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人民日报客户端报道,今天凌晨,著名作家二月河在北京逝世,享年73岁。
在河南省南阳市的市委大院里,隐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外面是窄巷、砖墙、爬山虎,里面是小楼、水池、藤萝架。一楼会客的房间很大,只是略显凌乱,几乎没有任何装修。一切都透出上世纪80年代的气息。
这是著名作家二月河的家。2014年5月末,《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前去采访时,正赶上他的哮喘病犯了。采访开始前,二月河喝下妻子递给他的一碗药汤。但除了沙哑粗重的声音外,他并不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书虫子
二月河的哮喘病是在山西大同落下的。那时他是个工程兵,名字还叫做凌解放。从这个名字可以追溯到枪林弹雨的1945年。
那年11月3日,中共山西省昔阳县委正在开会,有人进来报告说,县武委会主任凌尔文和妇联主席马翠兰得了个儿子。大家欢欣鼓舞,给这个新生的婴儿起了个颇有特色的名字:凌解放。
名字的寓意在接下来的4年里果然实现了。随着战事的变化,凌解放跟着父母辗转河南各地。解放军占领南阳后,凌尔文和马翠兰分别留任邓县武装部政委和法院副院长。
父母工作很忙,儿时的凌解放常被独自留在家里,或寄宿亲友、同学家。他不受拘束的性格从小就表现得很明显——上课从来都坐不住,字写得缺胳膊少腿,放了学就跑到河边摸鱼抓螃蟹。不过,他对看小说很有耐心,大部头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全都读完了。那时他并没打算当个作家,只是幻想着有一天能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机会确实来了。1968年,在被红卫兵连续抄了3次家后,高中毕业的凌解放参军去了山西太原,成了一名工程兵。他脑子里装着“将军梦”,干的却是打坑道、挖煤窑的工作,天天在地洞里钻来钻去。
1968年,凌解放跟着部队到达大同时,当地已经开始下雪。“煤井下面是恒温,不管冬天夏天都是16度,但井上很冷,零下二三十度是很正常的。也就是说,井上井下温差能达到四五十度。我那时年轻,不懂得保养,在井下累出一身汗,打着赤膊在风筒里吹凉,穿上潮湿的棉衣回到井上,又冻得直打哆嗦。”二月河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自己就这样得了气管炎。年轻时,他一度以为已经痊愈,没想到年老了,病又找回来了。以前写书时,咳得厉害了甚至会吐血。
在军营时的二月河。
对抽烟的喜好,也是在大同养成的。煤井下面很危险,晚上坐在煤井下休息时,听到煤柱子被压得咯吱乱响,很吓人。“大家商量着,觉得应该有一个和生命同步消耗的东西,开始从每个月6块钱的津贴里拿出钱来买烟抽。”
尽管条件艰苦,但凌解放没忘了看书。半夜里,他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毛主席著作。地上的报纸,甚至一片台历,他也要捡起来看看。就这样,他被调到团里当了通讯员,负责办黑板报,一篇通讯还上了《解放军报》。部队换防辽宁时,为轻装和“破四旧”,要把书全烧了。凌解放偷偷从火堆里扒出《辞海》《莱蒙托夫诗选》。后来,他干脆到驻地农村找书。《二十四史》成为他的日常读物。好不容易借到一本《聊斋志异》,因为别人追着要,他连夜抄了半本。
帝王传
1978年,凌解放转业回到南阳市委宣传部当了干事。当每天的工作变成打开水、拿报纸、接电话、喝茶看报,他又坐不住了,开始利用业余时间研究一直热爱的《红楼梦》。
1980年,他将得意之作《史湘云是“禄蠹(音同度,意为蛀虫)”吗?》寄到有关刊物,却石沉大海。一气之下,他把稿子寄给红学专家冯其庸。冯其庸看过文章后,很赏识这个年轻人,鼓励他用这种风格写小说。凌解放就此开始文学创作,但最初几部作品都被退稿。直到1982年,已是中国红学会会员的凌解放到上海参加研讨会,听到有学者感叹没有文学作品表现康熙的文治武功,37岁的他当即表态:“我来写!”
经过两年的准备,1984年,二月河走上了“帝王小说”写作之路。“刚开始写《康熙大帝》时,我们全家住在29平方米的房子里。我把所有资料捆成一捆放在床下,在地上铺张报纸,匍匐着钻到床底下,一点一点地查资料。”他回忆说,因为自幼对冰雪消融时的黄河印象很深,《康熙大帝》第一部定稿时,自己便以“二月河”作为笔名。
《红楼梦》对二月河写作的影响很大。初中后期和整个高中时期,他曾将《红楼梦》读了五六遍,之后又陆续读了10来遍。写“帝王系列”时,考虑到书中的时代和《红楼梦》产生的时代差不多,二月河觉得语言特色也应该跟着红楼梦走。书写出来,很多人以为二月河是清代人。
1988年,4卷共160多万字的《康熙大帝》完稿。第一卷《夺宫》出版后引起轰动,香港、台湾相继推出繁体竖排版。1989年,《康熙大帝》获河南省优秀图书奖。1990年至1992年,二月河又创作了《雍正皇帝》3卷共140多万字。1998年,根据此书改编的电视剧在央视播出,引起全国热议。1994年至1996年,二月河写完了《乾隆皇帝》前3卷共130余万字。康雍乾三朝的历史,在他的笔下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政治长卷。
二月河作品《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
历史观
随着作品影响力的不断增加,争议声也不绝于耳。其中一种说法是,二月河在为封建帝王树碑立传。
“第一本书出来后的第二个月,就有报纸用了一整版篇幅,以通栏标题《二月河的唯皇史观》对我进行批评。这在当时是作为很严肃的政治问题提出来的。”二月河有点紧张,就给冯其庸写了封信,说不知这件事是否有什么背景。冯其庸写了一幅字寄给他:“浊浪排空君莫怕,老夫看惯海潮生。”
“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我们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来写作的,文艺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只要作品里有地主,就一定是坏蛋。人们现在衡量我的作品,有时还是会沿用这样的模式:康熙是人民的敌人,是反动阶级,你为什么要歌颂?”
二月河告诉记者,自己判定一个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主要看3点:第一,对国家统一、民族团结有没有贡献。“我不管你什么出身,做出贡献的我就歌颂,反之就批判。”第二,在发展生产力、调整生产关系、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方面有没有贡献。“不管什么出身,在当时的条件下能想办法让老百姓生活得好一点,我认为就是好人。反之我都觉得不是好人。”第三,在科学技术、教育文化、发明创造等方面有没有贡献。“蔡伦、郑和是宦官,毕昇是平民,司马迁是残疾人,黄道婆是道士……不管什么出身,只要在历史上做过好事的,我就歌颂。”在二月河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
“不同时期的观点不是恒定的。抗战时期就不讲成分,只要抗战就是好人,成分再好但成了汉奸也要照打不误。土改的时候,要把土地分给农民,让农民有地种、有饭吃,本身就是很大的进步,如果这个时候你反对,也是错误的。”对于批评,二月河很少反驳,而是希望人们在慢慢的认知过程中进行选择,可以维持自己的观点,也可以和平地探讨。“我觉得,现在的社会是个多元体,允许你说话,也得允许别人说话。大家都能把话讲出来才是一个和谐社会。”
王岐山的“知音”
环球人物独家专访二月河↓↓
当二月河回忆起2014年3月7日的十二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河南代表团的审议会议,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当时,自己是从历史角度谈了反腐倡廉的问题。”
在会议上,二月河对王岐山说:“《二十四史》我读完了。说实话,没有哪一个时期有我们今天的反腐力度,这恢复了老百姓对于党中央反腐倡廉的信心。我写的书里有雍正的反腐内容,我对历史上的反腐有一些认识,我们可以借鉴历史经验,把古今清廉之士的故事编成教科书。”王岐山则用“知音”作为回应:“二月河的意思我听懂了,因为我了解他,比他了解我多。他写的‘帝王系列’我认真看了。看了他的书,就能读懂他。知音是什么,知音是通过听音乐就能听懂作曲人想要表达什么。”
“我和王岐山同志也谈到这个问题:高薪不能养廉。宋代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历史上,宋代的官员工资最高,官员收入是汉代的6倍、清代的10倍,但宋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腐败的朝代。高薪养出了什么呢?养出了文恬武嬉!文官爱钱,武官怕死。工资高了嘛,谁都不愿意为国家吃点苦、干点事,更别说为国家捐躯了。最后把政治军事搞得一团糟。”
“我看到过一个资料,包拯的收入折合人民币大约是650万元。650万元只养出一个清廉的包公,更多的是养出高俅、秦桧之徒,养出一帮逼着人们上梁山的贪官污吏。”
“每年的公务员考试,几千人竞争一个名额的事情时有发生。究其原因,就是普通公务员工作稳定,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收入足以养家糊口。如果再追求高薪养廉,公务员队伍会变成什么情况?如果国家还用高薪去迎合那些蝇营狗苟、追名逐利的人,他们对这个职业的追逐将更疯狂,会花更大代价去走后门、贿赂官员。何况工资再高,也无法与贪污受贿的数额相提并论。对于贪欲无穷的人来说,给多高的薪水都是不够的。”
二月河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王岐山在我眼里是反腐英雄。我们没太多私人交往,但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央反腐倡廉的决心和意志;从历史到现实的宏观角度上,我看到了反腐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和艰巨性。这可以说是压在我们这一代人和下一代人身上很重的问题。这样的事情,不是两三年、两三个人就能做到的,需要整个社会的共同努力。”
作者: 《环球人物》记者 尹洁 王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