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大师谭鑫培、马连良有一经典曲目《珠帘寨》,剧中正面人物是青年有为的沙陀首领李克用,忠贞不二,嫉恶如仇。反面人物是老迈的皇亲国戚段国舅,也就是段文楚,仗着妹妹段贵妃受宠,飞扬跋扈,作恶多端。剧中开始的情节就是,李克用进京参加宴会,因一目失明,被段国舅嘲笑,愤而打死段文楚,被朝廷贬往沙陀地界。
京剧的影响力是巨大的,特别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老百姓来说,剧中的情节就是历史。在他们心里,红脸的李克用就是忠臣;花脸的段文楚,靠裙带关系上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奸臣。实际上,这个《珠帘寨》中的人物形象定位,完全是不对的,真实的历史是,李克用是奸臣,段文楚是忠臣!
说到李克用,得从他爹沙陀酋长李国昌说起。沙陀人本是突厥的一个小分枝,世居大漠沙丘,虽然人数不多,但骁勇善战。到了唐懿宗咸通年间,沙陀人出了个很有能力的酋长朱邪赤心。此人眼光独特,和其他蛮族满足于在苦寒之地不同,认定中原空虚,把进军内地作为战略目标,积极参与唐帝国的大动作。
有过安史之乱借回鹘平乱的经验,唐帝国当局忽视了蛮族的狼子野心,不时地借用外力靖内忧。庞勋之乱时,经大将康承训请奏,邀请沙陀骑兵入内地平乱。朱邪赤心父子抓住这难得的机遇,奋力拼杀,积极表现,立下了头功。唐懿宗大喜,对朱邪赤心赐国姓李,赐名李国昌,作为藩王的一支,正式列入皇家族谱。同时,封李国昌为振武节度使,其子李克用为蔚州刺史。
振武节度使驻地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附近,蔚州在今河北张家口蔚县,都是唐帝国北方边疆的重镇。做了唐帝国的北大门保安,李国昌父子还是不满足。长安甚至徐州的繁华,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于是在驻地开始恣意妄为,一派沙陀习性,不怎么听从朝廷的号令。
期间,朝廷觉察到他们尾大不掉,几次想给他们换换地方,以避免形成当地势力。李国昌干脆直接抗命不遵,朝廷也拿他没办法。他们父子二人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内地的形势,一旦有变,就会乘隙而入。平叛庞勋时,唐帝国的腐败无能,唐军的软弱涣散,使李国昌父子信心百倍。
时间进入乾符五年,内地已经被王仙芝黄巢草军搅得焦头烂额。李国昌属下的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开始酝酿着小动作。李尽忠,和李国昌一样,又是一个忠义两全的好名字。事实证明,缺什么叫什么,凡是起这样名字的,全都是不忠不义之徒,无一例外。李尽忠私下里串联一群牙将,康君立、薛志勤、程怀信、李存璋,这些人都是以后河东沙陀兵团的骨干,准备拥戴李国昌父子作乱,以立功名富贵。
李国昌父子觉得,时机已经到了,现在他们缺的只是和帝国翻脸的导火索。这个导火索,很快被他们找到了,那就是大同防御使段文楚。这段文楚和京剧《珠帘寨》中的形象截然不同,一方面他根本没有做贵妃的妹妹,所以不是什么国舅,另一方面他根红苗正,出身忠臣世家,还是帝国绝对的干才。
段文楚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段秀实,是和颜真卿齐名的,有唐一朝以死报国的忠臣。段文楚继承父祖作风,先后担任十八个职位,为国效忠四十六年。作为朝廷的灭火队员,从南疆,到北疆,凡是情况复杂的地方,段文楚都是义不容辞,为帝国的稳定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也受到了当地官民的普遍拥戴。
然而,在人生的最后一个岗位上,段文楚彻底栽了,因为他的对手是一群不讲理、不要脸的野蛮人。当时,段文楚担任大同防御使,辖区和李国昌父子犬牙交错。为了保障北部边境的军需,朝廷任命段文楚兼任水陆发运使,负责从南方调运钱粮。段文楚所在的代北,军府重地,军队云集,军需主要靠漕运而来。
当时,代北连年饥荒,急需漕运供给。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方面连年征战,朝廷财赋十分紧张,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粮送往代北;另一方面,中原被草军搅得大乱,即使有钱粮,通过漕运也根本送不到代北,半道就被草军截了。多种不利因素之下,大同防御使段文楚的日子很是难过。
如果段文楚是个贪官昏官,那就好办了,使劲搜刮可怜的老百姓就是了。可是家族的忠臣属性,使得段文楚绝对不能这么做。他采取的措施是,勤俭节约,和朝廷共度时艰。这样,不可避免地,军府将士的待遇就降低了。
段文楚是个好官,他以身作则,自我大幅降薪,天天吃糠咽菜。他没想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人人都想富贵荣华,没有人像吃苦受罪。特别是原来待遇高高的,现在缩减了一半还多,谁都不干了。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何况你一个老迈的段文楚!
段文楚这人还有一个弱点,不善于做宣传思想工作,只知道用严峻的刑罚来执行自己的决定。降薪了,你不服是吧?那好办,把屁股撅起来,用马鞭抽你丫的!这样一来,将士们的怨恨之情几乎达到了临爆点。没有人关心到底为什么吃不上饭,到底是因为战乱还是饥荒,他们只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段文楚这狗东西作的!
李国昌父子的马仔李尽忠发动兵变,一夜之间攻下云州牙城,囚禁了长官段文楚。然后,火速邀请蔚州的李克用前来主持大局。李克用在取得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后,立即率兵赶往云州。乾符五年,公元878年,二月初四,李克用到底云州,大军一万多人,驻扎在城外。驻扎的地方,名称很特别,叫作“斗鸡台”。这起事件,史称“斗鸡台事变”。
初六,休整两天后,李克用当仁不让拿来防御使大印,自任防御使留后。初七,李克用这个沙陀蛮族暴露了野蛮血腥的一面,将段文楚等五名官员押到斗鸡台下,开始了在唐末也称得上最惨无人道的一幕表演。李克用下令,让愤怒的士兵手持小刀,一刀一刀割段文楚等五人的肉,割下一块,吃掉一块,活活把大唐帝国的忠臣生吞活剥了。时间不长,五个活生生的人,就成为五具骷髅骨架。李克用的兽行,有效满足了士兵的心理。斗鸡台下,一万多将士达到了癫狂状态。
这还不算完,李克用下令将五具尸骨拉到大同防御使军府前的大街上,一字摆开,让老百姓观看。接着,放出几十匹烈马,用铮亮的马蹄去践踏忠臣的白骨。在成千上万百姓的注视下,五具白骨不一会就变成了尘泥。按照轮回的说法,这五个人已经魂飞魄散,再也不能转世为人。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为自己申冤了。
初八,李克用进入军府坐堂,正儿八经地处理起了政务。同时,命令将士们上表,请求朝廷下达正式任命。史书没有记载这篇表章,但是我们猜也能猜到,李克用肯定把自己撇得清清白白,一切都是将士们自发,段文楚自作自受,我李克用完全是不在场、不知情、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