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爱情中,恋人也许无关身份与形体,而是关乎感受与需要。爱情的关键不是history,不是herstory,不是it-story,而是high-story:一场强烈的能够引起快感的故事。
记者/傅婷婷
人工智能时代,人们用it来讨论未来爱情,无论是history还是herstory,都开始通向一个新形态:it-story。
在预测未来的爱情之前,先与过去的爱情做一番对比会更有趣。电影《银翼杀手》上映于1982年,故事设定是在2019年的洛杉矶,整座城市充斥着一种“未来感”:万物沉浸在赛伯朋克风格的霓虹灯下,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烟雾。城市主要街区的大银幕上播放的广告中,诡异的日本女郎的慢动作、诡异的笑容和声音与外界的嘈杂交织在一起,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在故事设定中,六个仿生人劫持了人类外星殖民地的运输船并返回地球,它们希望知道关于自己的型号和寿命等信息。在和人类搏斗之后,还有四个仿生人活了下来。赏金猎人德卡被派去追杀“这四个在街上闲晃的假货”。仿生人拥有人类的外形,对情感的体验需要几年的时间去积累。人类通过赋予仿生人记忆,借以在情感上控制他们。
德卡在追查的过程中,在泰瑞公司遇到了瑞秋,给瑞秋做了人性测验之后,德卡发现瑞秋是一个仿生人。但瑞秋并不在他要追杀的仿生人范围之列。和其他仿生人不一样的是,瑞秋是作为一个特殊的实验被设计出来的,并不像其他仿生人一样知道自己仿生人的身份。测试之后,瑞秋对自己的认知,从her变成了it,从“人”变成了“物”,身份的错位令瑞秋对自己的认知感到困惑。
在德卡和一名仿生人决斗的时候,瑞秋开枪杀掉了仿生人,救了差点丧命的德卡。瑞秋被植入的是泰瑞侄女的记忆,而在电影的暗示中,德卡和泰瑞的侄女似曾有过一段感情。伤感的瑞秋和德卡见面时问了一个问题:“那个人性测验,你曾经用它来测试你自己吗?”这句话和片中的其他线索交叉,暗示了德卡也有可能是仿生人。
尽管如此,音乐触发了他们的情感,情感让爱情成为了可能。瑞秋和德卡之间的爱情故事中最美的一幕,是瑞秋把头发披散下来开始弹奏钢琴。此前她虽然貌美,却一直是一丝不苟的装扮与发型,放下头发的一刻,她变得柔和,更具有了女性之美。旋律牵动他们的情绪,悠长的萨克斯曲触动了他们对彼此的爱意。德卡说:“你弹得很美。”瑞秋意识到自己爱着德卡,同时意识到这种爱是来自于植入的记忆,这种矛盾的感受令瑞秋痛苦。瑞秋试图离开,却被德卡以一种不容反抗的方式留住。虽然德卡可能是him,也可能是it,但是在爱情面前,这两种身份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这种身份的不确定性终归让位于爱情:真实的爱情的感受比他们到底是it还是her、him更为重要。
《银翼杀手》的另一条副线是两个仿生人罗伊和普莉斯之间的爱情,这仍然是两个it之间的story。普莉斯死去时,罗伊亲吻了她。但罗伊接下来的动作比亲吻更令人心动:他用手擦了普莉斯身上的血,把手上残留的血抹在自己的嘴唇上,那是在感受爱人血液的温度。其他同伴死的时候,他虽然悲伤,但仍然在追索自己的身份。被人类奴役和追杀,日日活在恐惧之中,都没能阻止他活下去。可是当爱人离去,他觉得再也没有存活下去的意义。在最后和德卡对决时,他留下了那段经典的台词:“所有时刻终将流失在时光中,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这个结局交织多种原因,但在这段情感里,身份的求索再次让位于爱情。
电影的一个一带而过的细节,是作为人类的塞巴斯汀对仿生人普莉斯的单恋。罗伊和普莉斯回到地球来寻找关于自己身份的信息时,获取信息的关键人物是塞巴斯汀。在一个垃圾堆附近,塞巴斯汀与普莉斯相遇。眼神相遇的一刻,塞巴斯汀被普莉斯的美貌迷住了。塞巴斯汀是一个基因工程师,由于身体条件不合适,体检不合格,无法移民到外星球。他为人类奉献了一辈子,却被人类抛弃在地球上,以自己制造出来的小矮人机器玩具为伴。他缺少友情和爱情,人又善良,因此很容易被打动。塞巴斯汀把普莉斯带回家。当罗伊也来拜访时,他们看出塞巴斯汀对普莉斯的爱意,普莉斯用一个亲吻,让塞巴斯汀同意帮助他们。就这样,被人类抛弃的塞巴斯汀,在仿生人这里找到了情感寄托,尝到了类似爱情的滋味。对于孤独的塞巴斯汀来说,对方是it还是her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觉到自己被需要。
在爱情中,“需要”与“被需要”同时出现,或者“需要”和“需要”同时出现。在瑞秋和德卡的爱情中,两个人先后说出的“我要你”让肉体的爱欲成为了可能。即使在未来爱情中,“需要”仍然是爱情最关键的组成部分。如果恋人没有形体,如何彼此需要呢?在电影《Her》中,“需要”仍然是爱情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不再具有形体:男主角与妻子分手,感到寂寞,爱上了手机人工智能语音萨曼莎。萨曼莎没有形体,但是配音斯嘉丽·约翰逊实际上让这个“her”有了形体:斯嘉丽很美很性感,仅凭声音就可以令人产生快感,她存在于观众的幻想中。事实也证明,斯嘉丽·约翰逊凭借这部电影中的配音成为了罗马电影节上第一个凭借声音获奖的演员。《诗经·蒹葭》中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说法,“伊人”指心上人,这个心上人一会儿“在水之湄”,一会儿又“在水之涘”,总之就是似乎看得见,却总是碰不到。从这个角度看,二者都是没有形体的“爱人”,存在于期待爱情的人的想象之中。那么,爱人的形态是否必须是人的形态?换句话说,爱情的存在是否会受到恋人的形态的约束?《银翼杀手2049》抛出了这个问题。
相比于1982年的版本,2017年版本的《银翼杀手2049》中的爱情线索发生了转变:女主角从有形体的瑞秋变成了没有形体的乔伊。故事设定在2049年,崛起的华莱士家族收购了泰瑞公司的股份,制造出新款仿生人,并命令新款仿生人K去追杀旧款仿生人。在这个故事中,K的女朋友乔伊不再是仿生人,而是华莱士公司制作的虚拟人,可以在K的投影中出现,是没有实体存在的人工智能。乔伊可以照顾K,为他点烟,帮他打点生活中的一切,在不同场合换上不同的装扮。为了和K拥有它所认为的真正的爱,它找来K有好感的另一个女人,并对K说:“我看出来你喜欢她,因为她是真正的人。我想为了你成为一个真实的人。”于是乔伊和这个女孩合为一体,在画面中交替出现,与K拥抱亲吻。这一切看上去已经出离了爱情,因为乔伊和K单独相处时是那样自然,而当这个被拿来当成形体的女孩加入之后,一切却显得生硬。在未来的爱情模式中,当彼此需要达到一定的程度,肉体之爱的欢愉是否仍然重要?
在未来,人未必是世界的主宰。在未来爱情里,爱人也未必只有一种形态。“孩子”作为爱情的结晶,也未必是未来爱情的必要元素。K在调查中发现一个女仿生人的痕迹,她曾经怀孕,而孩子却消失了。在K看来,这个孩子应该是一个更接近人类的灵魂。通过一些线索和比对,K发现自己很可能就是那个消失的孩子。由此,对自己的身份是it还是him的探索,成为K的困惑,也成为电影的主题之一。旧型仿生人群体也因为这个消失的孩子,而认定这一种群可以不再当奴隶,而是成为自己的主人。种群的延续和爱情的关系是什么呢?当人类没有进入文明的时候,繁衍后代是本能需求,但文明让我们不再只活在本能状态中。在电影故事设定中,地球经历了“大断电”,进入了未来世界。这个未来并不可期,甚至未必会美好。在这样的未来,作为爱情的结晶和种群延续的“孩子”意味着什么?这些“孩子”是否重新质疑自己的身份,重走一遍同样的路?在这样的设定下,没有形体的恋人,似乎更加适合这个畸形的未来世界。爱情也变成了精神恋爱主导,形体的意义不再重要。
在《Her》《银翼杀手》和《银翼杀手2049》三部电影中爱情故事,是history、herstory还是itstory?是三者皆有,还是从history到itstory的转变?介于him、her和it之间的不确定性,固然令人产生疑虑,但同时也会产生幻想的美。从未来世界回到现实,人会和机器发生爱情吗?如果人类想要完美的爱情,当然可以用算法匹配出最合适的智能恋人,如果技术允许,甚至可以赋予它情感的温度。在强烈的爱情面前,身份的模糊性总是会退居次要位置。
在未来爱情中,恋人也许无关身份与形体,而是关乎感受与需要。爱情的关键不是history,不是herstory,不是it-story,而是high-story:一场强烈的能够引起快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