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被薛蟠抢夺到手以后,随薛家来贾府,改名香菱。
香菱初到荣国府梨香院时,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周瑞家的拉着她的手问她几岁来这儿的,父母现在哪里,十几了,哪里人,她都摇摇头说:“记不得了。”后来香菱长大,又当了宝钗的丫头,一同搬进大观园,有了和林黛玉接近的机会。林黛玉对诗歌的爱好,强烈地吸引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这天吃过晚饭,她就来到潇湘馆,缠住林黛玉,要她教自己写诗。黛玉也不客气:“既要学做诗,你就得拜我为师。”香菱爱诗心切,爽气地答应了,但也提了个条件,不许老师嫌烦。黛玉看她这样认真,就说:“什么难事,也值得你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你真的有了妙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行。”
香菱恍然大悟,笑着说:“难怪我弄本旧诗,偷空读了一两首,有对得极工的,也有不对的,平仄也有错了的。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并不碍事,倒是以词句新奇为上品!”。
黛玉见她这样开窍,点头说:“正是这个道理。诗的立意是第一要紧。如果意趣真了,连词句都不用修饰,就已经是好诗了。这叫‘不以词害意’。”然后,黛玉一五一十,把学诗循序渐进的过程讲给香菱听。她要香菱先用王维一百首五言律诗、杜甫一百二十首七言律诗和李白一二百首七言绝句打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等一些名家的诗看一看。指点完以后,她鼓励香菱说:“你是一个极其聪明伶俐的人,不出一年功夫,不愁你不成诗翁了。”香菱听了,就央求黛玉把书借给她,让她带回去,晚上念几首也好。黛玉听说,就让紫鹃把王维的五言律诗拿给香菱,关照她把自己红圈选的诗,有一首读一首,不明白地问宝钗,或者问自己。
回到蘅芜苑,香菱什么事也不管,只在灯下,一首首诗全神贯注地读起来。宝钗几次催她睡觉,她还是沉浸在诗的境界里。
没过几天,香菱就笑吟吟地把书送到潇湘馆,要黛玉给她换杜甫的律诗。黛玉看她这么快就来还书,笑着问她:“共记得多少首?”
香菱也笑笑:“凡红圈选的,我都读了。”
黛玉又问:“可领略了些没有?”
香菱腼腆地笑了:“好像领略了些,只是不知道对不对,说给你听听。”见黛玉点头,香菱笑着说:“在我看来,诗的好处在于有些说不清楚的意思,想想又是很逼真的;看看似乎没什么道理,再想想竟是有理有情的。”
黛玉赞许地笑笑:“这话有点意思了!但不知道你从哪儿体悟出来的?”
香菱略略想了想,说:“我看王维塞上诗有一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粗一想,烟怎么会直?太阳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乎无理,‘圆’字又似乎太俗。然而合上书一想,倒像是亲眼目睹了这壮观的景象,要说再找两个字来换,竟然再也找不出来。再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乎没什么道理,可念在嘴里,倒像含一颗几千斤重的橄榄似的,真正回味无穷呢!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和‘上’字,真难为了诗人怎么想得出来!那年我们上京城途中,一天傍晚挽住船,岸上没有人,另外有几棵树,远远地看到几家人在烧晚饭,那烟就是青青的一道碧色,连着薄薄的云天。谁想到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诗,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香菱正说得滔滔不绝,宝玉和探春来了。宝玉听了会儿,笑着对香菱说:“‘会心处不在远’,你已经得了诗中三昧了。”黛玉又翻出陶渊明诗句“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给香菱看。香菱恍然大悟:“原来‘上’是从‘依依’两字化出来的。”
宝玉怕她学诗钻牛角尖,赶紧大声打住她:“不要再讲下去了,再讲倒又学得离开诗的本意了。你就做起来,肯定是好的。”探春在一旁打趣,说是要补发个请柬,让她参加海棠诗社。
香菱有点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解:“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玩罢了。”
探春、黛玉见她认起真来,赶紧安慰她:“谁不是玩?要说我们这诗,出了园子还真让人笑掉大牙呢!”偏偏宝玉不以为然,说是她们写的诗已经有人抄了刻书去了,探春、黛玉不信,宝玉诅咒发誓,说谎的是架子上的鹦鹉。
香菱又逼着要换杜诗去读,还求黛玉出个题目给自己去做诗。黛玉想起昨夜当空的一轮清朗皓月,就让她做一首咏月的诗来。
香菱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欢天喜地地回屋来。她冥思苦想,要写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再拿起读两首,弄得茶饭不香,坐卧不安。
宝钗心疼她:“你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我找她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
“姑娘,别寒碜我。”香菱一把扯住她,让她看自己的诗。
宝钗浏览了一下,笑了:“不好,不是这样作法。别害臊,只管拿了给她看,看她怎么说。”
香菱听了,就去找黛玉。黛玉看了她写的诗,笑着点拨说:“意思都有了,只是措词不雅。你看的诗少,被束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只管放开胆子再去做一首。”
香菱这时已经痴迷地沉浸在诗里面了,她干脆连房间也不进,一会儿散步在池边树下,一会儿坐在山石上怔怔地出神,一会儿蹲在地上抠抠划划,来往的人都感到诧异。
李纨、宝钗、探春、宝玉听到人们议论她,都远远地站在山坡上望着她笑。只见她时而双眉紧锁,时而嫣然含笑。
宝钗悄悄对大家说:“这个人肯定疯了。昨夜就嘟嘟囔囔,闹到五更才睡下,天一亮又起来了,急急忙忙梳了头,去找颦儿。回来呆了一天,做了一首,自个儿不满意,自然现在又另做呢。”
宝玉倒是赞许她:“我们成天说她俗,谁知道她能有今天这份悟性和刻苦!可见天地还是最公道的。”
宝钗见机插入一句:“你能够像她,有份苦心就好了。学个什么会学不成呢?”一下子倒把宝玉说闷了。
说话间,香菱兴冲冲地走了。大家都想看看她写的诗到底有没有些意思,就一齐尾随她,向潇湘馆走来。
黛玉正拿着诗在和她推敲,大家急着问诗做得怎样,黛玉说:“做到这份上也难为她了。只是还不好,过于穿凿,还得另做。”宝钗拿来一看,发现不像吟月,句句写的都是月色,看到香菱很失望的表情,就宽慰她“‘诗从胡说来’,再过几天你也会做好的。”
香菱自以为她这首诗妙绝,给宝钗、黛玉这么一评,觉得很扫兴,但实在不肯丢掉。她出生以来经历痛苦坎坷,没亲没故,还有什么能像诗这样解脱她,照亮她呢?
大家还在说笑,她就走到台阶下的翠竹前,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斜视。探春怕她太痴,隔着窗喊她:“菱姑娘,你闲闲吧。”
香菱怔怔地回答:“‘闲’字是‘十五删’,韵脚错了。”原来黛玉让做诗的时候限用“十四寒”押韵的。她这一答弄得大家都乐了。宝钗说香菱真成诗魔了,责怪是黛玉引的。
黛玉笑着为自己开脱说:“圣人说:“诲人不倦。’她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大家开了一会玩笑,就分手回家了。
香菱满心想的都是诗,到了晚上还对着灯出神。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得大大的,直到五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宝钗醒来,心想香菱折腾了一夜,也不知诗做得怎样了。这会儿人乏了,暂且别去叫她。猛然,香菱睡梦中笑出声来:“可是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吗?”
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原来香菱立志学诗,精神全聚在做诗上,白天没能做出来,终于在梦中得到八句,激动得人一醒就赶紧写下来,带到沁芳亭。宝钗正和大家说她梦中做诗说梦话的事。见她来了,大家都争着要诗看。
香菱大方地迎上去,说:“你们看这首诗:要行,我就还学;要还是不好,我也就死了这做诗的心了。”黛玉和众人围上来看她的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困?
大家看了,齐声称赞:“这首诗好,新巧而有意趣。可见俗语说得真对:‘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海棠诗社一定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