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认识到欲望是多么的简单?睡觉是一个欲望。散步是一个欲望。听音乐、或制造音乐或写作,都是欲望。春天,冬天,是欲望。老年也是一种欲望。甚至死亡。欲望从不需要阐释,它是实验的东西。于是,我们就遇到了非常棘手的反对者。他们对我们说我们又回到了古老的快感崇拜,一个快乐原则,或回到了节日观念(革命将是一次节日。……)通过提出反对意见,他们控制了那些无论出于内部或外部原因而不睡觉的人,和那些没有资本或时间欢度节日的人;或既没有时间又没有文化去听音乐的人;或没有能力散步的人,或除非在医院里才能进入紧张状态的人;或突然遭受可怕的老年或死亡袭击的人,简单说,所有遭受痛苦的人:莫非他们“缺少”什么吗?而最重要的是,通过从缺乏和法律释放欲望,我们剩下的唯一要援指的东西就是自然状态,即将成为自然和自发现实的一种欲望。
我们的观点完全相反:欲望只能在组装或装配成机器时才存在。你不可能理解或构想某一确定组装之外的一种欲望,这个组装是事先并不存在但本身必须建构的一个平面。重要的是,每一个团体或个人都应该建构内在性平面,他们在这个平面上生活交易。没有这些条件,你显然就缺少什么,可你缺少的恰恰是使欲望成为可能的各种条件。形式的组织,主体的构成(另一个平面),“无行为能力的”欲望:它们使欲望屈服于法律,把缺乏引入其中。如果你把某人绑起来,对他说“说一下你的想法,朋友”,他所能说的就是他不想被绑起来。欲望的唯一自发性无疑就是这种:不想被压迫、被剥削、被奴役、被征服。但任何欲望都不能没有愿望。不想被奴役是一个非命题。回顾起来,每一个组装都通过建构使其可能、并通过使其可能而使其发生的一个平面来表达和创造一个欲望。欲望并不限于特权阶层;也不限于已经发生的革命的成功。它本身就是一个内在的革命进程。它是构成性的,而不是自发性的。因为每一个组装都是集体的,本身就是一个集体,所以,每一个欲望确实都是人民的,或大众的事务,一种分子状态。
我们甚至不相信激发欲望的内在冲动。内在性平面与内在性质无关;它就像所有欲望所源出的外部一样。我们听到像所说的死亡冲动这样愚蠢的事情时,就像看到了一个影子剧院。厄洛斯和塔那托斯。我们不得不问:能有哪一个组装如此扭曲、如此阴险,以至于“死亡万岁”这句话也是它实际的组成部分、死亡本身也成了它所欲望的目标了呢?或者说,难道这不是一个组装的反面、它的垮台、它的失败吗?我们必须描写使这样一种欲望成为可能、使其运动、自行宣布的那种组装。但我们从不描写用来指结构不变项或遗传变项的冲动。口头的、肛门的、生殖器的,等等;我们每次都问这些因素要进入哪些组装,而不是它们与哪些冲动相对应,不是它们由于哪些记忆或固恋而具有重要性,不是它们所指的事件,而是它们与哪些外在因素结合而构成一个欲望,已经构成了这个欲望的。这已经是与外部、与对外部的征服而非在内部的各阶段或通过超验结构建构欲望的儿童所处的状况了。这又是小汉斯的例子:那条街,那匹马,那辆面包车,父母,弗洛伊德教授本人,和那句“去小便”,这既不是一个器官,也不是一个功能,而是机器功能,机器的组成零件之一。快速和慢速,情感和此性:一匹马、一天、街道。即便对儿童而言也只有不同的组装的政治:在这个意义上,一切都是政治的。只有程序,甚或图解或平面,而没有记忆或幻影。只有生成和集团,儿童集团,女性集团,动物性集团,当下生成的集团,而没有什么纪念、想象或象征。欲望既不是比喻的也不是象征的,既不是能指也不是所指:它由相互跨越、表达和阻碍的不同路线所构成,而这些路线又构成了内在性平面上的一个特殊组装。但是,这个平面并不先存于构成它的这些组装,并不先存于对其测绘的这些抽象路线。为了突出其内在性,我们始终称其为自然的平面。但是,自然—人造的区别在这里并不重要。任何欲望都不能不导致几个层面的共存,其中有些层面与其他层面形成对照,可以称为自然的;但是,这个自然一定是用内在性的全部构造建构的。封建主义的组装在诸多因素中包括“马—马镫—长矛”。骑士的位置,他握着长矛的方式,都取决于人—动物的新的共栖,这使马镫成为世界上最自然的物了,而马则是最人为的了。欲望的形象并不由此产生,但却已经测绘出这个组装,由这个组装保留和创造的一套因素,贵夫人和马,睡觉的骑士和到处流浪寻找圣杯的骑士。
我们说每次欲望的组装都在内在性的场域里或一贯性的平面上生产出速度可变的强度的连续、流动的综合、粒子的散射。瓜塔里谈到过舒曼组装。用一个专有名词指代的这种音乐组装是什么呢?这种组装都有哪些维度?这里有与克拉拉的关系,与妇女—儿童—鉴赏家的关系,与克拉拉路线的关系。舒曼把一个小手工机器组装起来,把中指绷紧,保证了无名指的独立。有一种过门儿,短小的过门儿萦绕着舒曼,就像许多童年的集团一样贯穿他的全部作品,成为主题曲和形式的结合、抑制和衰弱的整个协奏事业。还有钢琴的使用,在旋律的路线上,在能生产非常复杂的快速或舒缓、延搁或期待的能动和情感关系的原创性复调音乐的组装中,在本质上简单或简化形式的基础上,这个解域运动带走了那种过门儿(“在孩子身上迅速长出的翅膀”)。舒曼的音乐中还有间奏曲,或者说他的音乐中只有间奏曲,使音乐来到中间,防止声音的平面在组织或发展的规则之下塌倒。(参见罗兰·巴特论舒曼的文章,“Rasch,” in Language, cours, société: Pour EmileBenveniste, ed.J. Kristeva,J.-C. Milnes, N. Ruwet [Paris: Seuil, 1975], pp.218ff)所有这些都是通过欲望的构成性组装表达的。经过和运动的东西就是欲望本身。没有什么必要去成为舒曼。听舒曼的音乐。相反,还有碰巧使整个组装动摇的东西:小小的手工机器可以使手指麻木,然后使舒曼生成狂人……我们只是说欲望与一贯性的平原不可分割,每次,这个平面都一定是一点点建构起来的,并衍生于这个平面上的组装,连续,综合,散射。没有缺失,但绝对不是没有危害或危险。费立克斯说,欲望,是一个过门儿。但这已经很复杂了:因为过门儿是一个声音区域,是孩子在害怕黑暗时的自我安慰,“摇呀摇树尖上的贝贝。”(原文应该是“噢,我可以告诉你,妈咪。”一首法国童谣中的一句歌词。——英译注)(精神分析学在这个著名的强音中看到了一种语音学的对立,而不是识别出一个过门儿,因而严重地误解了它。)但这也是整个解域运动,它把握了一种形式和一个主体,从中抽取出可变的速度和流动的情感;然后音乐开始了。欲望中重要的东西即不规则—自发性、自然—人工的虚假替换;那是区域性、再辖域化和解域化运动各自的作用。
在谈论欲望的时候,我们不再思考快感和获得快感的节日。当然,快感是愉悦的;我们当然都要努力获得快感。但就其最有吸引力和不可或缺的形式而言,快感是对构成内在性场域的欲望进程的干扰。没有比快感—释放的观念更具启示意义的了;快感一旦获得,人们在欲望重新燃起之前就会安静下来:在快感崇拜中有许多仇恨、恐惧的欲望。快感是情感的属性,是一个人在征服自己的欲望的进程中“重新发现自我”的唯一手段。快感,即便是最做作的或最炫目的,也只能是再辖域化。欲望并不把快感作为其准则,但这并不是以不可能填充的内在缺失的名义,而恰恰相反,是根据它的实证性;就是说,根据它在进程中追溯的一贯性平面。同样的错误也把欲望与缺失的规律和快感的准则联系起来。正是在你把欲望与快感相联系、与快感的获得相联系的时候,你也注意到某些根本的东西缺失了。要打破欲望—快感—缺失之间的这些行为联合,我们甚至必须以充分的含混性在这些怪异的构架之中迂回。我们且以宫廷之爱为例,这是相关于以封建主义为目的的欲望的组装。追溯一个组装不是撰写历史,而是给组装以表达和内容、专有名词、不定式生成、冠词和此性的坐标。(那么这就是撰写历史吗?)人人都知道宫廷之爱意味着延搁快感的考验,或至少是延搁性交的结束。这当然不是剥夺的方法。这是内在性场域的构成,在这个场域中,欲望建构自己的平面,不缺失任何东西,它自己也愿意受到一次释放的干扰,这表明它已经负载过重了。宫廷之爱有两个合而为一的敌人:一个是缺失的宗教超验性,另一个是把快感作为释放的享乐主义干扰。取代了法律权威和快感干扰的恰恰是填充自身的内在的欲望进程、强度的连续和流动的结合。欲望进程也叫“快乐”,不是缺失或需求。除了将打破欲望之总体进程即组装的东西外,其他一切都是允许的。这与自然没有关系:相反,它要求大量的人工制品来祛除内在缺失,高级的超验因素和明显的外部。
禁欲,为什么不呢?禁欲始终是欲望的条件,不是对欲望的规训或禁止。如果你考虑欲望,你总能发现某种禁欲。现在,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地点应该形成某一特定的内在性场域,这已被看做是“历史上”的必然。严格说来,骑士之爱在两股流动结合之前是不可能的,即武士的流动和爱欲的流动,也就是说,勇敢给予爱的权利。但宫廷之爱要求一种新的区分,勇敢本身成了爱的内在因素,那里的爱也包括考验(RenéNellie在 L’Erotique des Troubadours(Tours, 1963)中精彩地分析了宫廷之爱这个内在性平面,就快感给这个平面带来干扰的问题提出了挑战性质疑。在一种非常不同的组装中,即道教中,也看到了相同的建构欲望的内在性平面的语言表达和技巧[参见R.Van Gulik, 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Leiden: E.J.Brill, 1961],以及利奥塔的评论,Ėconomie Libidinale [Paris:Minuit, 1974])。在其他条件下,我们也可以这样谈论性受虐狂的组装:其中,侮辱和痛苦的组织与其说是祛除痛苦、因而获得一种假定被禁止的快感的工具,毋宁说是一个步骤,一个非常错综复杂的步骤,以构成无器官的身体,展开欲望的连续进程,而快感则要不断干扰这个进程。
我们一般不认为性在欲望的组装中扮演了基础结构的角色,也不认为它构成了能够进行改造或消解和升华的一股能量。我们只能把性看做是许多流动中的一股,进入与其他流动的结合,散射出粒子,这些粒子本身又与周围其他粒子的快速和慢速建立了特殊关系。任何组装都不能只具有一股流动的特点。把爱看做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们各自的独立性必然由于额外的一个人的出现而消失,这多么令人沮丧啊!而用性来建构变态或性受虐狂的小机器从而把性封闭在幻觉的剧院里,让人们放任自流,这也同样没有什么改善:所有这些所给出的是肮脏的或腐烂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太过伤感、太自恋的东西,这时,流动便开始绕着自身旋转,开始腐烂。所以,费立克斯的名句“欲望着的机器”就应该由于这些原因而放弃。关于性,可以提出的问题是:它进入什么临近环境以构成诸如此类的此性、关于运动和静止的特殊关系?它越是与其他流动相结合,就越能保持性的征候,纯粹的、简单的、决不是全部理想化升华的性征。它将更加体现性的征候,发明的、令人惊奇的征候,既不是转来转去的幻觉,也不是跳入虚空的理想化:手淫者仅仅是制造幻觉的人。精神分析学恰恰是一种手淫,一种普遍化的、组织化的、编码的自恋主义。性不允许自身被升华或变成幻觉,因为它的关怀在别处,在与其他流动相邻和相结合的地方,这些流动使其消耗或加速它的生成——一切都取决于特定的时刻和组装。这种临近性或结合的发生并不简单是从两个“主体”中的一个转化为另一个;在每个主体中都有若干流动结合起来而构成一个生成集团,对两个主体提出要求,克拉拉的音乐生成,舒曼的女人—或孩子生成。不是身陷二元机器的作为性实体的男人和女人,而是分子生成,音乐中分子女人的生成,女人中响亮的分子声音的诞生。“两个配偶之间的关系随着岁月的消逝而发生深刻的变化,但他们却往往意识不到任何变化;而每次变化都是痛苦的根源,即便它也带来了某种快乐。……每次变化都出现一个新的存在者,确定新的节奏。……性是不断变化的,有时活跃,有时轻松,有时旺盛,有时死寂。”(D. H. Lawrence, Eros et leschiens (Paris:Bourgois, 1970), p.290)在每一个时刻,我们都是由在每一个瞬间发生变化的路线所构成的,这些路线可以通过不同方式结合起来,构成一组一组的路线,经度和纬度,热带和子午线,等等。没有单一的流动。对无意识的分析应该是地理而不是历史。哪些路线受阻、出了毛病、封闭或变成了死胡同、黑洞或被耗尽了?哪些是活跃的或有生气的、使某物逃逸或吸引了我们的?还是小汉斯:建筑和邻居的路线何以与他割裂开来的?俄狄浦斯的树是怎么长大的?弗洛伊德教授的枝杈起到了什么作用?这个孩子为什么在生成马的路线上寻求避难?等等。
精神分析学总是干扰父母和家庭的路线,我们不应该由于它选择了分杈的这条特殊路线而不选择别的而责怪它,而应该由于它在这条路线上走到了尽头,发明了表达的条件,事先粉碎了它仍然会引发的新的语言表达,而责怪它。我们应该有足够的能力说:你父亲,你母亲,你祖母,一起都很好,哪怕是父名,从有了众多出口的时候起,每一个入口都很好。但精神分析学生产了一切——除了出口。“无论轨道把我们带到哪里,任何地方,都没什么;而如果我们来到了一条我们丝毫不了解的陈旧的支线,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沿着它走下去,看它走到哪里。说不定哪一年我们划着小船顺密西西比河走去,这是我们一直想做的。这足以持续我们的一生。而我恰恰想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做到这一切。
来源:节选自《哲学的客体:德勒兹读本》北大培文出品,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转载自“阅读培文”微信(ID:pkupenwin)
作者:[法]吉尔·德勒兹著,陈永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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