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王朔新书《起初·纪年》的争论,已经持续一月有余,我们此刻也许可以武断地抛出一个结论:如果你至今还没有看完这本40万字的大部头,那么未来大概率也不会有耐心把它读完了。
《起初·纪年》
王朔 著
新经典文化 | 新星出版社,2022-8-16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朔毕竟是王朔,蛰伏十几年,名声依然响亮,书虽然没看完,但并不妨碍人们借这个契机,谈论几句自己心目中的王朔。
争论像一阵旋风,先是在文化圈内打转,随后风势渐强,一直吹向舆论场中心。核心无非几点:新书写得怎么样、王朔其人怎么样、那一代作家怎么样。
面对这些议论,30多年前的王朔说不定会像《顽主》里葛优饰演的杨重一样,混不吝地回上一句:“我就是一傻波,您甭为我费心。”哪怕是在十多年前,2007年《我的千岁寒》发布会上,他还会用狂语回应质疑:“买书是一个愿打愿挨的事儿,我建议所有的读者,你最好先看一看内容,你再去买……我也不信,你们一遍能看懂”。
但刚过完64岁生日的王朔,好像显得更加沉默一些,如他在新书序言中所写,“恍范儿苍孙已然耳顺”——苍孙,指上了年纪的男人,还是他惯用的北京口语。
王朔的过去和过去的王朔
喜欢读王朔的人,总能记住他的几个“金句”,辛辣、直率,直冲口鼻,却又回味悠长。
关于自己,他说“我前些年一直演一个北京流氓王朔,其实我不是。我是一个有美德的人,我内心真的很美,我没有害过人,没有对不起人。我没有欺负过比我弱小的人”;
关于中年婚姻,他说“晚上睡觉,我摸着你的手,就像摸我自己的手一样,没有感觉,可是要把你的手锯掉,也跟锯我的手一样疼”;
《编辑部的故事》剧照。
关于分开后又被重新粘合的爱情,他写过一段广为流传的比喻:“就像童话中两个贪心的人挖地下的财宝,结果挖出一个人的骸骨,虽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看见树,看见花,想的却是地下的那具骸骨。”
哪怕记不住这些具体的句子,只看书名,也能感受到王朔在语言上的创造力:《过把瘾就死》《千万别把我当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玩的就是心跳》。在北京话的基础上,杂糅了革命话语、流行词汇,最终形成一种有些世俗又有些书卷,比现实高半头,但又鲜明反对崇高的风格。王朔对于当代文学语言的更新所作出的贡献,是历来被公认的。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剧照。
当然,王朔的崛起,是有时代性的。
语言背后,真正吸引人的是一种反崇高的生活姿态——谁也别笑话谁,谁也别捧着谁,人与人的庸俗彼此接近。《我是你爸爸》中的马林生,是一个对外窝窝囊囊、对内又装腔作势的父亲,要在儿子面前立威,但不成功,想和儿子亲近,假装平易近人,却又失败。
王朔笔下有很多这样拧巴的人物,在爱情中若即若离,在社会中身份模糊,在时间里左顾右盼,在生活的路口进退失措。他很少描绘某种坚定的意志,而喜欢呈现一种总是处在不确定当中的状态。
《阳光灿烂的日子》,改编自《动物凶猛》。/《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尽管王朔不留情面地批评过金庸,但是金庸还是曾对王朔的作品做出过相对中肯的评价:“王朔的小说我看过的不多,我觉得他行文和小说中的对话风趣幽默,反映了一部分大都市中青年的心理和苦闷。”
但时光毕竟在向前,尤其是互联网诞生后,王朔幽默、解构、戏谑、洒脱的风格,都变得不再那么稀有,甚至连王朔自己,也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不像以前那样幽默、解构、戏谑、洒脱了。
据说新书《起初·纪年》里有一段被王朔删去的描写,让编辑觉得惊为天人:“这一夜,我醉得一塌糊涂,看梁上木纹变长虫,变龙,吐云,吐海,吐九川,九川成山,山成横岭,岭成巨象,象牙成溪,溪下有金鱼,鱼游金峡谷,谷开有铜门,门中有铁阁,阁内有赤座,座上空无人。”
很多人喜欢的王朔,是停留在30年前的王朔,而30年前呵佛骂祖的王朔,如果看到这段文字,又会作何评价呢?
把自己活成一部作品
王朔有态度。
如果写一部当代的《世说新语》,王朔的很多事迹应该能够入选:退役潜艇兵,在开烤鸭店失败后,投身文学创作;把身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请门口的修车摊搬走,只因为它妨碍了写作时的心境;住在女友买的房子里,直言“我是吃软饭出身的,我是软饭硬吃”。
他在文章中回忆,当年出国游历的时候,在纽约曼哈顿世贸中心独自行走,晚上的办公区空无一人。远远看到一个黑人走近,王朔感到心慌,但对方似乎也非常害怕他,隔着两个街口相持,黑人率先绕路走了。
潮水退去后礁石裸露,当“王朔热”“王朔年”成为前尘往事,我们今天回看王朔的许多作品,能够发现很多缺憾。比如过度依赖对话导致的叙事薄弱,比如侦探等类型小说的尝试失利,比如过渡偏袒男性视角的爱情描写,在女性主义觉醒的当下,很容易招致批评。电视剧《过把瘾就死》中,王志文扮演的男主角批评女朋友“穿得像鸡”,这一片段在2022年的中文互联网上,被很多网友指责为不尊重女性。
电视剧《我爱你》(2002),改编自《过把瘾就死》。/《我爱你》剧照
但王朔总是很真诚,也很刻薄。他的《我看鲁迅》和《我看金庸》两篇文章,得罪了很多人,尤其是《我看金庸》一篇,迎面撞上风头正盛的武侠小说,遣词造句格外犀利:
“这老金也是一根筋,按图索骥,开场人物是什么脾气,以后永远都那样,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正的邪的最后一齐皈依佛门,认识上有一提高,这是人物吗?……这些年来,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
基于许多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表达,不少人会把王朔想象成一个狂妄无端、无比自信的老炮。其实,对于自己文学世界的不完美,王朔从来都不回避。
王朔。/豆瓣
一篇《我看王朔》,洋洋洒洒,把自己创作中的问题揭了个底朝天。就拿上面提到的不尊重女性来说,王朔这样评价自己:
“他对女性的认识和欣赏再也没往前走一步,说穿了就是把女性一直当孩子,这不是女性的幼稚而是他的幼稚和一厢情愿。”
有魅力的人,不一定做每件事都是对的,但面对对错常常是坦率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王朔最好的作品之一,就是王朔自己。
这是我们第几次与王朔告别?
数不清这是舆论场第几次扬言要与王朔和他的时代告别,一个作家出新书,却引发一片怀旧声,听上去多少有些残忍。但对于当下的年轻人来说,王朔和他所描写的生活,又的确太遥远了。
举个例子,1997年,被围攻的王朔黯然出国,也是在这一年,老搭档冯小刚拍了中国第一部贺岁片《甲方乙方》,改编自王朔的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电影的结尾,葛优的旁白深情地说:“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他。”
葛优在电影中饰演姚远。/《甲方乙方》剧照
假如有一个孩子,诞生在让人怀念的1997年,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会熟悉甚至热爱王朔呢?当他开始阅读,逐步从纸媒时代到门户网站时代,再到移动互联网时代,王朔最活跃的时期早已远去,大院里的故事和上世纪80年代青年的迷惘,基本少人问津。在概念过剩的2022年,他遇到了不再那么张扬恣肆,开始“无可选择地把目光投向历史”,甚至渐渐有点严肃起来的王朔,但显然不会再像父辈们那样,对这个名字有所迷恋。
话说回来,即便是97后们的父辈,凭着一腔情怀买回王朔的新书,却未必能找回记忆中那个熟悉的作者了。书里还是充斥着王朔曾经惯用的长句,但是背景换成了两千年前的西汉,比如三十一章中皇帝口吻的叙述:“北边、西边待办事多,再次显露旧有以军功子弟为主世官世守循吏队伍已不能适应国家领土急剧扩张的需求。”
一些对话虽然仍是京腔京韵的油滑、贫嘴,但对话主体从北京青年,换成了历史人物。比如汉武帝刘彻和妻子阿娇的一段对话:
“一月,我不能回宫,阿娇见我就问我们内案子怎么样了?我说正在专家论证。阿娇说我能跟专家聊聊么?我说不认识。阿娇说有专家么,你不会早就给扔那儿了吧?我说我是那人么?阿娇说你干得出来。”
闭上眼睛,脑海中很容易就浮现出王志文和江珊的脸,但睁开眼睛,作者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分析起了西汉的政治经济形势。
有人用王朔的新书比照窦唯的音乐:年轻时以蓬勃的才气得名,中年之后又往高深里钻,以受众听不懂、看不明白为荣。这未必是作者的本意,但无论如何,那个许多人记忆中的王朔,确实已经挟着他的时代,走远了。
这届年轻人,等不到下一个王朔了
阿城有一次接受采访,被问起这个时代最大的时代病时,阿城的回答是“无聊”。这种无聊和30多年前《顽主》的无所事事、漫无目的还不相同,更像是一种人生标准的单一——
对于才华、对于爱情、对于财富、对于未来,人人都有自己的标准,但这套标准也越来越趋同。
年轻人一定感受到了无聊的沉闷。王朔曾写道:“无聊的下一步就意味着堕落。”但在躺平和奋斗之间的仰卧起坐,无法完全摆脱这种沉闷。他们哼唱着《孤勇者》,被“后浪”视频破防,调侃着催婚和买房话题,遮掩现实中催婚和买房的压力,激愤无处宣泄,嘲弄也随之泛滥。
王朔在20多年前就写道:“你周围那个群体特别关心你,你买什么房子、开什么车、哪笔投资赚了多少、赔的多惨、是否结婚、何时生子、儿子考上哪个大学、女儿是否嫁了富豪,等等等等,统统都有人关注。于是你就要为别人的看法活着,为面子活着,那虚荣心就像火箭一样冲天而去,时时刻刻把你吊在半空中。那个活法实在太累、太本末倒置了。”
他不是良医,开不出良药,但对时代症候的诊断足够精准。更难得的是,他用自己的率真活法,给那个年代渴望打破无聊、打破沉闷的年轻人做了个榜样。
可惜,此时此刻,应该暂时不会再有下一个王朔出现,而年过六十的王朔,正大踏步地朝深沉和艺术的方向走去,不会回头。
王朔。/豆瓣
他说过,“青春的岁月像条河,流着流着就成浑汤了”,今天的年轻人看不懂王朔的新书,也看不懂贾浅浅的诗,倒也不要紧,不妨向河流上游溯源,去读一读过去的王朔,读一读那个时候年轻人的烦闷和迷茫,说不定能寻到一些共鸣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