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持未定各为君,秦政山河此地分。力尽乌江千载后,古沟芳草起寒云。
——(唐)许浑《鸿沟》
夕阳下的汉霸二王城遗址远景
惠王决断
“鸿沟”一词,往往令人想到中国象棋的棋盘,在对垒的红方和黑方中间,就隔着一道“楚河汉界”。而它的历史渊源,正是《史记·项羽本纪》记载的“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的那条大名鼎鼎的“鸿沟”。
表现战国时开凿鸿沟的雕塑群。战国时期,魏惠王在大梁附近开凿鸿沟,也称大沟。“鸿沟”之名,在战国中期就已存在
而在历史上,鸿沟的故事,恐怕要从战国时代说起。先秦儒家经典《孟子》里的第一句话,就是“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就是魏惠王(魏罃,前370-前319年在位)。“梁”字从何而来呢?魏罃在位时,把国都从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迁到大梁(今河南开封),因此魏国又叫梁国。另外因为三家分晋时,魏国得到晋国本部精华所在,所以战国时期也有把魏国叫作“晋国”的用法,比如《韩非子》提到名将吴起受排挤离开魏国的时候,写的就是“吴起因去之晋”。
至于魏惠王,也是将自己当作晋国继承者来看的。“孟子见梁惠王”时,惠王一副灰溜溜的样子,说春秋时期的晋国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晋国,天下莫强焉”,到他手里,居然会糟成这个样子,看看别国的君主也不见得特别高明,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原因。只可惜,孟老夫子专讲仁义道德,不分析列国相争形势,自然没法说出一个所以然来。不但如此,魏惠王还挨了孟子一句嘲讽,“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俨然成了个无能之辈。
不过话说回来,《逸周书·谥法》载,“爱民好与曰惠。柔质慈民曰惠”。可见“惠”算是一个“美谥”。先秦时期的谥法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实事求是,尚有诸如“厉王”“幽王”这样的“恶谥”,不像后世越来越沦为谄媚皇权的工具,就连说出“何不食肉糜”的白痴皇帝司马衷都成了晋“惠”帝。魏罃的谥号里既然有个“惠”字,可见绝不是毫无作为的庸主。
就拿迁都大梁这件事来说,有一种看法认为,这是因为魏国感受到秦国的威胁,为避其锋芒而不得已迁都。诚然,公元前364年,秦军进攻魏国,在石门(今山西运城西南)大破魏军,斩首六万。这是战国时秦对“三晋(魏赵韩)”作战最早的一次大胜。接着,秦军在陕西正面冲到沿黄河西岸的重要据点少梁(今韩城西南),俘虏了魏军的主将。但魏迁都大梁后,“魏惠王十五年(前355),鲁卫宋郑君来朝”,惠王其实是很神气的。根据《战国策》的说法,商鞅还对秦孝公说:“夫魏氏其功大,而令行于天下,有十二诸侯而朝天子,其与必众;故以一秦而敌大魏恐不如。”可见当时秦国国力仍旧较之魏国逊色很多。何况魏国在黄河以西还有不少地方,秦的威胁不见得是迁都的主要原因。
实际上,魏惠王迁都大梁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把魏国的中心移到河南,想在中原有所发展。大梁位于黄河与江、淮之间的大平原上,周围分布着宋、卫、郑、鲁等弱小国家,若能将其兼并,就可大大地扩展魏国疆土,增强魏国国力,对角逐中原霸权大为有利,因此战略意义十分重要。由于大梁一带川原平旷,河流众多,正是发展水运交通的好地方。魏惠王十年,迁都大梁不久魏国就着手实施一项大规模的水利工程,也就是开凿鸿沟。《竹书纪年》载:“梁惠成王(即魏惠王)十年,入河水于甫田,又为大沟而引甫水者也。”当时大约是因其沟幅比较宽阔而称为“大沟”,“大”与“鸿”同义,故而后来出现了“鸿沟”。《战国策》载:“苏子为赵合纵说魏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这说明战国中期已有“鸿沟”之名。
开凿鸿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入河水于甫田,又为大沟而引甫水者也”只能算是第一期工程,也就是从北面的黄河引水入今中牟县的圃田泽(当时的一个大沼泽湖泊),然后从圃田泽开大沟向东至大梁。这样圃田泽“水盛则北注,渠溢则南播”,成为天然调蓄水库,源源不断往大梁输水。今天,在郑州西北30多千米的黄河南岸有座广武山,山上有一条直入黄河的巨大口子,名为广武涧,涧深200米,宽100米,口宽约800米,据说这就是当年鸿沟的起点。
二十年后,魏国又开始引圃田泽水东南行、与淮河沟通的二期工程。一方面,魏人在大梁城北开凿大沟并绕至城东,引圃田水东流,与大梁城东的汳沙水(汳水与沙水的合流段)相接。其后,汳水东流,沙水则南下;另一方面则开凿渠道引水出荥泽后向东南流,经今尉氏县东、太康县西至淮阳,分两支,一支南入颍水,一支东入沙(蔡)水,流入淮河。鸿沟因此成为古代最早沟通黄河与淮河的运河。
勾连黄淮
在中国历史上,中原地区最早的运河是西周时期在陈国和蔡国之间开凿的。《水经·济水注》引《徐州地理志》记载:“……偃王治国,仁义著闻,欲舟行上国,乃通沟陈、蔡之间,得朱弓矢以得天瑞,遂因名为号,自称徐偃王。”陈都于今淮阳,蔡都于今上蔡,二者分别紧邻淮水的两条支流(沙水和汝水)。以此推断,徐偃王开凿的这条运河大约便是联通沙水和汝水。只不过,此条运河在何位置,于史已渺不可稽。史书上还记载,徐国是东夷里的大国,偃王之世,“江淮诸侯,从者三十六国”。这自然引起西周朝廷的恐惧,迫使周穆王亲征,并借助楚国军力打败徐国。随着徐偃王的败北,其所开凿的运河随即湮废而不为人所提及。
而鸿沟,作为中国古代最早沟通黄河和淮河的运河,则被认为是中原地区第一条人工修建的大规模运河。古代没有火车、汽车,水运是最先进、效率最高的交通运输工具。魏惠王搞这样的大工程,雄心显然很大。随着开凿鸿沟大功告成,“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鸿沟就像一条四通八达的水上走廊,从大梁向四周延伸,连接着豫东大平原上众多主要河道,形成黄淮之间的水运交通网。自大梁而南通过鸿沟连接的颍、涡诸水,分别进入淮、泗,再由江淮间的邗沟可达长江下游和太湖流域,自大梁而东顺济水而下,向东可达齐国都城临淄;东折菏水由泗水可达鲁国旧境,再南下入江淮地域。自大梁而西,逆济水而上,溯河而西,可达关中地区。
凭借丰盛的黄河水源补给,又有圃田泽蓄水,鸿沟航运畅通无阻。譬如,魏惠王之子魏襄王七年(前312),位于南方的越国派遣特使向魏国赠送乘舟(君王乘坐的大船)、三百只战船、五百万支箭以及犀角、象齿等贵重礼物,用以支援魏国并向魏国表示友好。当时越国都城在今天的苏州,从水路运送这批水战军用物资到魏都大梁,走的就是由邗沟运河入淮水,再由淮水溯其中某条支流,再经鸿沟运河抵达大梁的水道。
鸿沟水运交通的繁盛促进了黄淮流域工商业的发展,一些沿河的重要商业城镇应运而生。第一个受鸿沟影响而繁荣的是魏国都城大梁。战国后期的魏公子信陵君有一次与魏王谈到魏国的河内、河外,即大梁附近的黄河以南与以北,“大县数百,名都数十”。由此可见,鸿沟带来魏国的富庶以及大梁都会经济的繁荣。另外,睢阳(今商丘)因为城南的睢水和城北的获水与鸿沟通连,不断运来江淮间货物,而成为南北货物交换的繁华城市。工商业发达,居住着许多手工业、商业者,是一个“百工居肆”的城市。还有陈(今周口市淮阳区),也因为鸿沟的支流狼汤渠和颍水在此相会,而成为南北货物交流的码头和场所,并使陈的人民多习商作贾。
战国后期,楚国都城由郢都迁到陈,主要也是因为当地交通方便、商业繁荣。位于济水、菏水交汇处的宋地陶(今山东定陶)更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的商业城市。此地顺菏水可到江淮,沿济水可到临淄,由济水入洛水可到洛阳,沿濮水向北行则可到濮阳。卫都濮阳地处濮水之滨,在战国时期也是一个相当有名的经济都会,当时人们以“陶卫”并称。时人欲得封地,目标便是工商业发达之城市,当时便有“请裂地分封,富比陶卫”的说法。前286年,齐军灭宋,引起诸侯恐惧。两年后,燕、秦、魏、韩、赵,五国伐齐。于是赵取济西,魏占宋地,秦得原在宋境的定陶。当时穰侯魏冉专权,在秦军取得陶地后便据为其封地,以致“穰侯之富,富于王室”……实际上,这些城镇的富裕,并不是靠耕种田地,而是因为占据了鸿沟水道的交通要冲。
在航运之外,鸿沟水系的形成也大大改变了中原地区的灌溉条件。用司马迁在《史记》里的话说,“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飨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魏惠王曾对孟子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河内(今河南省黄河以北的地区)如果发生灾荒,就将那里的部分百姓迁移到河东(今山西省境内黄河以东的地区),并将粮食运送到河内救济留在那里的百姓;如果河东发生灾荒,也采取同样的办法。这种做法,表明魏国国家储存着一定数量的粮食,从一个侧面说明农业生产的发达。而大梁一带的鸿沟运河流域,正是魏国农业最发达的地区。当时的一般亩产为“岁兼美恶,亩取一石”。而《管子·治国》则说:“常山之东,河汝之间,蚤(早)生而晚杀,五谷之所蕃熟也。四种而五货,中年亩二石,一夫为粟二百石。”这与鸿沟运河于农业灌溉有大利自然是分不开的。
郑州桃花峪黄河公路大桥,位于河南省郑州市荥阳市。大桥南侧的隧道穿过广武山(昔称三皇山,ࣾ称敖山,当地人称邙山)
渐至湮废
进入西汉后,鸿沟逐渐不复往日荣耀。经历秦末剧烈战乱后,关中居民流离逃亡很多,人口减少,对输入粮食的需求大为减少。加上汉初提倡黄老之治,与民休养生息,一切设施只求将就过得去。因此每年的粮食、物资消费有限,基本上取自关中地区,如有不足,则向关东地区征调一些粮食、物资,作为补充,故数量不多。据文献记载,当时“漕转关东之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先前十分受人注意的鸿沟,在汉初一段时间里也显得较为萧条。当然,敖仓的价值犹在。汉高帝十二年,淮南王黥(英)布反,薛公与汉高祖刘邦论天下形势,认为若黥布“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胜败之数未可知也”,结果黥布有勇无谋,采取薛公口中的下策“东取吴,西取楚,归重于越,身归长沙”。结果这次汉初异姓诸侯王规模最大的一次造反很快失败。恰如薛公之言,“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
到汉景帝时,同姓诸王的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前154),其始作俑者吴王刘濞发动叛乱时,手下谋士应高就主张“守荥阳敖仓之粟距汉兵”。但刘濞不用其谋,全力攻梁,屯兵于睢阳城下。而汉将周亚夫则疾速出关,会兵于荥阳,扼住吴楚军队西进关中的要道,先使自身立于不败之地,然后进军反击,一举掌握战局主动权。
到汉武帝元光三年(前132),鸿沟又遭到一次厄运。黄河在濮阳附近决口,向东南奔流,一直流到菏水、泗水,更下流到淮水。作为一条人工开凿的运河,鸿沟本来就不如天然河道深,相比自然河道更容易淤塞。这次黄河决口,河水泛滥而出,淹塞严重,濮阳、定陶、睢阳、彭城等地经济都会随之萧条,定陶甚至从此一蹶不振。到公元11年,黄河经历历史上第二次大的河道改道,鸿沟水系的重要水柜圃田泽也因黄河水患逐渐消亡。
“鸿沟”石刻,位于今河南省郑州市荥阳广武山地区。鸿沟是中国古代最早沟通黄河和淮河的人工运河,北临黄河,西依邙山,东连大平原,南接中岳嵩山,是历代兵家必争的古战场
由于黄河屡次决溢,鸿沟系统多次被淤浅,其航运不如以前畅通,航运的地位也逐渐被东面的汴渠所代替。严格说起来,汴渠原本就是汳水,属于鸿沟系统的一部分。待到东汉时期王景治理黄河、黄河归入正轨(约在70年)后,汴渠已取代鸿沟连接黄河与淮河间的水运作用。东汉朝廷建都洛阳,实际上是为了迁就关东的产粮区。东方漕运船只,必须由汴渠入黄河,才能转入洛水。因此,汴渠就为东汉政府特别注意。既不能让黄河水再入汴渠,也不能使汴渠受他水侵夺,还不能使汴水溢出。为此,顺帝阳嘉年间(132—135)对汴渠进行了治理,由汴口至淮口,沿岸以积石作堤,固其河道。
灵帝建宁(168—172)中期,又在汴口增修石门,制约黄河水流入汴渠的流量。这些治理措施,保证了东汉时期汴渠的畅通。由于洛阳距离黄河较远,洛水通漕不便,东汉初期又开凿阳渠,是为从洛阳直通黄河的运河。这样便形成了西起洛阳,从阳渠通黄河,再至汴渠的水运航线,构成了由阳渠、黄河、汴渠组成的一条新的漕运干线。鸿沟的地位,遂被取而代之。其原来引出黄河水的“沟口”则被向南滚动的黄河水给冲没了,仅仅剩下的一小段河道——汉霸二王城之间的广武涧,到唐代也已是干涸见底、野草丛生。
如今,鸿沟的遗址和遗迹还留存在沿线地区,成为中国古代水利工程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向世人展示中国古代人民智慧和劳动成果的伟大。而在中国象棋的棋盘上,“鸿沟”作为“分界线”代名词,还将继续存在下去。
2016年10月16日,首届“楚河汉界世界棋王赛”在河南郑州荥阳市黄河之南、鸿沟之侧的广武山上举行实景开幕。中国象棋里的楚河汉界也正是以“鸿沟”为划分
参考文献:
傅崇兰:《中国运河传》;
程有为:《黄河中下游水利史》;
滕玲:《一条“鸿沟”曾将天下分为两半》;
张灿:《荥阳故城水运兴衰研究》;
宋杰:《敖仓在秦汉时代的兴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