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他小时候的事我们知道很少,因为他从不讲,妈小时候的事我们知道很多,因为她经常讲。
妈兄弟姊妹八人,他们曾经的生活很是艰苦,姥爷去世很早,那时妈只六岁,小舅刚出生几个月,大舅最大大概也就十二三岁。姥爷死于脑溢血,妈说那次村里每家要出一个劳力去挖河,家里种了块白菜,姥爷担心他走后白菜浇不了水,就在出门前急着一口气提了几十桶水,然后一上车就晕倒了,送去医院说是脑溢血没救了。姥姥之前是个正常人,突然间这八个未成年儿女都要靠她养活了,她有什么办法,就疯了。被人叫神经病,经常去公社闹,日子没法过了,要求补助、补粮,天天去闹谁受得了,就象征性的给了点粮食。至于街坊邻居、叔伯大爷们也是冷嘲热讽者多,有心帮助者寥寥。真正给予帮助的只有姥姥她娘家人,就是妈的姥爷和舅舅们,经常送些粮食瓜果蔬菜,过年过节时还送些肉。听妈说她姥爷那时有只狗,非常聪明,要送的东西经常绑到狗背上,天黑后(白天送怕有人打劫)跑去姥姥家,住一晚,天快亮时自己就跑回去,十几二十里的路虽不是太远,但对一只狗驮着东西黑夜里一来一回,能准确的找到家门,若非真有些灵性很难做到,所以深受家人喜爱。不知有什么恩怨,后来被人下药给毒死了,妈说她姥爷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就坐在那死狗旁边,后来给埋了。
虽然常送些东西,但依然不够吃,常饿肚子,就去找吃的,找所有能吃的东西。挖野菜、捋榆钱、打野兔、钓鱼、池塘水干了就在泥里挖泥鳅,大舅、二舅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是干这些事的能手。但饭还是不够吃,就去偷。那时候没有私人土地,都是公家的,干活记工分,收了东西按工分多少分配。妈她们一家就姥姥一个成年人可以挣工分,还因为精神问题不受欢迎。因为家里饭吃不饱,又因为东西都是公家的不拿白不拿,所以那时偷拿东西的现象很普遍。妈很自豪她小时候偷东西的技术,说谁也敢不上她和二舅厉害。玉米掰下来,苞皮却近乎完好无损,完全看不出被动过,只在收玉米时才发现一个个都是空的;红薯被挖出来,红薯秧子还是好好的,至于其它瓜果蔬菜想必也不在少数。妈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自从分了地,就再没动过别人家一丝一毫的东西。
偷东西始终是一种素质低下的行为,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有非常多中国国民素质低下,素质低有许多原因,教育不足和贫穷应该是两个很大的因素,我感觉这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别无选择。所谓廉耻,应该是吃饱穿暖之后才可以想的事,对饿着肚子甚至快饿死的人讲道德本身就是一种缺德行为。至于如今中国都已经小康了,经济水平大幅提高,国民素质却没有同步提高,也是因为那许多人习惯已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能靠更新换代。但中国很大,她的惯性也很大,俞敏洪说过:“中国教育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中国父母的问题”,无数本身就有素质问题的父母很难教育出超越他们认知水平的优秀的孩子,就只能靠学校教育,但学校也有太多的无能为力(有点跑题了)。
妈虽然没读过书,虽然经历过非常贫困的生活,但她的思想和平常妇女比起来还是有点小伟大,或者说至少要高明些。她不允许我和弟偷拿别人的任何东西,若有发现肯定会骂、会唠叨半天。记得小时候妈很严肃的对我说过:“不要以为我们家穷就去偷拿别人的东西,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就敢偷牛,会越学越坏”。那时没怎么吃过好东西,所以嘴馋,村里有几家老宅子没人住,院里枣树上的枣又大又甜;有人在棉花地里套种甜瓜,老师讲过顺藤摸瓜,找到藤根然后顺着摸下去总是屡试不爽;有酸中带甜,现在已不多见的沙瓤西红柿;还有那没熟的青苹果,咬一口就会流两口口水,此后再也没遇到过那种酸爽。那些东西我们都是在外边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吃完,从不敢带回家,且回家前一定要毁灭证据,所谓毁灭证据就是吃完要把嘴角擦干净,衣服上不要留有果汁。那时有两位经常一起作案的小朋友,所不同的是他们可以把偷的东西带回家,不仅不会挨骂,还会受到他们妈妈的夸奖。二十多年过后,曾经的少不更事都已成年,那两位曾常被夸奖的孩子如今生活都难以自理,躺平啃老而又无老可啃,注定了三代人的悲哀。可见子女的教育中,母亲的作用举足轻重。
妈没受过教育,不过对我们的教育非常上心,总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如果得个奖状,妈就非常开心,虽然不识字,也拿着奖状看很长时间。那时一年也就期末考试发一次奖状,小学初中一共也没得过几次,不像现在小学生上一年学不管学习好坏都可以得一摞。以前上学还没有实行义务教育,每学期都要交学费,虽然很少,但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次交学费都是妈去借钱,然后拆东墙补西墙,卖点东西有钱了再还回去,就这样一直到高中毕业。上完高中我和弟都不打算再上什么学了,一是因为成绩太一般,根本就考不上,二是因为那时还有点凌云壮志,以为只要肯努力就能成功,上不上学无所谓,就准备去参加工作了。那几年船员工资很高,报考这个职业的较多,有几位同学去报名,我跟着去玩一下,结果也被忽悠填了报名单,笔试、面试都通过被上海海事大学录取。我弟也口头上提了下,说这工作不错,大概是心里也有想去的意思,妈就撺掇着要弟也去试一下,还说去了也不一定能面试过,就当是去玩一圈了,结果也被另一所大学录取了。后来妈聊天时说让弟去试一下是半夜没睡非常仔细考虑过的,她说如果还想上学,如果能考上,就一定要去,不要给以后留下后悔,至于早工作两年、晚工作两年没多大区别。爸就感到压力山大,原来计划上完高中就都不上了,那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又突然说都要去上大学了,而且学费很高,爸虽没明确反对,但心里也不怎么支持。后来听妈说他们吵了一架,爸问这么些钱从哪儿去弄,妈说:“这不用你管,总有办法,家里作难都这么些年了,再难个两三年也没啥,而且以后毕业工作了工资很高,工作个一年半载的就把这钱挣回来了,都不用你操心还钱”。妈常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虽然性子很急经常着急上火,但也总是乐哈哈的,有点乐天。不过对妈的期待我们辜负甚深,几年大学学习很是一般,连根奖学金的毛都没碰到过,经常的旷课早退、以及及格万岁,不过时间大都泡在了图书馆。现在回想即使多考几分,即使拿几次奖学金也没多大益处,而泡在图书馆读过的那些书倒一点都不坏。
妈小时候也上过一个学期的学,刚上学那年她爸就脑溢血去世了,就再没上成。她说她学习极好,语文可以从第一页的第一个字一字不差的背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字,算术也学的极好,以前总感觉妈这样说有点吹牛的成分,直到前年才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我儿子上一年级,那天的作业是背诵《吃水不忘挖井人》,手机录下来发到群里,妈听到了就问怎么还在学这个,她小时候上一年级就学过这课文,现在还能背下来,我儿子说吹牛,然后妈就真的背了出来,五十多年过去了依旧记得,才知道以前她说的并非虚假。极惭愧的是除了几首小诗我背不出任何一个整篇的文章。妈说我姥爷去世后她其实还可以上学,她老师非常喜欢她,去家里找了好几次说不用交学费,书可以借到,演草本都不用买,有旧的反面就可以用,都没问题,空手来上学就行。不过大姨(妈她大姐)不让上,大姨说:我忙都忙死了,活都干不完,给猪薅草的时间都没有,你还去上什么学?最终也没去成,妈说她恼大姨恼了很长时间,处处作对,大姨骂她说从没见过这么犟的妮子。后来妈听说和她同班的一个学习很差的女同学最后上了高中,去了什么地方,找了什么好工作就更感不平,怨自己命不好,怨她爹去世的太早,要不然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
妈二十多岁经人介绍和爸结婚,大舅一开始就不同意,嫌我爸太老实,太不会说话,妈倒觉得人老实巴交的应该也不坏。后来在无数次的吵架中,妈无数次的说当初真是瞎了眼看上了这号人。结婚一年多后生了我,在我一岁多的时候,他们吵架妈赌气回姥姥家了,大舅坚决不让她回去,要离婚,妈也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回去了,因为放心不下我。后来妈说她要真不回去,我这辈子就完了,说:“你爹能带出啥样的孩子来”。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爸妈就这样辛苦的维持着生活。
小时候家里收入只靠那几亩几分地,种过花生、棉花,种过几年西红柿、几年西瓜,最多的还是小麦、玉米。后来借钱买了辆三轮车,冬天可以做点小生意。那时种花生的较多,爸妈他们常去买花生,买到了就拉去花生厂脱皮,将花生仁卖掉,赚点差价。后来常去批发市场批发苹果、西瓜拉到村里去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回来有时较早,有时要到凌晨两三点。爸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烟、沏茶,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钱,算一下花了多少钱,收了多少钱,毛利是多少,经常听到说:“今天这趟白跑,油钱饭钱一除,本都不够”,一般出去一趟挣一百多块钱的居多,五六十或不挣钱的也常有。偶尔挣个三四百或更多,就怀疑是不是算错了,算一遍再算一遍,想是不是哪儿出了差错,最终被确认没错的时候,爸会提议不出门的时候买只鸡架或买袋鸡皮炖一下。那时整只的白条鸡不多,听说好的鸡胸、鸡腿肉都被切下来卖给城里了,剩下的鸡架骨、鸡皮都卖给了农村。压缩冷冻的鸡皮,一袋大概两斤重,一炖就会出一层厚厚的黄色鸡油,一般人吃不下去,鸡架倒不错,虽然没什么肉,但炖的鸡架冬瓜汤味道甚好。
妈很会聊天,很能说,用现在出现的一个新名词说就是社牛,只要有两三个人在就可以一直不停的聊下去。村里有什么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找她去帮忙、主持,处事公道,人缘很好。
现在年过六十,身体状况日下,肩周炎、颈椎病、腰间盘突出、膝关节疼痛,应该都是年轻时落下的劳伤,还有三高基础病,经常眩晕,已影响到日常生活,医生让适当散步,少干活,但始终放不下那几亩地,依旧按时除草打药,小姨家种的梨树、苹果树较多,只要有时间还是天天去帮忙,干活干了一辈子,大概已成了习惯,只要能动就会一直习惯下去。
以前读朱自清的《背影》没什么感觉,如今一想突有所触,我记不起爸妈的什么背影,我好像也从来没有仔细的看过一次他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