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5日,余光中在湖北秭归屈原故里参加屈原纪念活动。(CFP图/图)
《史记》谓“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又谓“其志洁,其行廉”。《文心雕龙》力称屈原作品“金相玉式”,“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历代吟咏屈原者多不胜数。余光中(1928-2017)读的是外文系,教的是外文系(1974-1985年在香港则任教于中文系),中西诗学修养精湛,而他敬仰屈原,颂赞其崇高人格,具见余氏浓厚的爱国情怀。他一生写过九首新诗咏叹礼赞屈原。其中2005年端午节的《汨罗江神》,他亲自在典礼现场对着三十万观众朗诵;2010年端午节的85行长诗《秭归祭屈原》也在典礼现场亲诵,一样盛况空前。以下对这九首屈原颂稍加解说。
余光中作此诗时23岁,尚在台湾大学外文系读书,对很多英美诗歌颇为入迷,有诗致惠特曼,有诗吊济慈,但他并没有忘记中国的传统。事实上,吊屈原的这首诗,乃写于吊济慈和致惠特曼两首之前。
屈原忠君爱民,志洁行芳。宋神宗元丰六年封屈原为忠洁侯。余光中这首《淡》诗,首行说“青史上你留下一片洁白”,这写的是洁;次节首二行说“太史公为你的投水太息/怪你为甚么不游宦他国”,这写的是忠。余光中用现代的语言,勾勒出屈原的传统形象。
《淡》诗中“你一直活到千秋万世”“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子兰的衣冠已化作尘土/郑袖的舞袖在何处飘舞”等句,则道出李白“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和刘勰“衣被词人,非一代也”等思想。这些,在命题上,并没有创新的地方。《淡》诗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两行:
但丁荷马和魏吉的史诗,
怎撼动你那悲壮的楚辞?
但丁、荷马、魏吉尔都是西方的大诗人;其史诗气势磅礴,乃经典之作。当时在外文系读书的余光中,经历过抗战和内战的民族苦难,却并没有“月亮是外国的圆,诗歌是外国的好”那种崇洋心理,殊为难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余光中,曾举头仰望外国的明月,低头吟诵外国的新诗,有过“浪子”的情怀,但他很快就回归和重认中国的传统。我认为这和他早年就具有的根柢和识见很有关系。在《淡》中,余氏用带有民族感情的笔,颂赞屈原这位民族诗人。
在余光中发表《水仙操》之前,屈原数度在他笔下出现,其中最重要的一次在《敲打乐》(1966),有下面这几行:
在中国(你问我阴历是几号/我怎么知道?)应该是清明过了在等端午/整肃了屈原,噫,三闾大夫,三闾大夫/我们有流放诗人的最早纪录/(我们的历史是世界最悠久的!)/早于雨果早于马耶可夫斯基及其他
《敲打乐》写于美国,中国大陆正当非常时期。美国的富强,中国的苦难,使余光中悲从中来,百感交集。余氏当时在美国巡回讲学,快到端午节了,他想到什么呢?想到诗人屈原被整肃,被流放。
写于1973年端午节的《水仙操——吊屈原》,把屈原的形象比喻为水仙这种植物。《离骚》中,屈原这样描写自己的衣饰:“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余光中可能从这里得到启发,而有“犹佩青青的叶长似剑/灿灿的花开如冕”的形容。历代画家笔下的屈原,都是身体瘦长,佩剑、戴冕的,看来真有点像水仙花哩!《离骚》用兰、菊等植物比喻美好的人品,却没有用到水仙。此诗的水仙之喻,新颖而妥帖,是成功的创造。
屈原说自己有“内美”,有“修能”,很有自信。当他行吟泽畔、临流自照的时候,会不会有点自恋呢?在西方神话中,水仙花的背后,有一个古希腊美男子纳西索斯(Narcissus)临流自照、自恋而死的故事。余光中如果把纳西索斯融入屈原的经验中,大可中西合璧,来一个“故事新编”;换言之,《水仙操》的内容,很有铺演发展的余地。
余光中五年后写的《漂给屈原》,虽然也可观,却欠缺《水仙操》的新锐了。《漂》说屈原成为江神,是水仙说的变奏。“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你奋身一跃,所有的波涛/汀芷浦兰流芳到现今”用夸张语法,以见屈原之洁,以及他巨大的影响。末节“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你就在歌里、风里、水里”,肯定其人格和诗风都不朽。
余光中在1985年从香港返回台湾,任教于高雄的中山大学;重返外文系,而咏屈原的初心不变,有《召魂》一诗。余光中的若干诗篇,如《如果远方有战争》《控诉一支烟囱》等等,有很强的社会性。在他至今共四首专咏屈原的诗中,《召魂》的现实性是最强的。屈原今年更孤独了,“除了一把水草,什么也抓不住”。余光中此诗的现实性,具体表现在这几行:
汀芷渚兰都已经污染/沧浪之水啊不再澄澈/你的洁癖该怎样濯清?
环境污染如此,读到这里,我们真要低吟“长太息以淹涕兮,哀环境之多脏”了。当今我们除了肯定屈原的爱国爱民情操、浪漫瑰丽文采之外,还要标举他芳洁的行为——喜欢植物花卉的屈原,实在是一个绿色力量的象征。
余光中是年5月应邀出席香港的文学交流研讨会,发表题为《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的论文,明显又与屈原相关。《凭我一哭》写屈原“在忧愤纵横的额纹上/裹一条水殇的白头巾/把一个凄漓的情意结/年去年来”;当前的环境是“洞庭萎缩,长江混沌/不洁的泽国何处可以容身?”
是年6月,77岁高龄的余光中应邀从台湾飞到湖南,参加国际龙舟节活动。他在屈原投江的地方,当着三十万的与会者,朗诵他的新作《汨罗江神》;事后他撰文《水乡招魂》记述活动盛况。诗云:
你已成江神,不再是水鬼/待救的是岸上沦落的我们/百船争渡,追踪你的英烈/要找回失传已久的清芬……投江的烈士,抱恨的诗人/长发飘风的渺渺背影/回一回头吧,挥一挥手/在浪间,等一等我们
长沙的诗评家李元洛谓余光中曾述及《汨罗江神》的写作动机:“这回写屈原不能和以前的作品重复,要有新的角度和新意”;其新意就是“拯救”,“不是我们去救屈原,而是要屈原来救我们”;“某些诗作者,他们并不了解却偏偏要彻底否定民族的优秀诗歌传统,热衷于咀嚼琐屑卑微甚至低下恶俗的一己之情,沉迷而不知惊醒,沉沦而无法超度。”
是年端午节,湖北省秭归举办盛会纪念屈原,余光中专程从台湾前往屈原的故乡,主礼之外,朗诵其新作《秭归祭屈原》。这是余氏篇幅最长、气势最盛的屈原颂。此诗咏屈原一生,也略及余光中个人生平。它充满古典的意味,《楚辞》及其他中国文化的典故,弥漫全篇。对偶句如“蒲剑抖擞,犹似你的气节”“角黍峥嵘,岂非你的傲骨”处处可见;《诗经》《楚辞》的句法、章法,或沿用或转化而用。诗中鲑鱼逆泳之喻,饶有新趣。“秭归秭归,之子不归”则改用“之子于归”成语,且秭、子同音,见语言之妙造。当然,令人欣赏的,主要仍是切时切地向屈原招魂和致敬的高尚情意。诗翁已八旬,老而弥坚,彩笔仍壮。
是年2013年5月,余光中在两岸屈原文化交流与诗会上,朗诵他的新作《颂屈原》。诗会在台湾彰化县举行,出席者众。此诗咏屈原,难得的是主题与前此所写的有异:它说的是帝王早朽、诗灵永恒,是笔比剑有力且持久,英谚所谓The pen is mightier than the sword。“兵车千轮扬尘”“龙舟万桨扬波”:诗翁一向喜欢用古典风味的对偶语句。此诗只得八行;在形式上,可把它形容为七言律诗的现代变体。
是年5月余光中出席由中国屈原协会、台湾新诗协会和开封市台办主办的“2014中国(开封)宋韵端午诗会及端午文化活动周”。本次诗会以传承中华文化、讴歌屈原诗情、展示宋韵端午为主线,以诗歌朗诵为载体,以音诗画为表现形式,以展现八朝古都开封的独特魅力。余光中为此次开封之行,特地创作了新诗《招魂》,并亲自上台朗诵,表达对伟人先贤的追思。余光中在开封、洛阳、偃师等地有一连串文学讲座和参访活动,又参观了龙门石窟景区,当地媒体有多种报道。余光中回台后,写成127行长诗《卢舍那》。
屈原既殁,时人即招其魂,中华民族招魂招了两千多年,要招回他的爱国、洁志、芳行之魂。此诗曰:
追寻你的,是整个民族……五月五啊楚大夫/你高瘦的背影请一回顾/众人皆昏唯独你清醒/这时代尤其要你带路……
屈原一生忠君爱国,有“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悲壮陈情。从1951年到2014年,余光中从23岁到86岁,一共写了九首诗吟咏楚大夫屈原。其中《汨罗江神》《招魂》等四首,都在端午节由诗人自己朗诵,很有“应景诗”(英语所谓occasional poems)的意味;但余光中持续称颂屈原,初心不变,功力十足,写出来的诗,在艺术性方面每一篇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他歌颂楚大夫,向其“志洁行廉”致敬,感叹当今世风,要招其魂,甚至要请屈灵均“拯救”世人。
屈原在《离骚》中敦促国君施行美政,并说“来,吾导夫先路”;抒发抑郁之情的《离骚》,“无心插柳”,却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辉煌的先锋。外文系出身的余光中,兼通中西文学,而对中国文学传统充分认同、推崇;在20世纪崇洋的文化大潮中,不盲目,不跟风,不唯西方是尚。这位东方人写诗,不效颦现代主义(modernism)西诗的晦涩支离;他维护诗歌艺术的古典法则,明确指出“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从中吸取营养,写出新意新篇。屈原名“正则”,咦,我们可说余光中效法的,乃是诗歌艺术的“正则”?
黄维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