(动手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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