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许多情节并未明写,而是隐笔,这是曹公一贯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写作手法,如果只读字面意思,我们完全不会把它当一回事儿,如果读懂了故事背后的深意,就不会等闲视之了。话说宝玉挨打后找宝钗丫鬟莺儿打络子一节,细细品味,就大有玄机。
打络子类似我们现在的中国结,在古代,人们束腰的汗巾子,日常用的扇坠,身上戴的各种配饰,往往都会打一个络子做陪衬,显得美观大方。宝玉找莺儿打络子,开始并没有说是做什么用,于是两人之间有一段关于打络子的对话。
宝玉闲着没事,就跟莺儿闲聊起来,然而正是这个闲聊,极不寻常,引出了非常关键的几段对话,我们先看宝玉跟莺儿之间的这段对话:
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蒙侧批:是有心?是无心?】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
这段话非常有意思,宝玉别的不说,偏偏聊到了宝钗的终身大事上去了,而且莺儿不但没有阻止,反而顺着宝玉的话要往下说。脂砚斋对宝玉一段话给了六字批语,我们也可以思考一下,宝玉跟莺儿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呢?莺儿顺着宝玉的话,要说宝姑娘身上的几样好处,又是何意?
这得从前后文找线索,我们知道,从元春端午节赐礼,对钗黛有了分别之后,金玉姻缘就在贾府传开了,当事人双方宝玉和宝钗都知道了这层意思,那么宝玉此时忽然主动问到宝姐姐的婚事,他心里怎么想的?会不会他在试探莺儿,想从莺儿口中套出一些宝钗婚配的信息?
但莺儿没有直接回答宝玉的问题,而是开始说自己姑娘身上世人都没有的几样好处,这是准备把宝钗大夸一通的意思,莺儿为什么这么做?她会不会也在试探宝玉?看看这个宝二爷在钗黛之间,到底更爱哪一个?为了帮助自己的姑娘赢得金玉良缘,莺儿有没有极力“推销”宝钗的嫌疑呢?
无巧不成书,正在莺儿要说宝钗身上世人皆无的几样好处时,宝钗来了,她的出场是声音先到人后到,我们且看原文:
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
这就奇了,品格端方的宝姑娘,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很稳重的,从没有个人未到声先闻的道理,这不像是随分从时,知书达理的宝钗了。这一次却偏偏赶在关键时刻出场,没有让莺儿有机会说出她身上的几番好处,是有心还是无心?有没有可能她早就到了,偷偷地在窗外听声?
我们知道,莺儿这个角色非常重要,她曾在宝钗与宝玉互换金锁通灵玉一回,给出很明确的暗示: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这一回的回目也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莺儿露的是什么意呢?自然是金玉良缘之意。
所以宝钗在关键时刻出现,一定不是无心,而是听到了宝玉和莺儿之前的所有对话,觉得此时不宜太露,毕竟自己是个姑娘家,这样的事如果掌握不好尺度,很容易就会陷入男女私相授受,有伤风化的道德旋涡中,这自然不是宝钗想要的结果,她要徐徐图之,于是及时阻止了莺儿。
接下来的另一端对话,更有意思了,如果我们与宝玉宝钗八十回后缔结良缘,成就夫妇的结果对照来看的话,就非常有趣了,我们且看原文: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这段话很有意思,之前莺儿打的络子,我们都不知道是干嘛用的,宝钗一出来,直接就把打络子这件事和宝玉的通灵玉勾连了起来,我们看,宝钗的关注点是宝玉的通灵玉,而且主张“打个络子把玉络上”。
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要用莺儿打的络子把宝玉的通灵玉笼络住,怎么才能更好地笼络住呢?宝钗又想了个法子,说要用金线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表面上看,这是曹公在夸赞宝钗博学,什么都懂,但我们知道,曹公这么写,绝非表面意思这么简单。
我们看,宝钗突然出现打断莺儿,这是其一;宝钗建议莺儿给通灵玉打络子,把玉络住,这是其二;宝钗建议用金线打成的络子笼住通灵玉,这是其三。意思还不明显吗?这是曹公在暗写金玉姻缘,金线络住通灵玉,可不就是金玉良缘吗?宝钗的话句句都不简单,八十回后,她果然与宝玉成婚,笼住了宝玉。
最奇的是,宝钗要用金线护住通灵玉,在此前,他的哥哥薛蟠早就说中了她的心思。宝玉挨打后,薛姨妈宝钗母女听信了茗烟的话,认为这件事跟薛蟠脱不了干系,薛蟠气的为自己辩解,情急之下说除了妹妹心事。我们且看原文: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联系宝钗要用金线打络子络住通灵玉,以及八十回后宝玉宝钗喜结良缘这些情节,原来这一切,曹公早就通过前文许多情节透露给我们了,只是没有明写,更没有集中写,而是轻轻的几笔交代,比如宝钗羞笼红麝串,比如宝钗绣鸳鸯肚兜……这真的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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