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弘一法师来到位于永春县蓬壶镇蓬山左峰的普济寺,掩关治律。弘一刚到蓬壶镇三角街时,即交代蓬壶邮电代办所经纪人林庶满:除夏丏尊、丰子恺、刘质平、叶圣陶、柳亚子少数人的信件可送至普济寺外,其它一概退回原处。弘一在普济寺度过60大寿,夏丏尊、柳亚子、徐悲鸿、丰子恺,均以诗词画幅祝寿。丰子恺为弘一六十寿辰绘佛像千尊,并绘《续护生画集》六十幅,由开明书店于1940年11月出版,此书有精装本、平装本、大开本、小开本、英译对照本,广布中外各界。夏丏尊在为此集作的序言中阐明了绘制护生画的因缘与特点:
弘一和尚五十岁时,子恺绘护生画五十幅,和尚亲为题词流通,即所谓护生画集者是也。今岁和尚六十之年,斯世正杀机炽盛,弱肉强食,阎浮提大半沦入劫火。子恺于颠沛流离之中,依前例续绘护生画六十幅为寿,和尚仍为书写题词,使流通人间,名曰续护生画集。二集相距十年,子恺作风,渐近自然,和尚亦人书俱老。至其内容旨趣,前后更大有不同。初集以境,多有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者。续集则一扫凄惨罪过之场面。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彼我之感应同情,开卷诗趣盎然,几使阅者不信此乃劝善之书。盖初集多着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着眼于显正即护生。戒杀与护生,乃一善行之两面。戒杀是方便,护生始为究竟也……和尚近与子恺约,护生画集当续绘。70岁绘70幅,刊第三集。80岁绘80幅,刊第4集。乃至百岁百幅,刊第6集。护生之愿,宏运如斯。
1940年农历11月,广洽法师为印光大师圆寂事,从新加坡回到苏州灵岩山。广洽法师尊敬夏丏尊的人品和文章,又知道夏丏尊是弘一法师的至交,是丰子恺的良师,于是在1941年早春到上海,专程拜访夏丏尊。
夏丏尊和他一见如故,互相探问了弘一法师和丰子恺的消息。夏丏尊随即将丰子恺作的一幅画转送给广洽法师。这幅画的题目是:“谁言争战地,春色渺难寻,小草生沙袋,慈祥天地心”。丰子恺看到战场的沙袋上也能长出小草,深感天地好生。于是就画了这幅画,从桂林寄到上海,以安慰夏丏尊忧国忧民的一片苦心。此后,夏丏尊与广洽法师鱼雁往还,共同襄助弘一的佛教护生事业。
弘一法师此时年迈体虚,自知不可能看到《护生画集》后几册的出版,于是他分别给夏丏尊、李圆净写信,要求他俩召集有关人士帮助丰子恺完成后几集的编绘工作,并从取材、编排、风格诸方面都作了详细的交代。
1942年10月31日星期六上午,夏丏尊照例到开明书店去办事。才坐下,管庶务的余先生笑嘻嘻地交给他一封信,说:“弘一大师又有挂号信来了。”弘一与开明书店一向有缘,他给夏丏尊的信,差不多封封同人公看,遇到有结缘的字寄来,最先得到的也就是开明同人。所以他有信给夏丏尊,大家都很高兴。
信是相当厚的一封,正信以外还有附件。夏丏尊抽出一纸来看,读到“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不禁大惊大怪。惊的是噩耗来得突然,夏丏尊本星期一曾接到过弘一10月1日发的信,告诉夏“将于双十节后闭关”“以后于尊处亦未能通信”,而且附了佛号和去秋九月所摄的照片来,谆谆嘱咐夏丏尊嗣后和诸善知识亲近。好好地怎么就会“迁化”,怪的是“迁化”的消息,怎么会由“迁化”者自己报道。
既而夏丏尊又自己解释,他的圆寂谣言,在报上差不多每年有一次的,“海外东坡”在他是寻常的事。这次也许因为要闭关,怕有人再去扰他,所以自报“迁化”的吧。信上“九”、“初四”三字用红笔写,似乎不是他的亲笔,是另外一个人填上去的,算起来农历九月初四恰是双十节后三日,也许就在这日闭关吧。夏丏尊捧着一张信纸,呆了许久,竟忘了这信中还有附件。
同事们见夏丏尊脸色有异,有人把信封中的附件抽出来看,大叫说“弘一法师圆寂了”。这才提醒了夏丏尊,急忙去看附件,原来是大开元寺性常法师的信,说弘一老人已于农历九月初四下午八时生西,遗书由他代寄。还有一张是剪下的泉州当地报纸,对法师临终经过有长篇记载,连这封遗书也抄登在上面。夏丏尊这才相信弘一法师真已迁化。这封遗书是卧病前写的,笔势挺拔,偈语隽美,印章打得位置适当。夏丏尊认为,这封信不但在自己是一个珍贵的纪念品,在佛教史上也是值得郑重保存的文献。
弘一要在逝世时写遗书给夏丏尊,是十多年前早有成约的。当白马湖山房落成之初,弘一独自住在其中,一切由夏丏尊招呼。有一天,夏丏尊和他戏谈,问他说“万一你有不讳,临终咧,入龛咧,茶毗咧,我是全外行,怎么办?”弘一笑说:“我已写好了一封遗书在这里,到必要时会交给你。如果你在别地,我会嘱你家里发电报叫你回来,你看了遗书,一切照办就是了。”
夏丏尊收到弘一法师的诀别信后,随即给四方好友写信,报告这一噩耗。他给在四川的叶圣陶寄录了弘一法师遗书并附言说:“此老为法界龙象,而与弟尤有缘,今闻噩耗,顿觉失所依傍,既怅惘、又惭愧,至于感伤则丝毫无之。遗书为渠最后之纪念品,偈颂俊逸,俨然六朝以前文字。”
弘一法师逝后,其门生故旧纷纷撰联哀挽,夏丏尊所作的挽联是:
垂涅槃赋偈相诀,旧雨难忘,热情应啸溪虎;
许娑婆乘愿再来,伊人宛在,长空但观夕阳。
下联中暗含弘一法师的“晚晴”别号。叶圣陶也遵夏丏尊之嘱,作了二首四言挽诗: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其谢其缺,罔非自然。
至人参化,以入涅槃。
此境胜美,亦质亦玄。
“悲欣交集”,遂与世绝。
悲见有情,欣证禅悦。
一贯真俗,体无差别。
嗟者法师,不可言说。
弘一法师的涅槃,对夏丏尊是个沉重打击。这年11月,谷斯范从已沦陷的家乡来到上海,往霞飞坊看望夏丏尊,发现他比一年前苍老多了。夏丏尊问起白马湖的情况,谷斯范据实以告:不法分子横行无忌,把学校校舍的门窗桌椅,拆的拆,搬的搬,用船装去变卖。谁敢阻拦,把人绑走……
“晚晴山房怎样?”
“不消说,在劫难逃,门窗早不见了。”
夏丏尊脸色阴沉下来,连连叹气。谷斯范不想累他伤心,岔开话题谈别的。
夏丏尊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院子里那棵桔树和几丛天竺怎样?”
“那倒是好好的。”
“夏天在阶前乘凉,观赏被夕阳照红的桔树和天竺,或者站在大门口,瞧瞧烟雾迷迷的白马湖,那种闲适的日子多么叫人留恋!如今是有家归不得……”
“不,来日方长,有回去的一天。”
“上年纪啦!”夏丏尊伤感地摇摇头。“那就难说。”
弘一过世后,夏丏尊仍然护法不辍,他的屋里挂有弘一的油画像和朱笔遗书,有石印的弘一手书五言对联,书案头陈设了弘一圆寂姿态的摄影。关于那付石印的对联,他曾经说:字写得好不好是另一问题,这幅对联有一种无言可喻的美,尤其是字结构和字与字之间的部位,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距离呢,再宽点就嫌空,再紧点就嫌促,连题日期和署名的两行款识与联文之间,也有对称亭匀的美。
1943年2月,夏丏尊作《怀晚晴老人》等悼念文章。3月,他又为《晚晴老人讲演集》作了题记。10月,《弘一大师永怀录》由上海大雄书局出版,夏丏尊作序说:
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卒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其行迹如真而幻,不可捉摸,殆所谓游戏人间,为一大事因缘而出世者。现种种身,以种种方便而作佛事,生平不畜徒众,而摄受之范围甚广。集中作者不尽为佛徒,其所仰慕者,或为师之气宇,或为师之才艺,或为师之德行。其与师之关系,或为故旧,或为师弟,或则竟无一面之缘,徒以景仰师之高风亮节致其私淑之忱于不自知者。凡所论述,皆各抒所感,伸其敬慕,不必悉合佛法,亦不必一一以寻常佛法绳之。一月当空,千潭齐印,澄淆定荡,各应其机。读斯编者作如是观可也。
夏丏尊、丰子恺、叶圣陶等人还发起建造“弘一纪念图书馆”的动议,在玉佛寺方丈震华法师的全力支持下,图书馆得以建成。弘一法师周年忌日,夏丏尊在槟榔路玉佛寺召集了一个纪念会。他在会场上说:这种纪念会是寂寞的事,也只有寂寞的人来做。
晚年的夏丏尊诵经念佛,研究佛理,还参加上海法藏学院的教学工作和《南传大藏经》的汉译工作,是上海一个佛教团体的“理事”。他有好多因信仰得来的朋友,与几位知名的“大师”也相识。夏丏尊虔修的是净土法门,他在《致大晚报记者书》中曾公开声明以念佛求生净土为归宿,他说:“我所唯一赖以自慰的,就是这观音名号的执持。《法华经·普门品》云:‘念念勿生疑,观世音净圣,于苦恼死厄,能为作依怙。’我感谢这位菩萨保佑,在这八年里面,于苦难中施我以大无畏。”不过,夏丏尊并不劝他人信佛,而且不茹素,不为僧,不拘念经拜佛的形式,正如他自己所说是“学佛在心不在形”,归根结底这仍是“能说不能行”的根器的表现。
与弘一法师的交往是促使夏丏尊濡染佛教的外在机缘,因为敬仰弘一的人格,进而信仰佛教,这在夏丏尊似乎是一个相当自然的过程。其实,将夏丏尊推向净土信仰的还有内在动力,这就是他对人生苦难的敏感。佛教义理中有“三苦”、“八苦”之说,“三苦”即苦苦、坏苦、行苦, “八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诸苦。在夏丏尊眼中,人生也是苦海无边:三次辍学的辛酸,家境衰败的痛苦,疏离知友的孤寂,革命青年的牺牲,女性生活的忙碌,学生就业的艰难……如此种种,都使他悲天悯人,感到苦不堪言。通过信仰佛教而求得心灵的宁静,就成了夏丏尊的必然选择。
夏丏尊的老友马叙伦痛恨酒肉和尚,对拿“法施”两个字遮盖分利劣行的所谓高僧,也不敬重。就连弘一法师,马叙伦都认他为自了汉。因此,马叙伦和夏丏尊、许炳堃等几位信佛的朋友常常辩论。辩到最后,夏丏尊只好说:“一个人总是要个信仰才有安顿。”然而,抗战时期和胜利以后的中国混乱纷扰,满目疮痍,教育破产,文化贫瘠,而他个人物质生活上的苦恼和心情上的悲观也不是佛教信仰所能消释的,可以说,夏丏尊的晚年没有多少舒适宽怀的日子,也没有达到放开眉头无牵无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