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荣国府,因其贵族之家的身份,家里的许多物件都是“进口”的,比如书里提到晴雯鼻子不通,拿来西洋鼻烟来闻,王熙凤治疗头痛,贴的是西洋依弗哪的药贴,贾宝玉穿的雀金裘,是西洋哦啰斯国进口来的。
另外,第五十二回,薛宝琴说她在旅途中,曾见过一个外国美女,这个美女精通中国文化,还会中国诗:
宝琴笑道:“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第五十二回
薛宝琴讲述的这段经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客观评价的话:薛宝琴的经历可能是真的,但所谓的真真国女孩,以及外国美女作诗的事,分明是假的,是宝琴编出来哄大家高兴的。
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中,谈到过这个问题:
薛宝琴所说的“外国美人”做中国诗的奇闻,不论真假,能使一些人相信,这就得有一定的现实基础,那就是在历史上,我国民族文化在对外交流中曾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清代的工商交通事业和海外贸易都有新的发展,当时有一批像薛宝琴父亲那样为皇家出海经办洋货的豪商。但是,除了上述的客观意义外,作者写这一情节却另有意图。他有意让宝琴把事情说得过于神奇,在一些细节上甚至吹得离了谱,使读者疑心这一切也许是宝琴在信口编造。事实也果然如此。作者接着就让黛玉当场戳穿她。
何以断定薛宝琴是在撒谎?我们分五点来进行分析。
原著中,当薛宝琴讲完这个故事,众人当然好奇,尤其是喜欢女孩的贾宝玉,听说有这么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女,就让薛宝琴把诗拿出来,给大家欣赏欣赏,薛宝琴的回答是: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去取来?
这话骗得过众姊妹,也骗得过贾宝玉,却骗不过林黛玉。
薛宝琴这次来京都,是要完成和梅家的婚约,一旦出嫁,薛宝琴就得嫁夫从夫,常居夫家,自然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外国美女作的诗,薛宝琴更不会把它丢弃,一定会一起携带过来。
所以林黛玉听完微微一笑,拉着薛宝琴问: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
薛宝琴听完之后,也没有反对,只是脸色一红,等于默认了林黛玉的推测。
一旁的薛宝钗见状,忙着帮妹妹打圆场说: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哪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
宝钗这话,也是对黛玉逻辑推理的肯定:如果真有这诗,薛宝琴一定是带着的。
当事人薛宝琴听完宝钗的话,却也没抵抗说“真的在南京家里,我再不骗你们”这样的话,可见她之前确实撒谎了,被黛玉揭穿之后,发现骗不过去,也就不继续骗了。
从薛宝琴的性格出发,如果真的有这副字,她恐怕不管有多少箱子笼子,一定要翻箱倒柜给大家瞧瞧,而不是藏着掖着,好像不愿意给大家看似的。
这就从侧面说明,所谓的外国美人作诗,就是宝琴一时兴起的谎言,从来没有的一幅字,去哪里找给大家看呢?
最后,在薛宝钗的建议下,不要求薛宝琴把原作拿出来,只要口头朗诵一遍就可以了,于是薛宝琴就吟了这么一首诗: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这首诗一般人是写不出来的,尤其是闺阁女儿,更加写不出来,封建古代社会对女子的要求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采取裹脚的方式,束缚女子的出行。
诗中前四句写景: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这分明是一双见过大山大河,游览过天下胜景的眼睛,整个大观园,十几个姑娘里,只有一个人满足这个条件,那就是薛宝琴她自己。
原著第五十回,薛姨妈对贾母介绍薛宝琴的时候,说的是: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
只有旅游达人薛宝琴,才能写出这样的诗,这就说明,薛宝琴口中的外国美女,其实就是她自己。
薛宝琴在编造这个故事时,对这位外国美女,极尽夸奖,说: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
这里曹雪芹采用了草蛇灰线的文笔,我们往回倒两个章回,回到第五十回,也有一个女孩,曾被夸奖像画上的人。
那时正是“芦雪广联诗”,薛宝琴跟着贾宝玉,去栊翠庵向妙玉索要梅花,回来的路上,恰好撞上了贾母,原著是这么记述的:
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贾母夸奖薛宝琴,比《艳雪图》里的人还美,和薛宝琴口中真真国的女孩,比画上的人还好看,形成了逻辑闭环,可见薛宝琴就是这位真真国女孩,这位真真国女孩,就是薛宝琴。
薛宝琴口中,这位外国美女来自真真国,历史上是否真有这么个国家,必然是无法考据的。
而在《红楼梦》这本书,但凡跟“真假”沾边的字眼,基本都有深意,薛宝琴随口诌了一个“真真国”,是因为真就是假,假就是真,正如太虚幻境大门前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
“真真国”连用两个真字,恰恰是因为压根没有这个国家,这个故事是宝琴编的,以真寓假。
撒谎骗人这种事,听着似乎充斥着贬义,但放在薛宝琴这样的小姑娘身上,就会觉得可爱。除了编造真真国女孩作诗这个谎言,她还撒过其他谎。
原著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黛玉偶然兴起,写了一首《桃花行》,众姊妹因此就要起桃花社,贾宝玉姗姗来迟,看完这首诗后眼泪直流。原著记录了薛宝琴哄骗贾宝玉的情节: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
曹雪芹给薛宝琴的性格设置,就是活泼伶俐,喜欢玩闹,跟史湘云有点相似。
芦雪广联诗,李纹、李绮、邢岫烟三个新人,都束手束脚,联诗很少,只有薛宝琴彻底放开,跟林黛玉一起,大战史湘云。
薛宝琴的这种个性,注定了她会作出一些鬼灵精怪的事,借着自己旅游达人的身份,编造了一个真真国女孩作诗的故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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