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鬲( 膈) 贲”“荒、肓”“幕、膜”各字音义判析
“膏肓”二字之误,先误在《左传》原文将“鬲”字写成“膏”;再误在贾逵、杜预的《左传》注将“肓”字解释作“鬲”,说成“心下为膏;
肓,鬲也。”自《说文》以来,对“肓”的字义,一直没有解说清楚,释作“心上鬲下也”。意指“肓”的位置在“心”之上、“膈”之下。这训释是怎么来的?显然与《左传·成公十年》公元前 581 年晋侯求医于秦的原始文献有关。秦国医缓认为,晋侯的病是在“肓之上、膏(鬲)之下”的部位,治疗起来很成问题。
《说文》解说“肓”是在“鬲下”,此语与《左传》的“膏之下”相对应,表明《左传》的“膏”字原应写作“鬲”。鬲,即后来的“膈”字,指膈膜;而“肓”是腹部的肓膜,在膈之下。腹膜很广,上部靠近膈下,此处构成“肓之上、鬲之下”的缝隙,也即荀悦《申鉴》说的“膏肓近心而处阨”的狭隘部位。此处近“心上”还是“心下”呢?如说心脏是在膈之上,如说成心口部、心窝部则在膈之下。《说文》所说“心上、鬲下”的“心”只能说是心口部,经穴中的心募巨阙,同是指心口而言。贾逵、杜预的释“肓”为“鬲”,其误主要在于“鬲”后少一“下”字。《说文》说成“肓,心上鬲下也。”补充了这一欠缺,没有将“肓”与“鬲”混合为一,但仍缺少作为“膜”的基本字义。
《史记·扁鹊传》有“揲荒爪幕”一语,《说苑·辨物》则有“搦脑髓,束肓莫”一语,其中“荒”即后来的“肓”,“莫”(“暮”本字)即后来的“幕”及“膜”。这些初期的同音借用字,就像“鬲”是后来的“膈”字一样,从中可以理解各字义的来源。“肓”有如荒芜、荒地、大荒的“荒”,指腹内脏腑外围的包膜,对于胸中心脏来说,有似边荒之地;而“膜”则有如幕布(“幕”)的遮掩,有如日落草原(“莫”)的大漠,联称“肓膜”可见其范围之广。《说文》:“膜,肉间胲膜也。从肉,莫声。”作为皮肉薄膜的通称(“胲”音该、赅,有兼备、包括的意思)。《内经》、《太素》中“膜”、“募”、“幕”三字混用,当以从“肉”的“膜”字为正,从“巾”的“幕”为早期通用字,而从“力”的是招“募”广求的意思,因形近而长期被误用,以致引起各注家的误解。
《黄帝内经》和《明堂孔穴》等古代医籍没有受此更多的影响,始终维持“鬲、肓”对列的原有理论,现在通行本《灵枢·九针十二原》所载的“膏之原”、“肓之原”,在《太素》古本中正是作“鬲之原”、“肓之原”(见书影),与《素问》“鬲肓之上”的称述一致;《素问·举痛论》王冰对“膜原”的注解,说是:“膜,谓鬲间之膜;原,谓鬲、肓之原。”也是“鬲、肓”对举。可知唐代的《内经》没有误“鬲”为“膏”,各注家也没有释“肓”为“鬲”。
《内经》对膈的所在部位是明确无误的,作为胸、腹腔的间隔,膈上有心、肺二脏,膈下有肝、脾、肾三脏及六腑,《灵枢·九针论》说这是“六府、膈下三藏应中州”,指其同居于腹中(中州)。足见膈在胸腹之间地位甚为重要。
膈的形状则随呼吸上下而隆起,《灵枢·经筋》称之为“贲”(音坟,或音奔),胃上口穿过此处,因称“贲门”。可见古人的认知非常切实。
参见《藏府指掌图》
“贲”是个多音字,称膈为“贲”的字音当读如“坟”。《诗·大雅》“贲鼓维镛”传:“贲,大鼓也。”古人似以大鼓形象比拟膈,故取此名。又《尔雅·释鱼》:“龟三足,贲”,将三足龟称作“贲”,同是读如“坟”———墓的“”就是以土丘高起而得名。胃之上口名“贲门”,此字则读如“奔”。因丁德用《难经》注以“胃言若虎贲(音奔)之士”作解,故读如“奔”。“贲者膈也,胃气之所出也。”杨玄操的注解已经明确。《灵枢·经筋》论述全身的筋肉系统,说手三阴(上肢屈侧)之“筋”都联系到胸廓和横膈;手太阴之筋“下络胸里,散贯贲”,指散布胸廓里边和横膈以助呼吸,其病症可成为呼吸急促的“息贲”(奔),见胁急、吐血等。手心主(厥阴)之筋“散胸中,结于贲”,散布于胸内中间,下联系横膈,即当纵膈内为心脏外围部。其病症也可见“胸痛、息贲”,这当是有关于“心包”,与前者关于肺的见症主因不同。手少阴之筋“交太阴,伏乳里,结于胸中,循贲,下系于脐”。指手少阴与手太阴之筋交会后,伏行乳里,结集胸中,从横膈下系于脐部,这当是出于病理生理上的一种联系。其病证有“内急,心承伏梁”。《难经》解释“伏梁”的症状是“起齐(脐)上,大如臂,上至心下,久不愈”。这是在心之下、脐之上,内部积聚有如横梁的胃脘病证。这与“循贲,下系于脐”的部位是符合的。这一部位已属于膈下,与属于膈上的有关心、肺的见症又不同;“心承伏梁”的“心”是指心口部,是心募巨阙穴所在。
《灵枢·官能》说的:“膈有上下,知其气所在。”从膈上、膈下分清疾病的部位是甚关重要的。在膈之下又可分脐上、脐下,从而分析上、中、下三焦的气机变化,其关键点是“鬲之原”和“肓之原”,这也是手少阴之筋“循贲(鬲)、下系于脐”的部位。“鬲之原”指的是鸠尾,“肓之原”指的是“脖胦”即气海穴。
从上表可以看出:病在“肓之上、膏(鬲)之下”,就是指“鬲、肓”之间,所谓“病入膏肓”;“鬲肓之上,中有父母”,指的是心、肺居于膈上;“膈之原”在心口上的鸠尾,“肓之原”则在脐下的“脖胦”;而“肓”的上部超过心口上方,接近膈的下边,这该是《说文》训释作“心上鬲下也”的理由。
《说文》这一训释,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来了个颠倒,改成:“肓,心下鬲上也。”说是依《左传》音义改正。按贾、杜的注“心下为膏;肓,鬲也。”排比出“鬲上肓,肓上膏,膏上心”的上下关系来。这种脱离实际的排比,将“膏肓”之误更转入迷途。段氏虽然也引用过“肓之原,在脐下”(引自《素问·腹中论》,未及《灵枢》),以文献不全,终究未能理清“肓”字的本义。至刻印《说文解字注》时,此前尚留有一段空白,可见其剜改痕迹。
(见书影)
段注这一改文,不能算是首创,而是早有先例。《太素·知针石》“鬲肓之上,中有父母”下,杨上善注说“心下鬲上为肓”;此注又为林亿《素问》新校正所引,“下鬲上”与段注相同。此语当亦不是杨注创用,可能出自当时的字书,将先前的“心上鬲下”改变为“心下鬲上”,以迁就《左传》经传的相承错误。杨注尚未觉察,此说与《内经》维持的“鬲、肓”对列是不相合的。经传中谈人体脏腑部位不免粗疏,自不如医书详备。“膏肓”之误,是最为突出的例子。经注家对五脏的分鬲上、鬲下也不如医家明确。段注“心、膏、肓、鬲”的上下排列,已属荒唐的笑谈。
将胸腹腔之间的膈膜称为“鬲”,这是从“鬲”的原字义作比拟。“”篆文象形,初时为陶器炊具,中盛饮食。上象其口,中为腹,外有交文,其下三足,支于火上以烧煮(见附图)。与“鼎”不同的是:鼎,大腹而三支实心足;鬲,较小而三支空心足———由三个上宽下窄的角杯形合成,所谓“鼎空足曰鬲”。作为炊具的“鬲”,原字音读如历;但《礼记·丧大记》“陶人出重鬲”(双重的鬲)还是音如隔,与膈同音。“鬲”内是下分为三,上合为一,好像是分隔的陶火锅。
用此来称说膈膜,既有横膈,也包含纵膈,似乎两边的肺脏和中间的心脏都包容在其中了。“膈”字早期写作“鬲”,名义当是由此而来。至于胸廓之内和肺脏之外的胸膜,则仍属王冰注所说的“鬲间之膜”,严格说来不能称“肓”,肓,主是指肠胃之外的腹膜。《明堂孔穴》载有关于“肓”的穴名,从中可以探究其分布概况。脐下一寸半为“肓之原”气海穴;脐旁五分为肓俞穴,而脐周围又为“肾间动气”所在。腰背部三焦俞之旁为肓门穴,腰骶部膀胱俞之旁为胞肓穴,指三焦、膀胱都是与肓膜相关;膈下只是其上缘部分。由此表明,肓膜主要分布在腹内,前连于脐,后附于脊里,下部及于膀胱,上部达到膈下。《说文》说“心上鬲下”,只是指膈、肓接合的部分,远非肓膜的主体。说“心上”指的是心口上方,并非心脏之上;说“鬲下”,其后应补出“肓膜”或“腹中膜”等字,意义才算完整。而“心上”二字的含义不明,直可删除。如果改注成:“肓,膈下腹中膜也。”则可符合中医学实际,并符合历史的事实。
《内经》、《明堂》的“鬲”在上“肓”在下的理论,实际是医缓“肓之上、鬲(后误作‘膏’)之下”一说的继承和发展。医缓只指出“鬲”(膏)与“肓”的接合部,《内经》则论述“鬲”“肓”的全体及“鬲之原”和“肓之原”的上下对列,由此发展为脏腑的上下分部,进一步又发展为三焦的上、中、下分部;并与病邪的侵犯和发病部位相结合,形成系统的“三分法”理论。这就是《灵枢·百病始生》所说的:“气有定舍,因处为名;上下中外,分为三员。”员字古音读“云”,与“名”协韵。“员”是物数的计量,上、中、下是“三员”,浅、中、深是“三员”,左、中、右,前、侧、后也是“三员”,因而三焦、四海、三阴、三阳等无不是“三员”。胸腹之分为上、中、下三部,就是以“鬲”、“肓”分界,这也是《左传》所称的“膏、肓”二字。
“膏”与“鬲”一字之差,疑误了二千余年,所幸医家典籍仍能循正确理念发展,没有以“鬲”为“肓”,而是在“鬲之原”和“肓之原”基础上作出重要的阐发,这些都是历代经学家所没有弄清楚的。《说文解字》对“肓”字作“心上鬲下也”的训释,历代字书基本上相承不变;《太素》杨注和《说文》段注颠倒成“心下鬲上也”,更是改向迷途。如何就医经载述,订正其字义,仍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现代新版辞书《辞源》等解释作:“中医指心脏与隔膜之间的部位。”接着引《素问·腹中论》:“其气溢于大肠而著于肓。肓之原,在脐下,故环脐而痛也。”其释义是将“心下鬲上”改成现代语,这话能与书证中的“气溢大肠而著于肓”的意思对合吗?看来,中医学家们是不会赞同此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