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玉京的父亲,是大明朝廷里的一位官僚。
至于是什么官,不好意思,不得而知,但至少不是什么大官儿。
因为卞玉京的父亲在病故之后,卞家很快就败落了。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卞父在朝廷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临了却连维持女儿生活的开支都拿不出来,可以见得,这个官身份低微,俸禄也并不可观。
母亲早亡,父亲病故,卞玉京无处可去,只好投身于秦淮河畔,成为了一名歌妓。
朋友们,秦淮河畔华灯高照,彩楼之上人声鼎沸,这些倚门卖笑的姑娘们一个一个穿的光鲜亮丽,画的分别妖娆,然而她们的身后,总有一段这样辛酸的往事。
若不是天大地大,却无我容身之地,我又何必落入这滚滚红尘?
秦淮河上的姑娘们,为了赚钱,为了活下来,为了出人头地,那都是各有本领的。
陈圆圆是梨园一姐,唱戏的功底十分了得。
顾横波妙笔生花,擅长画兰,其人气质也如兰。
董小宛是古代厨娘,做饭很有一手,既能留住男人的心,更能留住男人的胃。
李香君是音乐家,丝竹管弦,吹拉弹唱无所不精,无所不会。
寇白门生性豪爽,是社交名人,好友众多,在江湖上有“女侠”的称谓。
马湘兰天性仁善,最好周贫济困,接济乡里,是秦淮八艳中最为善良的一朵。
柳如是人生传奇,更是晚明时节爱国主义女青年的典型代表。
而我们的卞玉京同志,能在秦淮八艳中占有一席之地,除了因为她相貌出众之外,还因为她独一份的才气——这位姑娘写得一手好字,尤擅小楷,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顶级艺术家。
会写字,会音律,气质超然,卞玉京因此迷倒了很多的公子哥和文人雅士。
然而,虽然身在秦淮河边,但卞玉京却并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她对那些浑身散发着铜臭味道的公子哥们十分厌恶,在他们的身上,卞玉京看不到有关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美好东西,她也同样不喜欢那些身无长物,未建寸功却独独喜欢卖弄诗文的穷酸书生,因为在他们的身上,卞玉京能看到和自己一样深陷泥潭而不得出的挣扎和绝望。
直到,崇祯十五年的春天,一场十分寻常的送别晚宴,打破了卞玉京平静的人生。
这一年,在苏州虎丘,一个叫做吴继善的人走马上任,将要离开虎丘,去四川成都做知县。
升官发财有孩子,这是人生三大乐事,一定要庆贺庆贺。
于是,吴继善的朋友们攒了个饭局,打算欢送一下吴继善。
这场饭局上,有吴继善的朋友若干,另有吴继善的一位至交好友,叫做吴梅村。
这种比较高质量的欢送晚宴,光是几个男人吃吃喝喝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的,所以几位友人决定,相邀佳人作伴。
几经引荐,他们邀请到了已经在秦淮河成名已久的卞玉京作陪。
一帮人人推杯换盏,一顿吃喝,到了临行分别之际,文人们难免要搞几首送别诗出来。
酒桌上的这个吴梅村,那在当时是很有名气的文人,位列江左三大家,和钱谦益,龚鼎孳齐名,还开创了自己的娄东诗派,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人,有才,相当有才。
钱谦益和柳如是成了夫妻,龚鼎孳和顾横波结了连理,而我们的吴梅村同志自打见了卞玉京第一眼,那可就再也忘不掉她的容颜了。
君子好色,取之有道,吴梅村一看,这卞玉京长相是很可以,但问题是,光长相好看不行,吴梅村还要求,自己的伴侣应该有很高的文化。
吴梅村早就听说卞玉京是个才女,于是打定主意,想要试试眼前的这位佳人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墨水,于是便恳求卞玉京写下一首送别诗。
卞玉京同志也不含糊,泼墨挥毫,几分钟就是一首意境不俗,流畅自然的古诗: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唐时李商隐曾有一首《夜北寄雨》,这个我们都很熟悉。
《夜北寄雨》的第一句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准确的日期,所以我也无法回答你,我只知道,巴山(四川境内的山峰)的夜里时常下雨,会让庭院里水池里的水上涨。
第二句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什么时候你我才能重逢,在窗下点燃烛火,然后我就能和你聊一聊巴山夜晚的那一场场大雨了。
李商隐的这首诗,全诗都透漏着无限哀伤和惆怅的意境。
卞玉京的“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正是引用了《夜北寄雨》的典故。
然而,卞玉京虽然引用了《夜北寄雨》的典故,但她所表达出来的意境,却完全不同。
烛火已经点燃,而巴山仍然是当年的巴山,我愿送你一支可以渡过江河湖海的小舟,所以请你不要担心路途遥远。
而后两句“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我们需要拆开来看。
我们知道,上古时期,有尧舜禹三位大贤,其中,舜帝有两位妃子,一位叫做娥皇,一位叫做女英。
娥皇女英和舜帝的感情,那是嘎嘎好,相当深厚。
舜帝到南方巡视,死于途中,埋在了九嶷山下,娥皇女英思念丈夫,前往寻找,在山下的竹林里抱头痛哭,泪染青竹,最后泪尽而死,时人便称这种竹子为潇湘竹。
意思是,竹子上满含着对人的思念。
愿将一幅潇湘种——意思是虽然你即将要去远方,但我们对你的思念之情不会减退,反而会越来越浓厚。
而后一句中的薛涛,则是一个人名,指唐代著名才女。
才女薛涛很有文化,出口成章,作品流传很广,她的诗句更常常被用来表达爱慕和思恋。
所以,“寄与春风问薛涛”的意思则是,虽然你离开了我们,但是你奔向了更为广阔的天地,那里一定会有如薛涛一样的才女等待着你,所以你不要落寞,而要对未来充满期待。
朋友们,古往今来的离别诗,总是充满了悲伤和难过。
柳永的“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李白的“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苏轼的“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诗人们面对离别,要么是在渲染悲伤,要么是真的很悲伤,而在这此时此刻,临别之际,卞玉京却能将一首离别诗写的如此积极乐观,如何不让人折服?
卞玉京折服了吴梅村,而吴梅村在饭局之间举手投足的儒雅气质,也吸引到了卞玉京。
那些处于乱世之中的书生,往往性格踌躇,优柔寡断,吴梅村的确是喜欢上了卞玉京,但他却并不是一个勇敢的男人。
而卞玉京虽然是一介女流,却能够勇敢大胆的追求自己的爱情,所以卞玉京很快给吴梅村写去书信,表达了想要和吴梅村在一起的想法。
然而,吴梅村却退却了。
作为江左名流,作为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读书人,吴梅村的确是喜欢上了卞玉京。
这个女人长袖善舞,长相出众,性格温顺,又有难得的才气,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佳人。
但问题是,就算卞玉京的个人条件再怎么优秀,她也不过是个歌妓啊?
谁会把一个歌妓娶回家?自己要怎么看待?别人又要怎么议论?
所以,吴梅村选择了退却,选择了缄默,选择了让这一切释然。
勇敢追爱的卞玉京以为,自己只要不顾一切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幸福,然而她还是大大的低估了世俗的影响力。
吴梅村抗拒她,或者说,吴梅村面对自己时,根本没有底气。
也许是失落,也许是怄气,卞玉京不再等待吴梅村,而是嫁给了一位叫做郑建德的世家公子——这明明是卞玉京当年最讨厌的一类人。
所以,她和郑建德的爱情也并不幸福,不久之后,她离开了郑建德,选择了遁入空门。
遁入空门,也就是出家。
作者一直很好奇,难道只要出家,就能消除这世上的一切烦恼了么?
其实,不一定。
卞玉京遁入空门之后,曾经观察过庵里的那些老尼姑们。
她们一个一个看上去六根清净,毫无挂碍,心无烦恼,但其实,她们的内心和这世上的人一样丰富,一样起伏不定。
她们叩拜青灯古佛,是为了麻醉自己,她们诵持经文,则是为了压抑精神世界的苦痛和折磨。
和秦淮八艳里的其他姐妹们不同,卞玉京并没有太多的感情经历。
她把她一生中最宝贵的爱情一次性的全都献给了吴梅村,但却遭到了吴梅村的冷落,自此,她封存住了内心,再也不会爱了。
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卞玉京病逝。
作为一个年仅四十多岁就病逝的人,卞玉京也算的上是香消玉殒。
她不愿意将就,所以她宁愿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
或许,她在她人生中的最后时刻也会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挑,但就是生活没有办法挑。
爱情是生活,亲情是生活,人世间存在的各种各样的感情,都是生活。
她把一生的情爱和勇敢都给了吴梅村,却换来了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那种如钝刀子杀人的冷漠。
所以,与其继续挣扎,继续强求,还不如遁入空门的结局。
作者写文章,不喜欢讲道理,也不希望通过卞玉京的人生故事,能让你读完之后,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因为,真正能让你顿悟的,不是一篇文章,一段话,而是一段经历。
秦淮八艳各有传奇经历,她们就如天边的云彩,风中的树叶,水中的浮萍,无时不刻,都在品尝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