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米歇尔·皮特与路易·加瑞尔坐在浴缸里,为“越南战争中死去的美国士兵是否无辜”这件事吵得面红耳赤。同样二十岁的伊娃·格林走进浴室,与他们分享温水、香烟,以及酒精。
▲这是贝托鲁奇名垂影史的《戏梦巴黎》中,
最令人影响深刻的片段
对这个世纪的我们来说,这个场面看起来比矮小的萨特被人群簇拥到高处呼喊存在主义的生涩教条,更能代表那个时代对宏大世界的热情。
当来自大洋彼岸的不速之客闯入这对法国兄妹间暧昧的氛围,像五十年来无数以致敬那个年代为主题的电影一样,杂乱的房间里的每一件陈设,博物馆里的每一件展品,似乎都是那个年代飘在天空中无数巨大身影的投射。
而在法国大学生们互道Salut的街角,海报上的“先知”托洛茨基目光透过镜片渗出了画面。
▲托洛茨基
在1968之前的三十年,托洛茨基在流转的旅程中路过巴黎时,恐怕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座城市的年轻人中经受这样的礼敬;
而在1968年之后的三十年,这个名字又像他的无数同志与宿敌一样,变成了书籍角落一个干瘪的名字。
1980年,让-保罗·萨特、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约瑟普·布罗德·铁托与约翰·列侬同一年去世,如同群星划过夜空,在这个撒切尔夫人与里根登顶权力巅峰的年份,宣告了热月般激烈又窒息的十年拉开序幕。
与那些光照寰宇的名字相比,1981年J·波萨达斯的去世并没有在日益分裂的第四国际狭小圈子之外激荡起多少水花,除了他昔日的论敌帕布洛在悼文中对他不无揶揄的评价:
“波萨达斯同志为了‘不断革命’四处布道,他的足迹甚至遍布宇宙。”
1960年代初,当托洛茨基的追随者波萨达斯建立自己的“第四国际”组织时,这个新组织的杂志勾勒了一幅完整的伟大人物的谱系:马克思、列宁和托洛茨基,直到波萨达斯。
在波萨达斯派看来,与前三位革命家同样伟大的波萨达斯,确保了马克思主义的延续,创造性地、科学地将马克思主义应用到当前的历史阶段。
——那是阿波罗十一号登临太空的年代,波萨达斯的追随者们也关注着浩瀚的星空,他们对着天空,对历史的进程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Por qué los extraterrestres no toman contacto público? :cómo ve un marxista el fenómeno OVNI》(为什么外星人不与人类公开接触?:马克思主义者如何看待UFO现象)
对波萨达斯和他的追随者而言,UFO的存在证明了其他星球上存在社会主义,而且只有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才能产生出星际旅行所需要的技术。面对UFO上的阶级兄弟,人们应该抛出橄榄枝,请他们领导地球上的社会主义革命。
或许,在马修与里奥被楼下激烈的“国际纵队不怕”口号声惊醒的那个清晨,大西洋另一端的波萨达斯正仰望着夜空,企盼“星际纵队”的到来。
当巴黎还在为“红五月”的伤痕还在流血,波萨达斯用法语出版了一本小册子:
▲波萨达斯
《Les soucoupes volantes,le processus de la matière et de l'énergie,la science,la lutte de classes et revolutionnaire et le future socialiste de l'humanité》(飞碟,物质与能量的过程,科学,阶级与革命斗争,人类社会主义的未来)
而当石块投掷进巴黎街边的客厅时,这位宇宙主义信徒的脑海中,数千枚核导弹正飞跃北极圈,降落在曼哈顿的上空。
1970年代初,当波萨达斯正式将他的组织定名为Fourth International Posadist(第四国际波萨达斯主义者)时,他不再期盼外星生命的降临,反而坚定地断言:
如果UFO迟迟不能降临人间,那人们只能乞灵于核大战,一旦核战争爆发,资本主义的军警必然无法应对危机,全球范围内的社会变革就可以在核冬天骤然发生。
核导弹最终没有在1970年代飞跃大西洋,而波萨达斯却在此时离开了南美大陆,再也没有回去。
虽然在托洛茨基遇刺多年之后,波萨达斯才开始在第四国际的舞台上崭露头角,但他却继承了托洛茨基身上诸多显著的政治缺陷。
贯穿于启蒙运动五百年来社会史中的荒诞与偏执,似乎一直是波萨达斯生命与社会活动历程中的主题。
▲波萨达斯
巴黎的风暴平息后,波萨达斯为了躲避乌拉圭警察的搜捕,将自己组织的总部搬到了智利。可智利不久便发生了军事政变,左翼总统阿连德英勇殉职。
波萨达斯于是辗转流亡到了欧洲,直到1981年在意大利去世。
▲美国前总统里根
而那个世纪宏大而瑰奇的荒诞与偏执,也从未因一个人的离去而中断。就在波萨达斯去世728天之后,美国总统里根发表了著名的“星球大战演说”:
“我号召美国的科学界将他们的聪明才智转向人类与世界和平的事业:创造一种办法使得核武器变得毫无用处。”
一场超级大国之间更为激烈的军备竞赛从此拉开了帷幕,而绵延半个世纪的美苏冷战也由此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但直到今天,来自外星的“解放者”们一直没从UFO从走出。
1986年走完自己人生的波伏娃比萨特整整多活了六年,“几乎一个小时都不差”。而2012年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宇航员阿姆斯特朗也在波萨达斯去世三十一年后的同一天走完了他在人间的生命。
面对人类登月的消息,波萨达斯并没有发布更多石破天惊的评论,更没有资料显示,阿姆斯特朗是否曾听说过波萨达斯这个名字。
▲宇航员阿姆斯特朗
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二十年,作为一个组织的“波萨达斯派”几乎销声匿迹,这个名词也渐渐成为各国互联网上“怪奇杂谈”般的存在。
只有在“左翼青年”的小圈子里相关话题带起的热度偶尔外溢到互联网,才会形成一个个速朽的热词。
当人们对核大战的恐惧日益从迫在眉睫的威胁变成遥远的传说,当UFO变成司空见惯的“加州杂俎”,人们或许还会把通向彼岸的希望寄于天外来客的“降临”。
——也许,他们还会在各国威士忌浓重的烟熏味中,将自己的灵魂短暂地寄存在二十世纪煤油灯中对未来的想象。
发酵谷物的热情,在铜管的冷热之间中升凝成酒精,在当地酿者的语言中,它是灵魂与精神,绝对的精神辩证异化,是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而现实世界的人们,又满怀着回到绝对精神的热情,在历史长河中奔涌着。
木桶中的热月,让丰腴的理性回归,人们大可以在其中细细咂摸坚果与柑桔的香气,与咖啡和巧克力的独特口感共鸣,那是漫长时光的馈赠,是热月给予历史的温柔。
但总有些风采,历经多么漫长的热月都无法被淡化,就像苏格兰千万年地层演化造就的潮湿泥煤,在烈火中烘干麦芽,带给酒体恒久的熏染风味,再久远的岁月也难将它的棱角磨平,从而成就永恒浓烈的激情。
或许你能从中品味到一种穿越热月、对理想近乎偏执疯狂的追求。以及在你独自面对酒杯时,历史的烟尘编织出一场场关于彼岸遥不可及的幻梦。
总该有一杯酒,在那些热月中温柔精致的幻境之外,值得我们敬那些被激烈的梦想惊醒的夜晚。
同样敬亿万光年之外,那些激烈燃烧着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