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青春年少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扎着马步搬煤和弹棉花。
我青春年少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跷着二郎腿,听我爸跟我说,他像我这么大时每天怎么搬煤和弹棉花。
和姑姑们待久了,就知道我爸每次面色凝重地告诉我他那坚忍不拔的少年时代,其实都是用了“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方式。比如,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爷爷奶奶为了孩子们能健康成长,偶尔会放几枚鸡蛋在饭里一起煮熟,但我爸每次都趁人不注意,在鸡蛋下面敲个小洞,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吃掉——用一种我们永远不知道的方式;接着,他在蛋壳里填进米饭,放回原处。于是,吃饭的时候经常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刻,我爸的兄弟姐妹一敲开鸡蛋,“哇”的一声就哭了——他们被里面堆满的米饭吓哭了。
这个时候,爷爷把筷子一甩,准备一巴掌扇向我爸的时候,我爸已经百米冲刺般跑到村口了。因为经常锻炼,我爸的爆发力很好,所以,他在学校是体育小能手。后来空军在粤西地区选拔飞行员的时候,我爸被推荐去参加了许多“奇葩”的测试,比如原地转个天昏地暗再被要求走直线。在其他同龄孩子纷纷坚持不住时,我爸坚持到了最后,毕竟他是吃掉了一家人的鸡蛋的男人啊。
最后,整个粤西地区,我爸和另外一个不知道哪个村的少年一起通过了选拔,他们未来将成为飞行员。我爸是那个年代的“选秀冠军”,所以身价倍涨,满街都是他的粉丝。
在身边的小伙伴还在玩纸飞机的时候,我爸居然能去开飞机……换位思考一下,简直就没有形容词能表达当时我爸的骄傲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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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爸大红大紫的一两年前,同村还有一个和他同龄的少年,叫阿驼。当时我们那里正在发洪水,一个农民牵着家里仅有的一头牛从桥上过,洪水席卷而来,农民惊慌失措,自己先跑开了,牛站在桥上,绝望地“哞”了一声,然后被冲进了河里。
阿驼当时就在旁边,少年血气方刚,二话没说,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抱着牛,随着洪水流向远方。
三天后,下游一个洗衣服的大妈在河滩上发现了阿驼,旁边站着一头牛。当阿驼牵着牛出现在村口时,全村人夹道欢迎。阿驼被封为“救牛英雄”。
于洪水中救耕牛的事迹迅速传播开来,阿驼身上挂着红丝带,被拉到附近大大小小的村镇做关于“人民的财产高于一切”的主题演讲。阿驼每次演讲的结尾,总有这么一句:“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你们说我跳还是不跳?”下面的花季少女都双手做喇叭状,面红耳赤地大喊一声:“跳!”然后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阿驼作为一个传奇,是那时候当地最火的青春偶像。可后来我爸火了以后,阿驼显得有点儿过气。阿驼只能逢人便说:“那是我没去,你看,洪水都淹不死我,我还救了一头牛,那点儿小测试算什么?”
飞行员招录之前,邻里间还有些和我爸同龄的女孩的父母,会经常来爷爷家“沟通感情”。我爸被录取之后,再也没人来了,因为他们都觉得我爸将来是要在天空中翱翔的人,实在高攀不起。所以,那时候呈两极分化——妙龄少女的父母都喜欢阿驼,但妙龄少女都喜欢我爸,当然,她们当初也喜欢过阿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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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九岁时,我懂事以来头一次回到老家。姑姑带我到我爸的房间,抽屉里有一本很丑陋的笔记本。打开第一页,上面有一行被划掉的字,写着:“行遍天下路,看遍天下景。”我感觉当时的老爸渴望成为一只飞鸟。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家有一块小黑板,我爸没事就给我表演画画,但是画来画去,都是鸟。妈妈说:“因为你爸只会画鸟。”可笔记本第一页上那句被划掉的话,让我感觉那是一个少年破碎的梦。
回到我爸的少年时代,他被选拔为空军飞行员的苗子以后,再也不用偷吃鸡蛋了,因为鸡蛋都是他的。还时常有村主任被相关领导交代后送来的加餐,旨在保证我爸的健康。
出发去空军基地那天一大早,爸爸和爷爷、奶奶提着行装,走到村头,等待赶往镇上的汽车,再由镇上赶到市里去报到。他们身后跟着许多同乡。村主任一路小跑,越过片片梯田,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地大喊着:“不用去了!”人群一片哗然。后来才知道,相关领导调查了我爸上面三代的情况,发现他有个舅舅在香港。那时香港还没回归,为绝“后患”,取消了我爸的资格。
一个乡村少年的飞翔梦就此破灭。失落的老爸于是每天坐在天空下眺望正在翱翔的飞鸟,最后也就很会画鸟了。
据说那段时间我爸一直不怎么说话,并且不愿意见人。那种心情是尴尬的——被推上了一个高处,供众人仰视,然后再被一把拉下来,并且一切都显得那么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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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年前曾于洪水中救耕牛的阿驼已经成年了。在又一次的洪水席卷而来时,一个孩子被冲走了。当时许多人都在旁边,但没有一个人敢跳进汹涌的洪水里,包括阿驼。
两位杰出的少年,在不可抗力面前,突然惺惺相惜,成了好朋友。
后来我爸努力读书,决心离开那里。而阿驼,总是低着头,低头久了,这才得了个外号——阿驼。
作者:里则林。来源:选自《读者》杂志2023年第11期。浮躁的日子里,《读者》送你片刻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