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的时间已经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是贞观年间的故事了。颇有兴致的唐太宗李世民跟着一众文武勋贵们于春苑池中泛舟时,一只从未见过的怪鸟常伴在李世民的身旁,久久不愿离去。
在君权神授的封建时代,这种并不多见的物事统一会被认为是天降祥瑞。对于此时已经扫清宇内,建立大一统帝国的天可汗李世民来说,身边出现了这样一只鸟,毫无疑问是上天对自己工作业绩的认可。
李世民很高兴,他一边诏令陪同文武诸臣以怪鸟为诗,一边让身边近侍去找阎立本,因为在那个没有照相机的年代里,阎立本等同于“人肉照相机”。
李世民想将这一刻定为永恒,所以这偌大的帝国中,画师阎立本便是最佳人选。宫墙高耸,内侍一声声的呼喊响彻在皇城的上空:“诏画师阎立本、诏画师阎立本……”
突然蒙圣上召见的阎立本赶忙穿过漫长的宫道,跑得大汗淋漓的他马不停蹄地对着池中怪鸟开始了笔墨丹青,而一众文武公卿则变成看客,或交头接耳,或心不在焉。这种“被人围观”的感觉让阎立本十分羞耻,因为他不是供帝王取乐的画师,他是贵族之后,也是大唐从五品上的主爵郎中。
回到家中的阎立本非常悲愤地告诫自己的儿子:“我本来也是同辈中读书的佼佼者,但却因为绘画的名声太大,只能做一个供人观赏的画师,这是我莫大的耻辱。你要引以为戒,不要再学绘画了。”
立本时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临池侧手挥丹青,瞻望座宾不堪愧赧,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墙面。缘情染翰,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戒,勿习此也。”——《太平广记·阎立本传》
那已经是近一千五百年前的旧事了,当年那场让阎立本羞愧难当的春苑池泛舟事件早已泯灭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在池畔观看阎立本画鸟的满堂公卿也多以变成了浩瀚历史中的无名客,只有“画师阎立本”凭借着让自己一时羞愤的绘画成就,成就了千载不朽的名声。
阎立本其实可以很骄傲。
论出身,阎立本来自前朝开始就声名赫赫的阎氏一族,他的外祖父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祖父是被追封司空的阎庆,所以即便是改朝换代,作为贵族三代的阎立本也依然有着寻常官员无法企及的底蕴。
论职场发展,阎立本最终做到了当朝右相,真正做到了文官极致,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论业务爱好,古往今来,能与阎立本在绘画造诣上碰一碰的人寥寥无几。那些至今都被人津津乐道的惊世画作不少就来自阎立本的丹青妙手。
但就是这样一个本可以很骄傲的人,却似乎总是活在他的愤懑与自卑里。绘画是阎立本一生最大的闪光点,某种程度上讲也成为了束缚他人生发展的桎梏。
因为绘画的造诣太高,以至于无论是民间还是官中,大家都忽视了阎立本原本的士子属性,所有人提到阎立本便称其为画师,这对于原本想在仕途有所建树的阎立本其实是一种负担。
更让阎立本愤愤不平的是,当他好不容易靠着自己的能力成为大唐宰相的时候,世人依然不会对他除绘画以外的才学认可,他也只会被认为是因为绘画这样的“奇技淫巧”才得到帝王重用,本质上和那些以色侍人的风尘女子无甚区别。
所以,说绘画其实是阎立本一生的噩梦,并不为过。
其实翻开阎立本的工作简历,我们会发现这位贵族青年的工作起点是很高的,在其他开国功勋还没有开始选边站队,甚至有的还在别的阵营打工的时候,阎立本已经作为李世民的近侍,并成为了最早一批的“从龙功臣”。
但纵观贞观一朝,阎立本在政治上的建树几乎等于零。
用现在的话来讲,阎立本不像是行政编制的公务员,更像是专业性强的事业编制人员。
因为在绘画造诣上的惊人天赋,阎立本多承担着为重要景观绘制大纲图纸,为重大场合留下图像记录,为宫殿建造提供专业支持等后勤类的工作。
在这里随便举两个阎立本的作品:赫赫有名的“昭陵六骏”雕刻原型图纸便是出自阎立本的丹青妙笔,已经泯灭在历史烟尘中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也是阎立本的工作成果,详细记录松赞干布迎娶文臣公主的传世名画《步辇图》更成为阎立本的代表作之一。
随着贞观朝的结束,不得不一门心思搞艺术的阎立本终于迎来了他政治上的贵人——唐高宗李治。
唐高宗李治并非是庸主,所以能在永徽一朝当上宰相的阎立本也绝非是只知道绘画的“画师之流”。阎氏一族是一个充满了艺术细胞的家族,即便是阎立本终身为“绘画成就”所累,但他这千载不绝的名声不也正是“绘画成就”所赋予的吗?
当我们想要提永徽朝的阎立本时,有一个人的名字是绕不过去的——阎立德。作为阎立本的亲哥哥,阎立德的艺术成就丝毫不遑多让于弟弟,如唐高祖李渊的献陵、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等帝国重大建筑都是由阎立德亲自设计营建的。
唐高宗显庆元年(656年),阎立德病故,作为他珠玉在后的弟弟阎立本接过了哥哥“将作大匠”的官职,并在随后不久进位为工部尚书,正式成为朝廷六部之一的行政主官。
阎氏兄弟先后做尚书的事迹,在当时也被传为官场佳话,更得以成功续写了阎氏一族自北周开始的三朝荣耀。
唐高宗总章元年(668年),阎立本来到了自己的仕途巅峰,成为了大唐帝国的宰相,与左相姜恪一起辅佐唐高宗治理广袤的大唐帝国。
高处不胜寒。阎立本走到文官巅峰的时候,也是他开始被人诟病的时候。左相姜恪是以战功而被从军伍中拔擢为左相,而身为右相的阎立本似乎除了那让人啧啧称赞的绘画天赋之外,于政治上并没有什么令人瞩目的成就,连史书上都言之凿凿地写下了“恪既历任将军,立功塞外;立本唯善于图画,非宰辅之器”。
这是一句很伤人的话,让身处中枢的阎立本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
其实仔细想想,并没有人真的观察过阎立本是否难当宰辅大任,因为看客们在知道阎立本绘画造诣很高后,便自然而然地认为阎立本是个靠着绘画博君王欢心,并借此上位的阿谀小人。
“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这句官场笑谈既是对左相姜恪的褒扬,其实也是对右相阎立本的暗讽。
阎立本就像是个老实人,他既没有结党营私的记录,也没有工于心计的黑历史,他只是一个痴醉于绘画,专业能力很强的专技人才,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了宰相的官位上,却要饱尝世人的无端非议和指责。
难道阎立本在政治上就真的毫无建树吗?
恰恰相反,至少一件有据可查的事情足可以说明阎立本有识人之明。
那时刚出茅庐的狄仁杰被同僚诬陷,即将身陷囹圄的时候,身为河南道黜陟使(代表中央出巡地方的巡察使)的阎立本一眼便看出了狄仁杰的不凡,他不仅洗清了阎立本的清白,还用“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这十个字来给予狄仁杰高度评价。
时工部尚书阎立本为河南道黜陟使,仁杰为吏人诬告,立本见而谢曰:'仲尼云:'观过知仁矣。'足下可谓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荐授并州都督府法曹。——《旧唐书·狄仁杰传》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对于那时还初出茅庐的狄仁杰来说,三品大员阎立本的褒奖与举荐可以说给这位年轻人的仕途带来了不小的便利,更为他日后成为朝廷重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唐高宗总章元年(668年)以后的阎立本仿佛神隐般从史书记载中淡去,身为帝国宰相的他没能像哥哥阎立德一样陪葬李世民的昭陵,而是选择抛却一切世俗外物,归隐于如今的江西玉山普宁寺中,并于故去之后长眠于此。
和他千古传诵的绘画造诣,以及身前位极人臣的荣宠相比,如今普宁寺中的阎立本墓显得寂寥矮小,如同寻常的凡夫俗子般平凡普通。
传说中,阎立本是不满武则天干预朝政才愤然归隐山寺,后来又因为子孙不肖而将所有家财捐入寺庙,最后一身清净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生都被盛名与非议所扰,能这样静悄悄地离开,我想阎立本一定了无牵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