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近90%猛犸象牙埋于西伯利亚，猛犸象牙“淘金热”愈演愈烈，中国商人绕过俄罗斯富豪直接前去购买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4期，原文标题《西伯利亚“淘金潮”：猛犸象牙热背后》，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人迹罕至的西伯利亚荒野，一场以猛犸象牙为目标的夏季“淘金热”正愈演愈烈。与此同时，在今年8月即将举行的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CITES）第18次缔约方大会上，各国将审议由以色列和肯尼亚提交的议案，决定是否将猛犸象（Mammuthus primigenius）以濒危物种身份列入CITES附录二，管制其国际贸易。如果这一提议得到通过，猛犸象将成为第一种被列入CITES附录的已灭绝动物。
主笔 徐菁菁
广东珠海商人蓝中艺掌管着一个名叫“猛犸吧”的网站，网站里有大量关于猛犸象牙物料的知识常识、牙雕工艺大师介绍、行业动态、作品展示，还有许多文章在为禁止猎杀野生大象摇旗呐喊。蓝中艺的目标是打造中国牙雕行业的门户网站，而猛犸象牙是目前唯一能够取代现代象牙的材料。
猛犸象最深入人心的形象大概是动画片《冰河世纪》里那只有点倔强、傲娇又单纯可爱的大象曼弗瑞德。这种巨兽生活在距今300万～3700年前的第四纪大冰川时期，身高2.5～3.8米，体重达10吨左右，以草和灌木叶子为生。它们身披可抗御严寒的长毛生活在高寒地带的草原和丘陵上，曾是石器时代人类的重要狩猎对象。“猛犸”（Mammoth）这个名字，源自于俄罗斯的古字Mammut，意思是地下潜伏的事物。今天俄罗斯西伯利亚北部及北美的阿拉斯加半岛的冻土层中完好地保留了许多猛犸象遗体，其中包括它们长约1.5米左右、倔强地向上向后弯曲并旋卷的门齿。2018年1月1日，我国全面禁止国内商业性象牙贸易，但作为已经灭绝的物种的遗骸，除了印度外，世界各国普遍允许猛犸象牙的交易。在我国，国检定性猛犸象牙为有机宝石类物质。
蓝中艺的公司涉及整套产业链。他告诉我，他从内蒙古和香港两个口岸进口猛犸象牙原料，与牙雕工艺师签约，制成工艺品，成品不但在国内市场销售，甚至报关出口到国外。在这个行当他已经干了快10年。早在10年前，他就派人前往俄罗斯雅库特接洽当地的猛犸象牙贸易公司。“算是广东这边去得很早的。那个时候我们在寻找非洲象牙的替代品。猛犸象牙的密度高，适合雕刻，当时的价格还很低。”
10年前，广东牙雕商人出走俄罗斯寻“牙”不是偶然。新中国成立后，为了满足创汇和对外交往的需要，政府建设了一批有一定规模的象牙雕刻厂，以北京、广州、福州等几个地方最为出名。象牙贸易在国际上被禁止之前，绝大多数非洲象牙都是从香港流入中国内地。珠三角，特别是珠海周边是中国牙雕工艺师最集中的地区。
1989年签署的《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全面禁止了象牙及其制品的国际贸易，牙雕行业受到了普遍的冲击，但这并不意味着整个行业无物可用。1990年，中国还有合法象牙登记库存80吨，而这个库存到2005年前后基本消耗殆尽。
“拯救大象”组织（Save the Elephant）多年来资助研究者艾斯蒙德·马丁（Esmond Martin）和露西·维内（Lucy Vigne）在世界各地调查象牙及其相关市场。他们注意到，2007～2014年间，78%入口香港的猛犸象牙经转口到中国内地。大部分原料在中国内地，尤其是广东省加工。
“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那些巨大的猛犸象牙雕刻作品，它们的复杂程度、细节和创造性简直不可思议。”露西·维内向我回忆2014年她在香港的调查，“这些作品经历了经年累月的创作，人们对牙雕这项手工艺遗产自豪极了。”
2014年，露西·维内在香港调查了三位在从事猛犸象牙生意的商人。其中一位商人来自中国北方，1960年开始从事象牙生意。1990年，CITES象牙禁售后，他在内地开设了一家柚木雕刻工场，一度尝试使用河马牙齿进行雕刻。但河马牙在中国内地和香港并不受欢迎。这种物质较硬，容易在雕刻时或者成品后裂开。而且，与象牙一样，同样不利于野生动物的保护。1996年，河马被列入CITES附录二，贸易受到严格监管。1999年起，这家企业便开始改用猛犸牙了。当时，中国人对猛犸牙并不熟悉。他们从香港商人中购买原料，品质差的材料每公斤仅售10～20美元；小型但品质好的獠牙卖每公斤40美元，大型兼品质好的价格也只有每公斤220美元。
香港海关在1992年开始独立记录猛犸象牙贸易，当时仅有244公斤进口。世界上绝大多数猛犸象牙产自俄罗斯雅库特共和国。根据俄罗斯媒体的报道，2017年，该共和国开采了122.6吨猛犸象牙，其中有68吨通过莫斯科、符拉迪沃斯托克和雅库茨克的空中、海上、汽车检查站为出口到中国内地和香港。同年，哈尔滨海关所属萝北海关还破获了一起走私案，超过100根猛犸象牙被一辆运载大豆的货车夹带入境。
水涨船高的除了数量还有价格。蓝中艺告诉我，猛犸象牙目前没有统一的行业评级标准，一般来讲，行业内会把猛犸象牙分成冰料、冻土料、土料，这种分法主要和象牙埋藏的环境有关的。冰料在俄罗斯当地市场上被称为A级，冰料内部还会细分。最好的料子被称作白冰，“没有裂没有花”。根据露西·维内的调查，2010年，香港市场上俄罗斯商人倒手的品质好的猛犸象牙批发价格为每公斤600美元。此后价格一直稳步上涨，2018年我国全面禁止国内商业性象牙贸易，猛犸象牙的价格又有不小的升幅。蓝中艺的人亲自跑雅库特，今年以每公斤2000～6000元的报关完税价格买入。他告诉我，猛犸象牙的价格和当地政府的政策、海关关税都有关系，但近年来，最主要的一个因素是开采环节的成本。“现在，要挖到猛犸象牙也是越来越困难了。挖掘现场距离人们居住的地方越来越远，听说要在无人区开车12个小时才能到达。”
蓝中艺的同事们在雅库茨克与那些俄罗斯猛犸象牙采集公司做交易。这座世界上最寒冷的城市建立在北冰洋附近的永冻土上，是俄罗斯西伯利亚东北部雅库特共和国的首府。雅库特的面积有5个法国大，南北贯穿2000公里，东西横跨2500公里，一年有7个月的冰雪覆盖期，冬季最低气温可以达到零下70摄氏度。过去，雅库特以酷寒和矿物资源闻名，为俄罗斯提供100%锑的开采量、40%的锡、15%的金，它的冻土层还埋藏有占世界开采量25%的金刚石。
但这些年，雅库特最热门的话题是猛犸象牙。世界85％～90％的这种巨兽的遗体埋藏在这里。欧洲人有使用猛犸象牙制造首饰和工艺品的历史。在沙皇俄国凯瑟琳女皇二世统治时期，帝国为了在西伯利亚扩大疆域，曾颁布了一条法令，规定新领土的发现者在他所发现的土地上享有狩猎和控制猛犸象牙的专有权。与过去不同的是，历史上，猛犸象牙主要依靠意外捡拾获取。绝大多数猛犸象的遗体冰封在永冻土中，很难寻找和挖掘，但近些年，雅库特成了受全球气候变暖影响最大的地区。原本的永冻土层开始在夏天融化，冬天重新结冰。在力学作用下，被埋藏的猛犸象遗体越来越靠近地面。雅库特目前的法律规定，当地人享有他们捡到的猛犸象牙的所有权，但如果要大规模发掘象牙，必须获得政府的许可证。然而由于发掘开始变得相对容易，且市场需求量增大，从2015年开始，越来越多没有许可证的象牙“猎人”加入了这个行当。
几年前，新西兰摄影记者阿莫斯·查普尔（Amos Chapple）被西伯利亚高寒地带的风土人情吸引，潜心在当地进行创作。2016年春天到来前，他登上了货运司机鲁斯兰（Ruslan）的大卡车。鲁斯兰要将12吨生活物资从首府雅库茨克运送到北极圈内的小镇贝拉亚戈拉（Belaya Gora）。这趟10个日夜的旅途充满了艰险。4个男人挤在狭小的卡车驾驶室里，饿了就用随身携带的小炉子加热简单的食品。卡车有一半的路程沿着因迪吉尔卡河（Indigirka River）前行。冰天雪地之中，根本无法分辨道路和结冰的河道。临近开春，河面上暗冰消融，车辆好几次陷入冰洞，险些倾覆。
“那大概是我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拍摄任务。”阿莫斯·查普尔向我回忆道，“旅程结束的时候，我和司机已经成为好朋友。他问我夏天的时候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体验他的另一份工作——在西伯利亚荒野寻找猛犸象的獠牙。我想，任何记者都不可能拒绝这样的机会。”于是，2016年夏天，阿莫斯·查普尔成了世界上最早记录猛犸象牙非法开采的摄影师之一。
在营地里干了一周烹饪和杂物之后，“猎人”们终于允许查普尔拿起他的相机，在接下来的两星期时间里，他造访了西伯利亚密林中一条河流沿岸的三个挖掘点。其中距离最近的一个村庄也需要乘坐4个小时的快艇。这片地区在史前时代曾是一片巨大的沼泽。猛犸像的遗骸就埋藏在河岸的小山坡里。象牙“猎人”们寻找那些动物遗骨多的地方，用水泵抽取河水，一层层地冲去泥土。如果这种大张旗鼓的寻找一无所获，他们还会借用高压水枪的力量深入这些小山，在解冻的冻土中挖掘出深达60米的坑道。
这是一项肮脏和艰辛的工作：潮湿、繁重的体力活儿、肆虐的蚊虫，还有不可预知的风险。“我总是试图控制我在坑道里工作的时间。”查普尔说。每5～10分钟，摇摇欲坠的坑道壁就会有一部分垮塌下来。在一个挖掘点，整个坑道在一夜之间塌方了。在另一处挖掘点地，塌方砸断了一个男人的腿。人们把他送往医院，对于断肢则无力回天。
休息的时候，“猎人”们居住在简易的帐篷里，吃罐头食品，用纸牌和一瓶又一瓶伏特加打发时间。这些猎人大多是当地人，手头拮据。他们把雪地摩托上的发动机改装在水泵上，等短暂的夏季过去，再把它们拆下来装回雪地摩托上去。许多人要依靠借钱来完成这次夏季寻宝。他们想赚一笔钱支付孩子的学费，或者搬离乡村到城市。在雅库特，人均月收入大概是500美元，而一只65公斤重品相上乘的猛犸象牙，可以卖到34000美元。查普尔遇到了这样的幸运儿。两个男人在一周内找到三只这样的象牙，其中一只超过了72公斤。但事实上，只有20%～30%的人能够有所斩获，很多人会在整个夏季一无所获，背负上债务，只得等到来年再搏一把。
人们对查普尔非常警惕，他们不向他透露具体的交易金额，也不允许他透露他们的名字、活动地点。领头的雅库特当地人尤其如此。有一次查普尔在营地的一张小桌子前看书，这个男人一把抓住他的帽子，把他拽到桌子的另一边，告诉他：“鲁斯兰不是这里的头头，我才是。你明白吗？”
更警惕的是从这些非法“猎人”手里收购猛犸象牙的交易商。查普尔尝试联系这些人，得到的是果断的拒绝。
私挖行为对森林和土壤造成了很大的破坏。一次“冲洗”就会毁掉半座小山丘。冲洗下来的泥沙直接就进入了河流。查普尔观察到，很多人已经不在河里打鱼。“我知道这很糟，可是我还能做什么呢？”一个“猎人”对查普尔说，“我没有工作，又有很多孩子。”
一些古生物学家们也受困于这一新现象。密歇根大学教授丹·费希尔（Dan Fisher）发现，他必须和这些“猎人们”“争夺”猛犸象的遗体。象牙被取走了。它对古生物学家来说有特别的意义。象牙的生长贯穿猛犸象的整个生命周期，它们记录下了一头猛犸象的一生，就像年轮之于树木。猛犸象身体的其他部分同样毁于一旦。猛犸象死亡地一般集中，很难一次性全部挖完。为了掩盖挖掘的痕迹，“偷猎者”会把猛犸象的遗体敲碎、烧掉、丢弃，许多其他的古生物遗体包括古人类遗迹很可能被一同毁坏，被抛弃到河里去。
无论是在俄罗斯国内还是在国际上，猛犸象牙热都在引发争议。俄罗斯国内的争议点在于财富的分配。俄罗斯国内有一种声音，希望能够通过一部法案，把猛犸象牙列为国家资源，进行严格管理。去年，俄罗斯国家电视台Rossiya 24频道播出的纪录片《骷髅岛》（Island of Skeletons），指责雅库特当局对“象牙猎人”的“犯罪”交易视而不见。而这在雅库茨克当地引发了一场示威抗议，人们要求莫斯科把属于当地人的“财富”还给他们。地区议员弗拉基米尔·普罗科普耶夫（Vladimir Prokopyev）表示，这部电影是俄罗斯富豪们下令拍摄的，过去他们从当地人手中买下象牙，再转售给中国，垄断了猛犸象牙的出口，现在他们却输给了直接前来购买象牙的中国交易商。
国际社会的争议则在于：对于今天的大象动物保护，猛犸象牙贸易到底在发挥什么作用？
近年来，一些动物保护组织开始呼吁禁止猛犸象牙贸易。“中国禁止象牙交易的快速行动在国际上起到了巨大的积极宣传作用，这是过去20年大象保护事业最重大进展。”总部设于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拯救大象”组织CEO弗兰克·波普（Frank Pope）告诉我，“但是禁止合法交易只是第一步。对象牙的需求依然存在，犯罪分子依然有利可图。越南、老挝、缅甸、泰国兴起了一个针对游客的二级市场。我们需要更近一步地宣传购买象牙制品的负面印象，确保拥有象牙制品不再是任何象征”。呼吁禁止猛犸象牙贸易动物保护者认为，以猛犸象牙取代现代象牙，意味着一个象牙制品的需求市场依然被维护和存在着。
另外，人们也有更实际的考虑。总部设在伦敦的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生而自由基金会”政策事务主任马克·琼斯（Mark Jones）告诉我，由于目前猛犸象牙的开采和贸易缺乏监管，而且猛犸象牙并不容易和普通象牙相区分，它很有可能成为非法非洲象牙交易的保护伞。猛犸象牙和非洲象牙的最主要分辨方法是施雷格尔氏线。这是牙齿釉质层的显微结构。一列或数列彼此平行的釉柱组成的釉柱带，每相邻的两个釉柱带呈角度相交，在牙齿切面上呈现重复的明暗交替的条带。猛犸象牙的施雷格尔氏线呈小于90度的夹角，而非洲象牙则大于90度。但是，如果象牙经过雕琢，特别是制成小件制品后，施雷格尔氏线很难分别。执法人员要经过专门训练才能辨别猛犸象牙和非洲象牙。
今年年初，使用DNA手段追踪非法象牙贸易的一个科学家团队，在柬埔寨查获的一批非法现代象牙材质中发现了猛犸象牙的DNA，说明这批象牙很可能和猛犸象牙混在一块儿被交易。
2014年底在香港调查猛犸象牙市场的时候，露西·维内也曾发现，有几间商店在橱窗的小雕像旁注明“猛犸牙”，但其实是象牙。一家商店的老板两次对西方顾客声称一件象牙制品是猛犸牙。还有个售货员说，把象牙小雕像坠子烟熏成浅咖啡色，便能鱼目混珠当成猛犸牙，合法地运出境，到日本和中国内地。
出于同样的考虑，以色列和肯尼亚提议将猛犸象（Mammuthus primigenius）以濒危物种身份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CITES）附录二，这并不会禁止猛犸象牙交易，但被视为第一步。“CITES从未将一种灭绝动物列入附录，但创造先例的逻辑是坚实的。”弗兰克·波普说，“在非洲12个国家，大象都是灭绝边缘。民主刚果共和国98%的大象都一扫而空。为了拯救它们于象牙贸易，我们必须得考虑所有选项。”
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样的看法。“如果这项提议获得通过，那么野生大象倒是很有可能因为失去了一种象牙替代品而被盗猎灭绝了,”英国肯特大学环境与生态经济教授道格拉斯·C.麦克米伦（Douglas C. MacMillan）对此嗤之以鼻，“这种提议毫无意义，在贫困的非洲对抗盗猎的唯一办法就是减少对象牙的需求。”而禁令本身不会减少需求。1990年，CITES禁止国际象牙贸易后，曾在1997年和2008年两次允许有需求的国家申请从非洲购买库存象牙。“据估计，深深埋藏在西伯利亚冻土中的猛犸象遗体超过1000万头。真要减少需求，保持猛犸象牙的持续供给，不就是目前所能采取的办法之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