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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丈夫涉毒入狱,四年多来,王华独自一人拉扯着3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可孩子一天天长大,学习成绩却愈发差劲,邋遢的坏习惯也屡教不改。王华越来越管不住他们,倍感压力。
涉毒家庭普遍面临这样的困境:未成年子女由单亲、上了年纪的祖父母或者指定监护人抚养,往往处于监护无力甚至缺失的状态。这也造成他们在成长中面临着教育、心理、安全等方面的困难。同时,其他家庭成员也在饱受着经济、社会等各种压力。
过去,惠东县是制贩毒的重灾区。经过多年的整治,该县禁毒形势明显好转,但涉毒家庭所引发的后续问题,仍是影响社会和谐的重要因素,尤其是部分涉毒家庭未成年子女亟须保护和救助。
为此,2018年8月,惠东县以白花镇为试点实施涉毒家庭“土壤改良工程”,主要为未成年子女提供学习上的帮扶。一年多来,该工程成效初显,荣获“2019年惠州市共建共治共享社会治理创新十大项目”一等奖。为切实解决涉毒家庭困境,目前该县已将“土壤改良工程”提升为“向日葵工程”,着力构建政府、学校、家庭、社会“四位一体”的精准帮扶体系。
南方日报记者 于蕾 乌天宇
涉毒家庭困境
母亲独自抚养三个孩子
直到今年11月,王华才有机会外出工作。大儿子和二儿子上初一开始住校,小儿子也开始读幼儿园,她终于有时间在一家制衣小作坊上班。这些年来,他们母子四人在白花圩镇两层的自建房里相依为命,靠着低保金和亲戚接济维持生计。
自从丈夫涉毒服刑,家里的一切都变了。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在了王华的肩上,她不仅要照顾年幼的孩子,还要做廉价的手工活赚钱。一家人省吃俭用,连水果都不怎么买,还时不时要跟别人借钱。
“以前爸爸在的时候,周末还能带我们出去玩,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生活的落差让孩子们心生埋怨,“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坏事呢?都是他把我们害得这么惨。”孩子们甚至不愿意接爸爸的电话,至多叫一声“爸爸”就不再说话。
大多数时候,有关“爸爸”的话题,被这个家庭刻意回避。王华从来没真正跟孩子交代过,全凭他们道听途说。“涉毒家庭”的事实让这一家人抬不起头来,一直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只要能瞒就尽量瞒着。”周末上班的时候,王华请假回家给孩子做饭,工友难免会问起丈夫,她就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两个年长的孩子更是避讳,他们怕同学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连困难家庭补助也不申请。“申请了就要填表,那样班上的同学都会看到。”
这些压力压得王华喘不过气来,但更让她心累的是,孩子们“不听话”。“回家书包往地上一扔,鞋袜脱得到处都是,吃过的碗筷从来不收……”王华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苦口婆心的教导却换不来孩子的一点改变,只有佯装用数据线打人时他们才会行动起来。她觉得特别失败,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会教育小孩”。
至于孩子的学习,王华更是有心无力。“我每天要上班、做家务、做饭,下班还要带小儿子,学习成绩我管不了也管不到。”两个孩子读初一了,成绩都在中下游,王华曾考虑送他们上补习班,但被孩子拒绝了。“补习又要花钱,我们又没有钱,又要跟人借钱。”
“他们已经上初中了,按照现在的成绩,考不上高中可怎么办啊?”因为这些问题,王华每天都忧心忡忡,常常偷偷掉眼泪。她特别怕孩子学坏,却又不知道要怎么让孩子学好。
在南方日报记者到王华家采访的那个周二,二儿子小雨刚好因为感冒请假在家。事后,王华告诉记者,小雨其实是“牙龈发炎”,可他不愿去上学,接连请了两天假。然而,王华也没辙,只能依他。
毒品遗留问题
白花镇涉毒家庭有143户
王华这一家是惠东县典型的涉毒家庭,成年人负担重压力大,未成年人或多或少处于监护无力的状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华的孩子们是幸运的。因为许多涉毒家庭子女在成长过程中,父母双方由于服刑或其他原因都不能陪在他们身边,这些孩子也面临更多困境。
广东省农村留守儿童和困境儿童管理系统显示,惠东县共有困境和留守儿童5968名,占惠州市总数的62%。为什么1个县的困境、留守儿童数量能超过其他6个县区的总和?这与惠东昔日严峻的禁毒形势不无关系。
时间倒回到2013年,那时,广东是我国内地“毒情”最严重的省份,吸毒人员、制毒犯罪、毒品集散均处于全国首位,境内外毒犯聚集问题突出。其中,陆丰、惠东是制贩毒重灾区,在全国缴获的冰毒量中,惠东生产的氯胺酮年产量约60吨。
同年10月9日,2000余名荷枪实弹的公安和边防武警战士突袭了隐匿在惠州市内的多个涉毒窝点。在这场被称作十几年来广东禁毒史上的最大一场战役中,惠东三大毒枭纷纷落网,该县的禁毒工作开始进入新篇章。
近年来,惠东县禁毒形势明显好转,毒品遗留问题开始得到社会关注。“我们曾抓获一名吸毒人员,深入了解发现原来是‘毒三代’,他爷爷犯罪,他父亲吸毒,他自己也跟着吸毒。”该县公安局党委委员、县禁毒办副主任李汉强此前接受采访时表示,要着力防止这种“毒二代”“毒三代”的产生。
在2018年,惠东县民政局通过购买社工服务,面向全县224名困境、留守儿童开展了为期一年的专业服务。“这些儿童中有1/3的父母在服刑,其中大多数是因为涉毒。”惠东县蓝天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社工袁立琪介绍。
“由于父母涉毒,孩子大都由爷爷奶奶或叔叔伯伯带大。他们在成长的重要阶段没有父母陪伴,安全感不足,缺乏正确的行为引导。这导致他们极易出现暴力行为或者自卑内向的心理。”据袁立琪了解,涉毒家庭子女大都是问题少年。
据统计,在全县涉毒服刑人员最多的白花镇,涉毒家庭有143户,涉及母亲143人、儿童266人。除了未成年子女的监护成长问题,这些家庭还出现了老人无人赡养、妇女精神压力大等状况。如何切实解决涉毒家庭困境,维护社会和平稳定,清除长期以来的制贩毒土壤,已成为该县当前落实全民禁毒工程的重要攻坚任务。
精准帮扶体系
今年8月启动“向日葵工程”
从去年年底,王华一家人的生活开始有了转机。白花镇社区戒毒(康复)服务中心的社工关心起孩子的学习和妈妈的工作,这让王华不再那么孤立无援。
为了解决涉毒家庭监护难、生活难、就业难等问题,惠东县在开展全民禁毒工程过程中,在“打防管控教”措施后加上第六招——“扶”。2018年8月,惠东县启动“土壤改良工程”,并率先在白花镇试点。
几乎在同一时间,胡丽琼以“禁毒社工兼职辅导老师”的身份,应聘进入白花镇社区戒毒(康复)服务中心工作。这个服务中心共有39名禁毒社工,每三四名社工一组,对全镇28个村(社区)涉毒家庭进行调研,建立动态跟踪信息库,并对有需求的家庭提供学习补习、就业帮扶、心理疏导等服务。
“土壤改良工程”重点关注未成年子女的学习问题。以胡丽琼所在的小组为例,4名社工负责长塘村、谟岭村、田屋村等3个村的涉毒家庭帮扶工作。周一至周五下午4时半后,胡丽琼等社工会下村进家辅导功课。“一次大概40分钟,一家接一家像赶场一样。”
社工和帮扶对象建立关系并不容易,起初,孩子们往往比较抗拒,高中男生小天也是这样。胡丽琼记得,她第一次见小天时,“他全程黑着脸,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后来,小天的态度慢慢转变,“看见了社工会主动打招呼,还会对你笑”。
最令胡丽琼惊喜的是,上个寒假,小天竟主动骑车几公里来到服务中心参加假期辅导。“他的奶奶反映,现在小天写作业越来越自觉了,学习习惯越来越好。”胡丽琼说,小天的最糟糕的英语成绩也“从20多分提高到40多分”。
过去一年,白花镇共有69户涉毒家庭接受“土壤改良工程”帮扶,112名未成年通过“4点半课堂”“周末课堂”等进行了学习补习。据该镇社区戒毒(康复)服务中心副主任陈晓锋介绍,他们通过构建学校、家庭、社会“三位一体”的帮扶体系,精准帮扶涉毒家庭子女。“据学校老师反馈,接受帮扶的孩子学习态度从消极变得积极,即使一些学习成绩落后很多的孩子,也已经能认真听课。”
今年8月,惠东县在“土壤改良工程”的基础上,升级启动实施“向日葵工程”,通过构建“政府—学校—社会—家庭”四位一体的精准帮扶体系,防止涉毒家庭成员二次涉毒,营造涉毒人员改过自新、回归社会的良好环境。与“土壤改良工程”不同,该工程将重点加强对涉毒家庭妇女的思想教育,通过就业帮扶等措施,帮助家庭重塑生活信心。据悉,“向日葵工程”在白花镇先行试点,并用三年时间实现攻坚目标后在全县推广。
(文中王华、小雨、小天均为化名)
■延伸阅读
禁毒社工工作量大、资源分配捉襟见肘
帮扶效果和可持续性有待进一步提升
“为了最大化降低对涉毒家庭及儿童的影响,我们要逐个到户家访跟踪。”陈晓锋坦言,白花镇社区戒毒(康复)服务中心(下称“服务中心”)备案的涉毒家庭分布零散,许多都在偏远的山村,交通的不方便给工作开展带来了一定困难。
“社工们都是自行开车前往,没有车的就必须等统一行动才能下乡。”陈晓锋说,有些村涉毒家庭很多,往往需要2-3天时间才能逐户走访完毕,但服务中心尽量保持一周内走访一轮,社工们的工作量很大,也很辛苦。
据了解,该服务中心现有禁毒社工39人,10名为兼职辅导老师,5人拥有教师资格证,2人英语专业达到八级。为了让资源平均分配,社工被分为8个小组对接不同村庄(社区),形成了“多对一”的工作机制,即三名社工(包括一名辅导老师)帮扶一个家庭。
不过,反观需要帮扶的家庭及儿童数量,这样的社工资源分配,显得有些捉襟见肘。2019年1月,白花镇的“土壤改良工程”从最初对夏竹园、田屋、长联三个村的试点,转变成为向全镇28个村(社区)及各中小学推广,同年6月,留守儿童也被纳入到帮扶教育范围内。
截至目前,服务中心已经为该镇122户涉毒家庭、251名儿童,以及34户留守儿童家庭、44名儿童建立了一人一档的动态跟踪信息库。其中,接受帮扶的涉毒家庭69户,儿童112人;接受帮扶的留守儿童家庭12户,15人。帮扶内容涉及家庭的生产、生活、心理、工作、收入、子女受教育等多个方面,并针对性地定制辅导内容,开设全公益免费的作文培训、英语口语、书法、创意绘画等兴趣课程。
记者留意到,服务中心帮扶工作最具特色的就是设立“4点半课堂”,即每周一至周五下午4点半后,由帮扶社工定时进家辅导,以解决学生疑难问题,掌握学生心理动向和及时跟进学习状况,并适时开展禁毒宣传。
在南方日报记者采访当天,服务中心也日常开展了“4点半课堂”,但由于上学日,很多中学孩子要在晚自习后才能到家,社工不得不将帮扶时间延后。占用更多业余时间帮助涉毒家庭,已经成为社工工作的常态。
实际上,除了入户帮扶涉毒家庭儿童外,服务中心社工主要工作是对涉吸戒毒康复人员的管理。在涉吸戒毒服刑人员出狱后,服务中心会派社工接人,回来后立即建档登记,并日常对该类人员进行验尿、毛发检测及推介再就业等,目前这个群体数量将近700人。
“其实,社工是公益属性,也是为群众办好事,做好以后对镇里禁毒工作也会带来很大帮助。”陈晓锋表示,在庞大的工作量下,社工的福利待遇并不算高,帮扶的效果和可持续性也有待进一步提升,但服务中心正为此努力改善。
“现在涉毒家庭子女所在学校的校长、副校长或班主任也加入了帮扶队伍,我们也与人社部门及惠东当地企业家协会建立了联动机制。”陈晓锋说,刚刚启动的“向日葵工程”是另外一组团队,政府通过购买服务的方式引入,更加专业地针对涉毒困难家庭,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服务中心工作压力,“服务中心也会去学习该模式的好经验,改进工作方法,提高帮扶效果。”
■记者手记
给涉毒家庭更多爱与宽容
在帮扶涉毒家庭的过程中,工作人员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们家做了坏事,为什么还要帮助他们?”这种不理解恰好折射出社会对涉毒家庭的刻板印象。
“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受到传统文化中一些错误价值判断的影响,社会上对涉毒家庭一直抱有偏见甚至歧视,这个群体往往成为街头巷尾非议的对象。社会的刻板印象对涉毒家庭带来极大压力,尤其不利于未成年子女健康成长。
大多数涉毒家庭都活得畏畏缩缩,如果可以,他们希望隐瞒身份生活。惠东县白花镇禁毒社工告诉笔者,许多涉毒家庭尤其是涉毒人员被判死刑的家庭,因为怕被人知道这件丢人事,不愿意接受帮扶。受访的王华一家也是一样小心翼翼,两个读初中的儿子担心“暴露”,连困难家庭补助也不愿申请。
事实上,对家庭而言,家人涉毒是巨大的打击。一个家庭或许会因此破碎,家里失去了经济支柱,孩子在失去父亲的同时可能也会失去母亲。这些家庭需要被关注,也需要被帮助。如果不能切实解决涉毒家庭的困难,保障未成年子女健康成长,必然会衍生更多的社会问题。
笔者认为,涉毒家庭帮扶工作首先应落在实处,努力帮助他们走出困境。以白花镇为例,目前该镇正在构建“四位一体”的精准帮扶体系,从政府、社会、家庭、学校全方位帮扶。但受到人力限制,对涉毒家庭的帮助基本停留在子女学业层面,心理健康教育、家人就业扶持等相对缺失。正如前述所提及的,“向日葵工程”投入了一批新社工,如何区别“土壤改良工程”,不做重复工作,这是亟须解决的问题。
此外,思想道德教育不仅要覆盖到涉毒家庭,还要包括整个生活区域的普通民众。禁毒社工做好禁毒宣传的同时,还应让公众树立正确的价值观,给涉毒家庭更多爱与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