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美学作为一个学科,尽管在当代已经比较成熟,但它的对象和内容却在不断变动之中。有一段时间,流行“美”“美感”“艺术”三分法,这种区分后来被打破。关于美学的概念研究,还要区分作为现代学科的“美学”与古代就有的“美学思想”,说明它们之间的差异性与连续性,特别是说明美学作为一个现代学科的形成及其发展。在当代,美学面临各种新的挑战。传统的美学结构要被超越,同时,在一些方面,美学又呈现出回归的态势。艺术应该成为美学研究的中心,但美学研究又不能仅限于艺术,要既依托艺术又突破艺术,进行多方面的研究。
【关 键 词】美学;艺术学;超越与回归
什么是美学?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已经多种多样了。美学不是一个固定的物,可以对它作纯客观的分析。这是一个随历史的发展而形成和变化的学科,从事这个学科的研究者们在研究过程中拓展了这个学科,丰富了这个学科的内涵。
关于美学的对象和性质
关于美学学科对象,一些美学通论和教材都习惯用三分的方式来论述。作者常将美学分为美的哲学、审美心理学、艺术哲学。例如,李泽厚的《美学四讲》,就分为“美学”“美”“美感”“艺术”这四讲,除了第一讲是引论以外,其他三讲就分别讲述了这三个部分 [1]。对美学这种“三分法”的理解,在后来流传很广。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除了“绪论”讲述美学研究的对象、任务和方法以外,共分六章。第一章讲“审美对象”,分别论述美的本质与形态。第二章讲“审美意识”,讲审美意识的本质和审美心理。从第三章到第六章都讲艺术,分别讲“艺术家”“艺术创作活动”“艺术作品”和“艺术的欣赏和批评”。
这实际上还是“三分法”,只是由于王朝闻作为一位艺术家来编书,大大扩充了第三部分中的“艺术”的内容 [2]。这与王朝闻作为艺术家对艺术特别重视,从而给予艺术以更大的篇幅,是分不开的。与王朝闻主编的这本美学教材相反,杨辛和甘霖编的《美学原理》,则把更多的篇幅放在美的本质、范畴、起源、类型之上,将“艺术美”放在诸种美的类型之中,并把悲剧和喜剧放在美学的范畴之中来讨论,形成了一种以“美”为中心,兼谈艺术和美感的教材体系。但是,从根本上讲,这两位作者对美学的理解,仍是当时流行的“三分法”,只是他们给“艺术”留的篇幅少一些而已 [3]。此后,国内有多种教材问世,这三方面内容,都是必不可少的。
以美、美感、艺术这三个方面的内容来建构美学的做法是历史地形成的。美学首先被许多学者认为是哲学的一个分支。至今在学科划分中,美学仍属于哲学。在历史上,不少哲学家常常在建立了他们的哲学体系以后,作为体系的补充或延续,写出美学著作。例如,康德继发表了《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这两大批判之后,在66岁时写出了《判断力批判》这部综合了当时的各种美学的核心概念,形成了一个美学体系的著作。黑格尔在发表《精神现象学》《逻辑学》《哲学全书》《法哲学原理》等代表性著作以后,不幸早逝。他留下的讲稿《美学讲演录》在死后被整理出版。杜威也是在他的教育学、哲学和伦理学著作发表以后,才开始发展他的美学研究,并在 75岁高龄时出版了《艺术即经验》这部重要的美学著作。维特根斯坦逝世早,没有活到他的“美学时期”,但后来,他学术上的追随者在他的哲学基础上,发展出了蔚为大观的分析美学学派。
哲学史家们围绕着美学在哲学中的地位,产生了许多争论。有人认为,康德通过《判断力批判》一书,完成了他的哲学体系。美学是哲学的延伸,是哲学原理的运用。还有人认为,美学是第一哲学,处于哲学大厦的顶端。这种争论本身说明,美学是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本身具有哲学性,研究和学习美学,要以哲学知识和修养为基础;同时,美学的研究和学习也会成为哲学入门的向导和哲学能力提高的动力源。总之,美学与哲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美学与心理学有关。面对一个对象,例如一朵花、一片风景、一首诗、一幅画,或者一首音乐,为什么会产生美的感受?生活中的事物多种多样,为什么某些人,会对其中某些事物,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产生美的感受?围绕着这些问题,美学家们会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是由于这一对象有什么特点,另一派认为,是由人的心理机制决定的。主张前一派的,是客观论者;主张后一派的,是主观论者。
早在19世纪,德国心理学家费希纳( Gustav Theodor Fechner,1801—1887)就提出“自下而上的美学”。费希纳著有《实验美学论》(1871)和《美学导论》(1876),讨论各种美学的原理和方法,奠定了实验心理学美学的基础。
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美学上出现了“心理学转向”。这种“心理学转向”表现为几种情况。第一,一些哲学家具有强烈的心理学倾向,尽管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心理学家。例如克罗齐( Benedetto Croce,1866—1952),他提出“直觉”即“表现”,即“艺术”的观点;以及乔治·桑塔耶那( George Santayana,1863— 1952)提出,美的对象是客观化的快感。第二,一些心理学研究者在“审美态度”这一内省的方法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些审美心理规律。例如立普斯( Theodor Lipps,1851—1914)提出了“移情说”,爱德华 ·布洛(Edward Bullough,1880—1934)提出了“心理距离说”。
第三,像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这样的出身于精神病医生的学者提出了“无意识”的理论,依据这一理论,形成了重要的“心理分析学派”。弗洛伊德还积极从事对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心理分析,他的做法影响了他的学生和追随者们。他们提出的心理模式和研究方法后来渗透到 20世纪各派的美学研究之中。第四,格式塔心理学作为一种新的心理学流派对美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出现了以鲁道夫 ·阿恩海姆( Rudolf Arnheim,1904—2007)为代表的运用格式塔心理学进行视觉分析的流派。除此以外,一些艺术史家,例如恩斯特 ·贡布里希(E.H.Gombrich,1909— 2001)认为他的代表性著作《艺术与错觉》也是一种艺术心理的分析。
在审美心理学中,一直纠缠着哲学思辨性与科学实验性的矛盾。这构成了研究路径上的两极。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研究者们持不同的立场,采用部分思辨、部分调查和内省的方法。哲学的思辨性,指一些研究者对审美心理的模式进行猜想,判定一些审美心理的要素,假定它们的活动方式。科学实验性是试图通过实验心理学的科学实验、积累数据、进行定量分析等手段,研究人的审美心理机制。科学实验的研究对审美心理学的研究是有益的。这方面研究的成果,会给美学这个学科带来许多有益的新知识。在当今,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这方面的研究会变得越来越成熟。然而,长期以来,审美心理学中最具影响力的研究成果,仍是内省性的心理学美学,并且在可见的将来,内省性的研究还将占据重要地位。
美学与艺术的研究有着密切的关系。关于艺术,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多层次多方面的研究。艺术可分为多个门类,美学和艺术学要对各门类艺术的起源、性质、功能和作用,作出具体的研究。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开始关注各门类艺术之间的关系,如诗、乐、舞之间的关系,绘画、雕塑之间的关系,诗与画之间,绘画、音乐和建筑之间的关系,等等。这种研究最终促使人们把各门艺术统一成一个体系,对艺术进行总体研究。由此出发区分艺术与非艺术、艺术与工艺、艺术与自然物,并在艺术之中进一步分类。
艺术研究还具有层次性。对文学从主题、题材、情节到叙事手法的研究,对绘画从色彩、线条、构图方面的研究,对音乐从节奏、旋律、调式方面的研究,是一个层次。向上到艺术的普遍特征,如艺术的形象性、有机整体性,具有某种审美范畴,例如优美、崇高、幽默、滑稽,等等。因此,再向上抽象,是进行艺术的本质、艺术的边界和艺术定义的探讨。
艺术研究还具有历时性的特点。艺术本身就有一个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与艺术相关的概念和范畴也是如此。如何将艺术放进历史中进行考察,这本身也是一个哲学问题,历史上,一物何时是艺术,这是工艺史与概念史结合的产物。
早在18世纪,法国学者夏尔 ·巴托就提出“美的艺术”的概念,并由此形成现代艺术体系[4]。黑格尔认为,“美学”的正确名称应该是“艺术哲学”,以艺术为中心来进行美学研究[5]。在20世纪初年,马克斯 ·德索提出“一般艺术学”的研究,推动艺术学研究的发展[6]。分析美学认为美学的任务是对艺术批评的概念进行分析,从而将美学定义为“元批评”,即批评的批评 [7]。
美学研究的这三分法,近年来被打破了。美学的范围得到了拓宽,容纳进了新的研究对象,例如,对自然、环境和生态美的研究,对神经美学的研究,对乡村和城市美的研究,对新媒体和信息革命所带来的审美对象的新样态的研究,以及对美育的研究,等等。
美学学科的形成
从历史上讲,美学是一个现代的学科,有它的形成过程。“美学”这个词是从“aesthetics”翻译而成。因此,有几个起源可以分别叙述。
第一,“美学”(aesthetics)这个词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词从是一个人开始的,这个人的名字叫亚历山大·戈特利布·鲍姆加登(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1714—1762)。1735年,当时只有 21岁的鲍姆加登在他的博士论文《对诗的哲学沉思》中,根据希腊语词根造出“美学”(Aesthetica)一词。他指出,事物可分为“可理解的”和“可感知的”两种,前者是本体论研究的对象,后者是“美学”(“感性学”)所研究的对象。一段话或一首诗可以完善( perfectio)或不完善地表现其意义,这是一种“完善”;也可以在声音、韵律,及其中所包括的隐喻、象征等方面获得完善或不完善的表现,这是另一种“完善”。前者是理性的,后者是感性的。
研究这后一种感性表现的完善的科学,就是“美学”。鲍姆加登对他的这一发明很重视,1750年,以这个词为书名,发表了他的巨著《美学》(Aesthetica)第一卷。在这本书中,美学的定义有了扩大,前一本书主要涉及诗的艺术,而这一本书则将讨论的范围扩大到“诸自由艺术之理论,低级认知学说,美的思维之艺术。类理性之艺术” [8]。过了几年,在 1758年,他又出版了《美学》第二卷。他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要写出一部多卷本的著作,通过对各门艺术进行描述和讨论来发展他的对“感性表现的完善”的研究。但可惜的是,他的健康情况已经不允许,写作这第二部就已很勉强,终于,他在 1762年逝世,没能完成宏愿。
学术界围绕着鲍姆加登是否创立了美学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例如,朱光潜在他的《西方美学史》一书中写道,自从鲍姆加登正式用“埃斯特惕卡”来称呼他的研究感性认识的一部专著,“美学作为一门新的独立的科学就呱呱下地了” [9]。蒋孔阳先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指出鲍姆加登“不仅第一次确立了‘美学’这门学科的名称,而且也第一次确定了美学研究的对象和范围”。他的结论是,说美学作为一门学科是从鲍姆加登开始,“一点也不过份” [10]。但也有人有所保留。例如,汝信就这样写道,鲍姆加登的理论功绩,“不仅仅是为美学取了一个名称,而且确实对这门科学的正式诞生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11]。
第二,这个学科的其他重要概念被提出和逐渐成熟的过程。
鲍姆加登确定对“美学”这个学科的诞生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对这个学科的命名,对“感性”的重视和强调,并形成一种独立的关于“感性”的“完善”的观念,这些对该学科的形成都极其重要。然而,这个学科的诞生,还需要其他众多重要的概念,并在这些概念的基础上形成了一些体系。
在这些概念中,首先要提到的,是意大利人维柯( Giovanni Battista Vico,1668—1744)。克罗齐认为,维柯“可谓是发明了美学科学的真正革命者” [12]。维柯认为,在其他各种智慧之前,有一种“诗性智慧”,人的智慧由此而派生出来。这构成了对哲学上的理性主义的批判,对现代艺术哲学的形成具有奠基性的意义 [13]。
然而,许多英美学者更倾向于认为,这个学科是夏夫茨伯里( 1671—1713)所创立的。夏夫茨伯里提出了两个重要概念,第一是“审美无利害”。当时处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哲学界也弥漫着强烈的功利主义倾向。针对这种倾向,夏夫茨伯里提出,人可以欣赏大海的美,但不必有像海军元帅那样占有大海的感觉。对美的欣赏,所需要的是无功利的静观。第二是“内在的眼睛”或“道德感官”。人具有一种内在,但却是直接的感官,凭借它来产生美感。由此,对美的感受不是一种理性活动,而是一种直接的感性活动。
在英国,趣味的观念得到许多哲学家的关注,有很多的论述。特别是休谟( David Hume,1711—1776)的论述,具有重要影响。休谟立足于经验主义的立场来讨论趣味,即认为趣味依赖于主体的感受,从而趣味具有相对性。但是,趣味仍是有标准的,它依赖于排除一切偏见的“有资格的观察者”。这种对趣味的强调,认为审美与趣味有关,对美学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另一个与休谟同时代的人埃德蒙·伯克( Edmund Burke,1729—1797)发表了《关于崇高与美的观念的哲学探讨》一书。“崇高”是一个古老的概念。在古罗马时,就有一篇被假托为朗吉弩斯所作的《论崇高》问世。此后,“崇高”的观念被很多人提起,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是,这些论述都是将“崇高”视为美的一种类型。只有到了博克时,“崇高”才与“美”对立起来,被认为两者在感性性质上正好相反:崇高是“力量、匮乏与空虚,以及尺度的巨大” [14];与此相反,美是“小、光滑、逐渐的变化、精巧” [15]。他还试图从心理学的角度对“崇高”和“美”所提供的不同感受作出分析。
在与鲍姆加登提出aesthetics这个概念大致同一时间,法国人夏尔 ·巴托(Charles Batteux,1713—1780)发表了《归结为同一原理的美的艺术》(1746)一书,书中提出了“美的艺术”的体系和概念。书中“将诗、绘画、音乐、雕塑和舞蹈包括进来,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将‘美的艺术’定义为一个特殊的范畴” [16]。
以上的这一系列概念的形成和逐渐成熟,为美学这个学科的诞生准备了条件,终于到了 18世纪末,康德写出了《判断力批判》,将这些概念容纳进去,并进行深刻的分析。康德从一个独特的哲学角度,论述了无功利,没有概念而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没有目的而又有合目的性的美,论述了数学性质和力学性质的崇高,论述了“美的艺术”“天才”“趣味”等重要概念,将它们结合成一个成体系的整体 [17]。
美学成为一个学科,也与大学教育制度在欧洲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欧洲近代大学在经历了几百年发展后,从 17世纪开始,迎来一个繁荣的时期,出现了众多的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新学科。作为一个学科,它的形成,需要有明确的名称、完整的概念体系。大学制度催生学科的形成,而学科也在大学制度下得到确立。
18世纪形成的美学学科,经过19世纪的一系列的发展,逐渐走向成熟,并且作为现代文化的一部分,向一些非西方国家传播,推动这个学科在世界各国的建立。
第三,这个学科的名称和基本理论传到中国的过程。
美学这个学科是在20世纪初年传到中国的。在 1900年以前,欧洲来华传教士对这门学科有所提及,在1900年以后的几年中,王国维和蔡元培对这门学科有了专门的著述,并逐渐确定了将“美学”这两个字作为 aesthetics的译名。此后,有更多的人翻译和介绍这一学科的内容。但是,直到20世纪30年代,当朱自清为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一书写序言时,还认为,“美学大约还得算是年轻的学问,给一般读者说法的书几乎没有;……像是西洋人说中国话,总不能够让我们十二分听进去” [18]。而朱光潜这本书,“全书文字像行云流水,自在极了。他像谈话似的,一层层领着你走进高深和复杂里去” [19]。这句话典型地代表了20世纪30年代的学者们对美学这门学科,以及朱光潜对美学这门学科来到中国所起的作用的感受。
20世纪是美学这个学科在中国逐渐发展,并走向兴盛的过程。这基本上可以归结为两条线索:第一条线索,是从王国维、蔡元培,再到宗白华、朱光潜的对西方美学的引入和研究,这一线索遵循的是“审美无利害”的“静观”的线索;第二条是梁启超的文艺“新民”和鲁迅的改造“国民性”的线索。这条“文艺为人生”的线索,后来就与致力于社会改造的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结合起来,随着社会革命形势的发展占据了主导地位。在20世纪50年代,出现了“美学大讨论”,使美学这个学科在中国成为显学,产生了美学上的“四大派”。到了70年代末和80年代,在“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下,美学的讨论重启,出现了“美学热”。
中国的美学,经历了一个从“美学在中国”到“中国美学”的过程。美学引入后,经过消化和吸收,再反思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因素和艺术的观念,结合当下的中国审美和艺术实践,逐渐形成了中国自己的美学体系和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观念。
第四,现代的美学与古典的美学。
朱光潜提出,鲍姆加登提出了“aesthetics”这个词,从他开始,美学这个学科才像新生儿一样呱呱落地了。前面已经指出,美学这个学科的诞生并非仅仅从鲍姆加登提出这个词开始;然而,美学这个学科的成熟,的确应该归因于18世纪一些具有支撑性的美学概念被相继提出,并且由康德将之结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然而,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的写法,仍是从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写起,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再到希腊化和罗马时期,到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再到近代和现代。不仅是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而且我们所熟悉的几乎所有的西方美学史著作,都采用了这种写法。例如,鲍桑葵的《美学史》、基尔伯特和库恩的《美学史》、克罗齐的《作为表现的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的历史》、门罗·比厄斯利的《美学史:从古希腊到当代》,等等,都是如此。
如何解决这一概念上的矛盾呢?朱光潜晚年在《美学拾穗集》中提出了一个构想,即区分“美学”和“美学思想”。他写道:“美学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虽不过两百多年,美学思想却与人类历史一样的古老。”[20]“美学”这个学科是从鲍姆加登开始的,而此前所存在的,是“美学思想”。当然,朱光潜在这里的表述,也不够准确。美学并不是“与人类历史一样的古老”,许多的美学史著作,包括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都有一个开端,即从希腊人写起。对此,鲍桑葵在写作《美学史》时,曾作了这样的解释,只是到了希腊哲学中,人类才到达了“一个人们可能要开始从严格的哲学角度来考虑审美现象的时刻了” [21]。显然,这种反思开始于人们抽象思维能力的提高。这时,人们开始对美和艺术的现象进行概括,并形成了一些关于美和艺术的概念。
综合以上这两个阶段,我们可以大致形成这样的理解:从古希腊时期开始,西方人有了“美学思想”,而到了18世纪,开始了“美学”这个学科的建设。
第五,中国的美学思想与中国美学。
在中国也存在同样的情况。1900年以后,美学这个学科在中国形成,并出现了第一批专门研究者,并在中国的大学里开始设立相应的课程。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此前没有“美学思想”。一部中国美学的历史,还是要从中国的先秦时期写起。在《周易》中,在《左传》等古书的记载中,在《论语》所记录的孔夫子的言论中,在《老子》《庄子》等诸子书中,在《吕氏春秋》这样一些保留大量古代材料的古书中,有着大量精彩而有价值的美学观点。
中国古代美学思想极为丰富,是建构当代中国美学的丰富的宝库,从中可吸收丰富的营养。这些思想也是我们在今天建立中国特色的美学的宝贵资源和理论工具。但是,当代中国美学的建立,并不能看成是古代中国美学思想的自然生长。当代中国美学有一个引入、适应、发展的过程。直至今日,仍需要我们立足当下,面向当下的审美和艺术的现实,从古代和外国吸取营养,进行独立自主的理论创造。
美学与艺术学的关系
前面曾说到,美学是由三大块组成的,即美、美感、艺术。关于艺术的研究是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三分法,并不仅仅意味着在编写美学这一门学科的教材时,要对三个方面的内容分别作出讲述,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三者的内容是联系在一起,相互作用的。从现代美学形成之时起,艺术就对美学的发展起着推动的作用。艺术就仿佛是制作美的实验室,在这里通过实验生产出美的事物,再将之推广到一般事物的制作之中。
能写诗和美文的人,在日常应用性文字写作中就会写得更好,写作者在诗文写作中练就了写作的能力,这种将艺术生活化的过程,最终促成了生活的艺术化。其他门类的艺术也是如此。书法家提高了一个时代的书法水平,而画家和雕塑家和建筑师等,原本就是工匠,是众多工匠中的佼佼者。从另一方面看,艺术的创作和欣赏活动,形成了人的审美观念,陶冶了人的性情,培养了人的审美能力。因此,艺术这个美的实验室,不仅产生美的产品,在实验室外的广大世界中推广,使生活艺术化,使世界美化;同时,艺术还造就了制作和欣赏艺术的人,使他们获得审美的眼光,从而改变对世界的观看方式。
现代美学正是在艺术的推动下形成的。正如前面所说,鲍姆加登为了说明诗本身具有感性独立性,提出了“美学”(“感性学”)这个词。后来,他试图将这个学科扩展到其他的艺术门类,认为不仅是诗,而且各个艺术门类都具有独立的感性,并在追求感性的完善。夏尔 ·巴托所提出的“美的艺术”是现代美学的奠基性概念,他引导人们思考把各门艺术归为同一原理,从而开始了对艺术本质的研究。
欧洲美学史上的重要美学家们,实际上都把主要注意力放在艺术上。原因在于,艺术是制作和欣赏的美的活动,而审美只是直观,行动永远要比直观更能吸引理论家的注意力。艺术创造美,人要为这种活动作出解释,并根据这种解释的需要形成理论,从而进一步推动和改进实践。
康德的美学从对自然的讨论开始,却以对艺术的解释为旨归。对他来说,对自然的审美相对比较简单,从对自然的审美,包括对美的四个契机的分析,和对两种崇高的分析,可以成为进一步进入复杂的艺术审美的钥匙。黑格尔的美学就是艺术哲学。对他来说,对自然的审美不过是“灌注生气”的结果,而这种“生气”,是人在与艺术相关的活动中形成的。
20世纪的美学家们都与艺术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罗杰·弗莱( Roger Fry,1866—1934)和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1881—1964)与“后印象主义”兴起,以及艺术中的新形式主义的发展有着密切联系。他们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区别于从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开始的旧形式主义美学传统,也冲击了古老的“摹仿”理论传统。他们的思想渗透到现代主义艺术的各种流派之中,对艺术形式在20世纪的更新起了重要作用。
阿瑟·丹托与乔治 ·迪基等人发起的关于“艺术界”的讨论,试图为以杜尚的《泉》为代表的超越感性的概念艺术作辩护,说明它们可成为艺术的理由。他们的讨论意味着艺术与美,或者说艺术与一切原本艺术所依赖的感性特征的分离。然而,我们不能将之看成是艺术与美学从此分开,从而艺术学独立的标志。恰恰相反,阿瑟 ·丹托等人所做的,是面对艺术发展的新变建立起美学理论。丹托的美学是黑格尔的《美学》影响的结果。黑格尔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在历史的进化过程中,理念终将超越它的外在显现,而概念艺术正是如此。一种被称为后现代的艺术,更需要理论,这种艺术寻求在作为艺术哲学的美学的支撑下存在。
当代美学学科的发展
美学的当代发展,呈现出丰富和多样性。从总体上说有着两股倾向,就是“超越”和“回归”。美学并不是沿着原有的道路向前发展,而是一方面建立“超越美学的美学”,另一方面又在许多方面呈现出早期美学的特点。具体说来,体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美学在继续追踪艺术的发展,研究新的当代艺术问题。艺术的概念化趋向,曾在阿瑟 ·丹托的带领下,被描绘成黑格尔式的理念超越了它的感性显现阶段,向其自身回归,由此而出现了“艺术的终结”。然而,艺术并不能永久地脱离“感性”。在特定的时期,一些特别的艺术流派,以对感性的超越相号召,构成对既有艺术制度和传统的破坏和挑战。但是,破坏了还需建设,脱离了还需复归。这时,建立新感性的任务就被提了出来。当代艺术在语言、声音、光与色等方面所提供的新效果,激发美学对这些艺术上的新发展作出描述和回应,以此来思考美学的新的发展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只要艺术存在,就有面向艺术的美学,只要艺术在发展,就有追踪艺术发展而出现的美学的发展。
第二,审美心理学研究重启的可能性。在20世纪初年,曾经有过一个审美和艺术研究的心理学热潮。依托当时的实验心理学和心理分析的发展,出现了众多的心理学美学的流派。但是,这种发展后来就呈现出两极的现象。从实验心理学那里借用一些模式,走出实验室作理论发挥的做法,得到了极大的流行。分析美学曾努力克服美学中的心理学倾向,更偏重于语言分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理学美学受到压制。然而,只要人的审美现象存在,从心理角度对这种现象作美学研究的潮流就是不可阻挡的。当然,美学研究者主要是一些人文学者,他们对科学实验的手段,对自然科学的统计和分析的方法不熟悉,在这方面的研究进展缓慢,也常有挫折感,对审美和艺术这种高度复杂的现象进行实验研究缺乏信心;同时,在面对审美现象中所涉及的心理性与社会性,一般生理心理机制与审美主体的意志和意愿,个体差异与群体间相互影响之间的种种复杂问题时束手无策。然而,当代科技进步的强大力量,最终会对美感研究产生推动,这种力量也是不可阻挡的。划定界限,对人的审美现象进行具体而定量的分析,已经有人在作这方面的努力。这种方面的研究成果必将渗透到美学研究中来,使这个学科的面貌得到改变。
第三,关于自然美的探讨被对自然和社会的改造的努力所取代。自然之美,是由于它本来就美,是由于人的情感情绪的投射,还是由于自然被“人化”了,人在自然中欣赏到自己的力量,这是曾经被争论过的古老问题。美学的研究后来就实现了问题的转移。自然美研究就转化为生态环境美的研究。这种转移背后,有一种主客体关系的变化。将自然作为认知对象、情感寄托对象、物质性改造的对象,这些都是在哲学上将自然对象化的产物。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自然界原本是动物的生存环境,同样,对原始人来说,自然界也是生存环境。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寒暑轮替、草木枯荣,这些都是他们要面对的,也是他们生活在其中的大自然。美感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与他们的生命活动联系在一起。只有到了要对“美”进行“审”的时候,人们才将美的现象对象化。因此,对自然美的研究,要探这个源,从人与自然一体,对象还原为环境,还原整体的生态观说起。
自然之美,有其光与色的形式主义因素,但是,这源于它们是人的生活环境以及基于对环境直觉的生态意识。由此可以引申到对乡村和城市的美的建设的思考。在这些思考之中,家园的意识应是最根本的。从人的生活、实践的观点出发,寻求对自然之美的解释,应是一个有价值、有意义的理论方向。
第四,现代科技带来人的审美方式的变化。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对于艺术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这种挑战是多方面的。新媒体出现了,网络文学在挑战纸媒文学,视觉艺术,包括电影、电视和网络视频,有了新的制作和传播形式。一些古老的艺术门类被边缘化,一些新的借助新媒介的艺术进入主流。对这些,美学应如何应对?或者说,在众多的人面对这种新变,或是沉湎其中,或是不知所措之时,美学是否能从历史与现实的角度,为如何应对提供建议?
不仅是新的媒介会产生媒介对内容和形式的多种影响,而且,人工智能所生产的产品给艺术概念带来了更直接的挑战。当 AI艺术来临之时,人们提出了一些深刻的关于人的作用的问题。AI艺术是不是艺术?机器人写的诗,画的画是不是艺术?美学家们该怎么回答?如果说,由于这些不是人的创作,我们就可以宣布它们不是艺术的话,那么,部分在 AI的辅助下,人所创作的艺术呢?从机器到人,我们如何划界?机器参与了多大的比例,以什么方式参与,它就是,或者不是艺术了?这些都留下了研究的空间。
当然,当代艺术中还有一些问题,就是当代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在人人都是艺术家之时,艺术家在做什么?处处皆美之时,艺术能为社会提供什么?
文化创意产业能否取代艺术?文化创意产业很重要,这是艺术向产业的移植,也许这是艺术向社会所作的贡献。正如前面所说,艺术成为美的实验室,实验出来的美在社会中推广。但是,在产业的力量造成廉价的美充斥之时,艺术自身仍须存在。那么,艺术应是怎样的存在?怎样才能维持一种实验、批判和创新的立场?
最后是美学与文化间的对话,在世界上,存在着各种民族和文化。它们各自独立发展,也相互影响。当我们说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之时,包含着一种对未来的乐观理想。但现实的情况却是,民族间有利益之争,文化间有认同之争。美既具有民族性和文化性,也具有普适性。文明间可能会冲突,也可能会相互理解,相互吸收,取长补短。这都是事在人为。在这方面,美和艺术的欣赏和交流,能起到重要的作用。
结语:再谈美学是一门关于美和艺术的学问
当我们讨论“什么是美学”之时,要克服一种共时的、平面的、教科书式的列举的做法,而进入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立体而相互联系的、有发展眼光的研究之中。
美学的“三分”理论是历史形成的,有重要意义。“美学”与“美学史”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美学史发展到一定水平,产生了成体系的美学,而这种成体系的美学又形成一种历史观,构成对历史进行审视的基础,投射到对历史的书写之中。现代美学体系和美学观念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但历史不可隔断,人类对美和艺术的反思有其久远的历史,是文明的重要成果。
对艺术的哲学研究,是美学的核心。从这个意义上讲,艺术离不开美学,美学也离不开艺术。不仅在过去,而且在现代和将来都是如此。然而,美学也有对其他方面的关注。美的本质和范畴、审美心理、自然和生活的美、城市与乡村的美、美育,等等,都日益成为美学的关注对象。正像艺术对生活有着多种用途一样,美学如果能起各种重要作用,对人类有益的话,为什么不朝这些方面发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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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建平:深圳大学教授,中华美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