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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00年,当了20年皇太子的杨勇被废。隋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改立第二子杨广为皇太子。
杨广就是后来的隋炀帝,大隋帝国第二代掌门人。
因为隋朝二世而亡,所以杨广的名声一直不好、一直被黑。不仅弑父鸩兄、当了皇帝,而且太子之位也来得诡诈权谋。
所以,关于杨勇被废和杨广继位之间的解释,都是一股脑地权谋问题和道德问题。历史被简单地描绘成了宫廷剧,越狗血越吸引人。但是,越狗血越吸引人,也就越脱离真实、渐入戏剧。
废储,从来都是一个政治问题。
因为皇帝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机构和权力的一极;而储君也不是一个人,它也是一个机构和一股势力。这两股势力,再加上朝堂势力和后来居上的杨广,构成了一组博弈关系。而这组博弈关系,是不能简化为一起宫廷剧的。
勇颇好学,解属词赋,性宽仁和厚,率意任情,无矫饰之行。
唐朝人写的《隋书》,定义了杨勇的人设:好学的文艺青年、仁厚的大隋储君、率性的坦荡君子。
杨勇是文艺青年,而杨坚却要改革文风,父子矛盾不可避免。杨勇仁厚,而杨广却隐忍奸诈,算计储君就有的放矢。杨勇坦荡,而杨坚老而猜忌,杨勇被废则是必然之势。
除此之外,杨坚和杨勇这对父子关系,明里暗里还会推演出这样几个矛盾:
一个是杨坚节俭而杨勇奢侈。
勇尝文饰蜀铠,上见而不悦,恐致奢侈之渐。
太子杨勇纹饰镂刻了一具铠甲,而皇帝杨坚却一直俭以养德,所以担心杨勇养成奢侈的恶习。这是父子在性情方面的矛盾。
一个是群臣朝太子、触怒杨坚。
其后经冬至,百官朝勇,勇张乐受贺。
一年冬至,百官在朝堂朝贺完皇帝杨坚,又跑到东宫朝贺太子。这件事让杨坚很不是滋味。于是,下诏罢停东宫朝贺,理由是于礼不合。这是君臣之间在权力方面的矛盾。
一个是杨勇专宠云昭训,触怒独孤皇后。
独孤皇后这个人有爱情洁癖,跟皇帝杨坚基本上就是一夫一妻,容不得她女插足。所以,太子杨勇冷落正妃元氏,这位皇后非常不满意。而得罪皇后,就得罪了皇帝,因为皇帝杨坚是个妻管严。所以,杨勇被废,与独孤皇后这个老妈,关系甚大。
围绕这些矛盾,晋王杨广也就有了权谋诡诈的可能。杨广做了这样几件事,基本上就是与太子杨勇反着来:
一是专宠正妻,“弥自矫饰,姬妾但备员数,唯共萧妃居处”,目的是争取母亲独孤皇后的好感。
二是崇德尚俭,“车马侍从,皆为俭素,敬接朝臣,礼极卑屈”,目的是争取父亲杨坚的支持。
三是构陷兄长,杨广向独孤皇后哭诉太子有杀己之心,于是“皇后意移”,目的是利用母亲促成换储之事。
然后,杨广勾结了杨素、宇文述等朝中重臣,开始了正式的夺嫡“战争”。杨广咄咄逼人,杨勇却“计无所出”,只能等着一纸诏书被废。
这个推演可以简化为这样的模型:
杨勇奢侈、不招父亲待见;杨勇好色、不招母亲待见。
杨广假装专一萧妃,于是母亲喜欢;杨广假装崇德尚俭,于是父亲喜欢。
于是,杨广小施诡计、小结同盟,然后杨勇被废、杨广继位。
移其关系限制之处,还能更简单一点,就是:
父亲母亲不喜欢老大、特喜欢老二,于是老二继承家业、老大扫地出门。
首先得确定一个大前提:改立储君,必须是一个政治事件。
因为影响太大,特别是杨勇这种当了20年太子的储君,背后会牵涉一大批人和一大股政治势力。
如果出现差池,隋朝很可能会出现大的政治动荡。其结果将是隋文帝杨坚和整个隋朝承受不起的。
以这个前提为起点,实施逻辑推演的结果就是:以上那个史料推演,根本就站不住脚。
第一,把国政简化成家事,站不住脚。
国家、国家,但国不是家、国政不是家事。这个简化模型不能成立。
因为国比家复杂得多,国政比家事复杂得多。把国家简化为家事、把国政简化为宫廷,这是电视剧的套路,但不是真实世界的脚本。
自三代以来的宗法制就决定了:国家是靠典章制度来运行的,而不是靠喜好感情来运行。
所以,这就不允许杨坚和独孤皇后用简单的喜好来决定未来储君的去留。喜好感情,只能是形势所驱后的点火因素,不能构成废储事件的真正原因。
谁说不可能,任性的皇帝多了,南北朝比比皆是。所以,皇帝杨坚任性、独孤皇后更任性,而任性的这两口子又有无限的权力,所以想干啥就干啥,别说改立个儿子当储君,就是改立个禽兽当开府,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把杨坚和独孤皇后简化为老父、老母,也站不住脚。
杨坚篡位之后,干得第一件事就是重建典章制度。废北周“六官制度”、建“三省六部”,改革府兵制、改兵户为民户,以北齐律为基础修订开皇律。
所以,杨坚这个人是非常重视制度建设的。
而杨坚在前台推行,独孤皇后就在后台辅助,这两个人真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大隋统一天下,不是杨坚一个人的功劳,是杨坚和独孤皇后这两口子一起努力的结果。
所以,这两个人不是性情中人,而是理性至极的人,完全可以用理性人的假设模型来定位杨坚和独孤皇后。
因此,对于关系国家根本的储君废立,他们不会单靠喜欢与不喜欢来决断。喜欢不喜欢,只能在大势已定之后,做一个触发机制来用。
但是,杨勇私德有亏啊,而且触犯了龙鳞。杨坚节俭非常,而他奢侈非常;独孤皇后爱情洁癖,而他风流好色。所以,为大隋计、为后世计,也不能要一个既奢侈又好色的储君。
第三,放大杨勇的私德问题,也站不住脚。
杨广生于公元569年,公元581年建隋的时候,杨广12岁;公元600年当太子的时候,杨广31岁。
杨俊,杨坚与独孤皇后的第三子,生于公元571年。
据此反推杨勇的年龄,在公元581年当太子的时候,也就十四五岁;而公元600年被废的时候,也就三十岁出头。
杨勇20年的太子生涯,正是由青春年少到壮年成熟的过程。所以,在这个时候,“文饰蜀铠”,做了一件漂亮衣服;宠幸云昭训,喜欢一个大美女。他的这些所为,是不是有点儿太正常了。
普通百姓家,纨绔子弟、风流无度,可能是个大问题,因为真会把家产败光。但是,你不能用百姓家跟皇家做简单类比。如果杨坚和独孤皇后都是理性人的话,他们应该理解,甚至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再一个更重要的就是:杨勇到底干没干大逆无道的事情,逼得杨坚和独孤皇后必须得废掉他这个太子。
纵观史料,真得没有。所以,要么就是有篡逆之事,但是没记载;要么就是根本就没有,废其太子还另有他因。
改立储君,是政治事件。
所以,就得从政治问题的角度来拆解,而不能从宫廷剧的角度来分析。
于是,可以限定这样四条“公理”的框架、来拆解这一历史事件:
第一公理:皇帝是第一核心。
第二公理:皇帝之外还有其他权力。
第三公理:权力是个动态博弈的过程。
第四公理:人性不是理性,必有弱点。
当然,四条公理只适用于这一历史事件,而且肯定也是不完备的,因为内部自洽只能在外部才能论证。再有,就是我们所依据的史料,还得以《隋书》和《资治通鉴》为基础,因为没有别的参考。
杨勇被废的原因一:太子做得时间太长。
千年的老二,老二最难当。这是一个尴尬到死的角色。上面有老大压着、还猜忌着,下面不知道有多少老三、在追赶着。
而杨勇就处在这么一个尴尬的位置上,而且一呆就是二十年。历史上,鲜有当了这么多年太子,最后还能顺利接班的。
原因就是在风口浪尖上呆久了,早晚会被风浪打到海底。
这个可以适用第一公理:皇帝是第一核心。
对皇帝威胁最大的就是老二。在没有权臣的时候,老二就是太子,特别是成年的太子。
还可以适用第三公理:权力是个动态博弈的过程。
动态博弈的权力诸主体,就会把矛盾集中在老二这个位置上。老大的皇帝,谁都不敢惹而且它谁都干惹;其余诸多势力肯定就会盯着老二做文章。
史料记载的杨广各种小动作,比如投杨坚和独孤皇后所好、结交朝中权臣以及恶意告黑状,符合逻辑。因为杨广也是一股势力,他当然要争太子这个位置,不争就是傻子。
杨勇被废的原因二:第三已经做大成势。
第三是谁?就是杨广。杨广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大成势的?
公元588年,杨广统帅五十余万隋军灭陈之战。公元590年,江南叛乱平定后,杨广任扬州总管。至此时,杨广基本上坐定了隋朝三分之一的天下。
杨广有灭国之功,这是大隋的第一功。北齐是北周灭的,所以灭南朝陈就是大隋唯一的灭国之功。而经营江南,又是第二大功。所以,自此时起,杨广基本上已经做大成势。
公元582年,杨坚与独孤皇后为杨广娶萧氏女为妻;公元590年后,杨坚派杨广经营江南。这些都是在太子杨勇之外,培植这个第三势力。
第一公理:皇帝是第一核心。所以,太子势力不能超过皇帝,皇帝需要在太子之外打造其他势力。
第二公理:皇帝之外还有其他权力。太子权力、关陇贵族权力、山东士族权力,还有江南的杨广权力,这些人彼此牵制、势均力敌,杨坚这个皇帝才能做得稳。
所以,杨坚有意培植杨广,而杨广却在这种培植中、逐渐做大。
杨勇被废的原因三:山东豪族权力开始崛起。
山东豪族权力就是关中以外地区的士族豪门。
隋朝取代北周,靠得是关陇军事贵族。而凝聚关陇军事贵族的,就是独孤皇后背后的独孤家,这是关陇集团的顶级贵族和枢纽贵族。
而统一天下之后,杨坚就不能一直依靠关陇军事贵族,主要是不能受制于关陇军事贵族。而现成的势力就有一个,那就是山东豪族。能与山东豪族结成纽带的,就是第三子杨广。而太子杨勇的支持者是谁呢?却是关陇军事贵族。
第三公理:权力是个动态博弈的过程。夺取天下的杨坚,就要在关陇之外,培植新的势力,以巩固皇权。
第一公理:皇帝是第一核心。所以,皇帝不能一直被关陇势力所压制。于是,杨坚就得借助一方势力压制和削弱另一方势力。
杨勇被废的原因四:人性的弱点。
杨坚培植杨广这股势力,是出于第一公理:皇帝是第一核心。但是,杨坚也没有想到杨广能够做大到这种程度。他不仅笼络住了江南势力,而且也结交了山东士族势力。同时,与杨素和宇文述这些关陇势力,也建立了同盟。
所以,第三公理:权力是个动态博弈的过程。杨广上位而杨勇下课,不仅是杨坚和独孤皇后的意见,整个朝堂的势力也倒向杨广一方。这可能也是杨坚所不能左右的。
嗟乎小子,尔一旦无我,或欲妄动,彼取尔如笼内鸡雏耳。
杨勇被废后,幼子杨谅据山东五十二州,他也有图谋帝位之心,就是也想当太子。而隋文帝杨坚对杨谅的警告却是:你小子,要是没有我,胆敢妄动,人家取你性命就如同取笼内鸡崽一样简单。
而“彼取尔如笼内鸡雏耳”的这个“彼”,就是杨广。
足见,杨广的势力、雄心以及能力,杨坚这个当爹的是了然于胸的。
而后来的历史也确是如此:杨广继位、杨谅造反,杨广派杨素平叛,一战告捷,杨谅便成了杨广的砧板鱼肉。
人性的喜欢与不喜欢,解释不了杨勇遭废的问题。
但是,人性的不完美、不理性,却可以轻率地做出杨勇被废的行动。
所以,人性的喜欢与不喜欢,只能发挥触发机制的作用。
而在触发之前,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必然之势已成,可能发也得发、不发也得发。
所以,杨勇遭废和杨广继位,是一个动态博弈的过程,可以总结为这样几个原因:
一是始终处于风口浪尖的太子杨勇,是皇权的最大威胁,也是其他势力上位的阻碍。所以,皇帝父亲的猜忌、其他势力的算计,是杨勇遭废的根本原因。
二是为了压制太子杨勇的风头和势力,杨坚培植杨广作为牵制,而杨广却做大成势。所以,无论杨坚愿不愿意,杨广势必要取代杨勇,成为大隋的第二代掌门人。所以,杨广做大成势,使太子杨勇丧失了不可替代性,是杨勇遭废的必然原因。
三是杨广之所以能够做大成势,是因为大隋权力重心由关陇一极向山东士族的转移。大隋要实现皇帝政治,就得压制关陇军事贵族。而杨广恰恰成为山东士族,特别是江南士族的一个枢纽,这是杨勇遭废的环境原因。
四是杨勇遭废已经遭遇到了形势压迫,但是废与不废的决心还得由杨坚和独孤皇后拍板。杨坚晚年的猜忌、独孤皇后的个性,这些人性的冲动,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勇不是不可替代的,还有比杨勇更合适的人选、就是杨广,杨广取而代之、各方势力都很满意。在这种大势已成的情况之下,皇帝杨坚和独孤皇后,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施展人性的喜好。
而至于杨广弑父,以及在父亲病榻前调戏庶母宣华夫人,真得就有点抹黑的不像话了。
为了扳倒兄长杨勇、自己取而代之,杨广费了那么多的心机去经营势力、去揣摩上意,他不可能在关键时刻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所以,这些也只是宫廷剧的套路,能让人莫名的兴奋,却无法让人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