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老北京,大街小巷有上百家中药铺,但能位列前十的有这十家:同仁堂、同济堂、明德堂、鹤年堂、体乾堂、育宁堂、千芝堂、延寿堂、保全堂、同春堂。这十家之中又数鹤年堂历史最为悠久,而名气最大的当属同仁堂。西鹤年堂(后来鹤年堂分成东、西)刘家曾位居“京城八大富户”之一,而同仁堂乐家也曾雄踞“京师八大宅门”之列。时至今日,鹤年堂和同仁堂的名号依然存在,都是百年老号,百年品牌。对于鹤年堂我不甚了解,但对于同仁堂,我最熟悉不过了。
我的爷爷叫乐仲繁,是同仁堂乐氏四大房中的老二。大爷爷叫乐孟繁,三爷爷叫乐叔繁,四爷爷,大家已经猜到了,叫乐季繁。同仁堂成为京师第一药铺,又遍布全国,可以说就从四大房开始的。四大房的下一代,也就是我父亲那一辈,家族人口就相当多了。我父亲叫乐咏西,家族大排行十五(女性不算),当时人称十五老爷。而到了我这一辈,家族人员就更多了,兄弟有二十七个,而我大排行二十三。当然在大排行中女性是不能算进去的。可见,乐家四大房的后人有多少。四大房的后人除了共同拥有同仁堂,还有各自的药铺。老大房有乐仁堂、宏仁堂;老二房有永仁堂、沛仁堂和怀仁堂;老三房有宏济堂、乐舜记、继仁堂;老四房有达仁堂。我是属于老二房的,当时我的父亲十五老爷和我的叔叔十七老爷合伙开的是颐龄堂,而后来由于兄弟俩观念有分歧,于是分开了。我们家在王府井大街开了永仁堂,而我的十七叔叔在西单西四牌楼办了怀仁堂。
四大房的孩子上学一般都是上的洋学堂。当时男孩子上育英中学,女孩子上贝满女中。上大学一般是燕京大学。这些学校都是美国教会创办的。由于从小就在这种学校上学,所以,外语都特别的好,从小学就和外国孩子摸滚打爬出来的。但你要问外语为什么要这么说,那不知道,到这儿就应该这么说,就和说汉语一样,话赶话,就这样说。所以,后来家族中有很多人选择了出国留学。一是,本身家里有钱有能力支持孩子出国留学;二是,和外国人从小认识,关系很好,又会外语,出国留学很简单。当然,我们二房比起大房和四房洋派要少得多,我们还是相对比较传统,不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对中药的认识上。我始终坚持中药、中医要比西药、西医有优势。四大房逐渐产生不同的观念,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一家人尚且还有不同的意见,何况是一大家族四大房几十口人。
我和亲哥哥性格就不一样。我性格比较胆小,小时候就想着安安分分,好好上学就行了。外面不论发生什么,我也没有好奇心。当然,我年龄也小,也怕事。而我大哥乐元可胆子就特别大,也特别会玩,甚至玩出了名,当时被称为“京城四少”。一是,家里不缺钱,有金钱支持;二是,性格上就喜欢玩,又会玩。一个人又有钱,又会玩,那不出名都很难。当然,在那个年代,你必须还要胆子大,因为外面已经很乱了。也就因为我大哥胆子大加上家里有钱,后来就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为革命提供了大量的资金和药品。有一部叫《地下金库》的老电影就是讲如何为革命提供帮助,原型就是我大哥。我比我大哥乐元可年龄小很多,胆子也小很多,我就知道学习,就知道安稳地待在学校和家里。
小的时候,其他的那些兄弟们忙得忙,玩得玩。而我就经常在我们那大宅门里自己玩。我们那四合院很大,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走到过边,有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四合院分为西院和东院,西院的西楼和北楼连着。东院是很大的宅子,台阶、房子都盖得特别好。虽然没有故宫那种特定的等级红墙黄琉璃瓦,但房子的面积,里面的装饰真的有点故宫的味道。因为,那时候已经是民国了,尤其我们又是商人,又有钱,房子装饰得富丽堂皇。
过去不是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讲究拜天拜地拜祖宗拜神佛吗。清朝时候,地方长官像县令、知州、知府、道台、巡抚、总督等等,都要在每月的初一去文庙拜孔圣人,而到了十五就要去武庙拜关老爷(关羽)。就这样,百姓之家也形成了一种风俗,就是每月的初一、十五也要拜天拜地等等。一开始,我们兄弟都还学着在初一、十五拜天拜地,但后来,我哥哥和弟弟不是忙得忙,就是玩得玩,都没有坚持下来,而只有我一直坚持在初一、十五,拜天拜地。这可能也是将来我的命运和他们迥然不同的一个原因。那时候,有一个老道士经常到我家,我还能记得他的名字,叫王观云。他看到我拜天拜地,就对我很感兴趣。毕竟一个小孩能在初一、十五认认真真地拜天拜地确实能让大人好奇,尤其是外人。这个老道士就主动给我算了算命理。他说,你命在天马,在迁移宫,将来你非走不可。后来,这个老道士就回了四川老家。当然,谁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就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越来越害怕外面的形势了。我胆子小,从不和那些中学的学生一起游大街。我虽然小心谨慎地读书,但心里还是很害怕。尤其,我家里的那个看妈也经常说一些社会变化令人胆战心惊的事情。因为,像我们这种家庭,从出生就有奶妈,甚至还没出生就雇好了奶妈。我们不吃奶了,从小就有看妈,看着照顾着我们。我们和看妈待在一起的时间要比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长,所以对看妈相当的依赖。尤其,前清那些王公府邸世家大族中的公子哥,更是既依赖看妈,又信任看妈。这些公子哥一天除了向亲生父母进行必要的请安外,其余的时间都和看妈在一起。所以,他们中的很多人对于看妈的感情要比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深。清朝不伦任何一位皇帝都对自己的奶妈或看妈甚至家里人都很宠幸,不过最突出的还是康熙对曹雪芹家族。所以,当时我特别相信看妈的话,而看妈又经常讲一些关于外面形势不好的事。我就越听越害怕。最终,我选择了逃跑。
过去,我的一个表哥在旧军队里当个低级小官,但也没有多少钱。当时在抗战逃难的时候,我在大同遇见了他。那时,他经常带着我到处游玩,后来我也主动接济他,就这样,我们之间彼此有些感情。而到了四八年的时候,我这个表哥就和我说外面的形势不容乐观。又加上我那个奶妈子也和我说这种事,所以当时我心里惶恐不安。有一天,这位表哥又找到我,私下里问我走不走,去不去香港。我其实是想走,但苦于没有盘缠。而就在这时,机会来了。我母亲的一个内侄女有病住在当时的一家德国医院里。我去看她,她却给了我一个金碟子,让我拿这个金碟子换钱给她。然而,还没等我把金碟子换来钱,她就死了。之后,我并没有把这个金碟子交给我母亲。于是,我就跟着那个姓李的表哥,拿着这个金碟子换了钱跑了出来。当然,离家出走的时候,我还随身携带了永仁堂的中药秘方。
我们跑到了天津,遇到一个测字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叫王观云的道士给我算命理的事情。当时,他说我命在天马,在迁移宫,将来早晚要走的。果不其然,现在,我逃离了家。所以,当我遇见一个测字的,想起这件事,就不由自主地想测上一测。测字的让我写一个字,我不假思索地写了一个“赴”字,就是一个走,一个卜。那个测字的看了看后,给我说,你走一定是要走的,但是你初九、十九都走不成,因为卜字从十,你只有到了初十、二十、三十才能走成。我也只能笑了笑,因为当天是初九,我就要坐船走了,他居然说我走不成,这就让人不敢相信了。我原本买了票,已经上了船,但就在船开之前,却上来几个穿制服的人在船舱上搜来搜去,最后,他们带走了一个人。
而我坐的那艘船也因此耽搁了一天,初十才正式出发。没想到,真让那个测字的测准了,初九走不成,初十才能走。而我到了香港也正好是二十。我又在那里遇见了我哥哥的一个连襟,他在民航队。他就找了空军大队的一个人,让我坐着飞机飞到了台北。因为,熟人的关系,我坐飞机没有花一分钱,那个时候是特殊时期,飞机票相当的贵,好像是一根金条一张票,并且还是有身份的人才能买到。而表哥没有和我一起来,因为在香港我们分开了,他居然回了湖北老家。我一人到了这里。这时,我又一次想起了小时拜天拜地的场景,想起了那个叫王观云的老道士,想起了那个测字的。
来到台北,我在这里遇到了我的五嫂。五嫂是乐笃周的妻子,乐笃周和我一辈,是大房的,我大排行二十三,他大排行老五。所以,我给他叫五哥。我这个五哥乐笃周很有能力,自己在南京和上海开了同仁堂,但他违背了祖制。北京同仁堂有规定,在外头可以开自己的号,但不能叫同仁堂。而他在南京和上海偏偏开的药房就叫同仁堂,所以他违背了乐家的规定,很多人攻击他。但他在南京和上海经营的同仁堂效益特别好。乐家祖上还有规定,同仁堂是四大房共有,就是药房的收益需要四大房平分。既然,五哥乐笃周在上海和南京经营的药铺打的是同仁堂的名号,所以他的收益需要四大房平分,而不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最后,他也把南京同仁堂的股息分给了四大房。我这个五嫂,乐笃周的妻子,就是从上海来到台北的。她来的目的最主要的就是在这里再成立一家同仁堂。当然,还因为她本身是福州人,很了解这里,并且她的亲戚也都来到了这里。后来,形势一变,自然都回不去了。我来到这里就找的这个五嫂,因为她在这里开的是同仁堂,所以按照祖制也有我的份额。就这样,我在这里帮助她经营。我们两家药铺的秘方合在一起,又炮制出最正规的同仁堂乐家中药。后来,她年纪大了,我就慢慢接手了同仁堂。
我相信一个人和一个家族都有因果报应,都遵循着一个循环因果论。只是个人的因果循环要快一些,而家族的要慢一些。其实,同仁堂乐家的没落,正是历史上因果交替、转换的 规律,起家与败家正是一个佛家所讲的无常显现。看破了这面镜子,人就会放下,就会自在,也就清楚佛教所讲的冤亲不二之真实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