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1925年10月,被开除公职的鲁迅在病痛中写下了小说《孤独者》,写完后并未将其发表,直到1926年8月才将其收入《彷徨》。
在过去的98年里,对《孤独者》的阐释多集中在小说主人公“魏连殳”的身上——
(1)认为“魏连殳”是革命时代一位孤军奋战的“零余人”(多余的人);
(2)认为“魏连殳”是反封建时期一个让看客无戏可看的“复仇者”。
由此,引发了对鲁迅这篇小说主旨的阐释,认为这一篇极具自传色彩的小说,是鲁迅内心痛苦与挣扎的投射,也是鲁迅批判过往“旧我”,步入“新我”的昭告书。
若基于小说文本中“我”与“魏连殳”的“复调”对话来看,上述一系列的阐释是合情合理的,但对于广大读者来说,基于这种角度的阐释却毫无意义,也忽视了小说文本情节的价值与意义。
这篇文章单从情节内容入手,旨在向读者分享鲁迅对世俗人性的批判与深思——捧高又踩低的人性,有多么可悲,又有多么可笑!
同时,深思我们因何会在世俗世界的泥淖中,活成了我们曾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在《孤独者》的开篇,鲁迅给“我”与“魏连殳”安排了一场独特的相遇——
魏连殳的老家在寒石山;一年秋天,“我”恰好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闲住。
秋末,这个山村痢疾流行,人人自危,“我”就打算返回城里。而在这个时候,魏连殳的祖母却意外感染了痢疾,没等到魏连殳回来就不幸去世。
也因此,在“我”返城之前,赶上了魏连殳给他祖母操办丧葬仪式。
在“我”没与魏连殳相识之前,便经常听朋友提及魏连殳,在朋友的口口相传中,魏连殳是一个奇怪的人——
魏连殳学的是动物学,却在中学当历史老师;魏连殳对人爱搭不理,但又常爱管别人的闲事;魏连殳总说“家庭应该破坏”(反对封建伦理),可一领工资又立马寄给他祖母。
而在魏连殳的老家,人们又觉得魏连殳是一个“异类”——
寒石山连小学都没有,魏连殳是唯一一个外出游学的人,在老家人的眼中他是一个有钱的“新党”,却没有结婚,更没有子嗣。
魏连殳尚未赶回来前,族长、近房以及相关的亲戚们齐聚一堂商讨如何应对魏连殳。在他们眼中魏连殳是一个“新党”,在丧葬仪式上势必不会守“古礼”,为了让魏连殳就范,这些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而满村的人也都等着看热闹,频频打探魏连殳回家的日子,希望看到双方相争的激烈场面。
然而可惜的是,魏连殳不仅让家中亲戚们大吃一惊,还让村里的看客们大失所望,魏连殳听完亲戚们的“要求”,没有任何反对,神色不变地说了句:
“都可以的。”
但即便如此,丧葬仪式那天全村的人还是去围观了,包括“我”,仪式进行的很顺利,唯一的插曲是:
起初,魏连殳在仪式中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反倒在仪式结束后,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起来。
也正是这一幕,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返城前,意外得知魏连殳与亲戚发生了龃龉。魏连殳把家中大半家具烧给了祖母,剩下的家具连同唯一房产,无限期地留给照顾祖母的女工使用,这让魏连殳的亲戚很是不满。
因为好奇,“我”返城离开时特意去拜会了魏连殳,从而相识。
原本,“我”与魏连殳不会有更多的交集,却没成想,不久之后“我”丢了工作,因为听说魏连殳比较亲近失意的人,“我”便时常去魏连殳的公寓做客。
那段时间,“我”发现魏连殳有一个特别之处,对孩子极为亲热——
魏连殳所租公寓的房东家有4个孩子,由他们的祖母照看。一见这4个孩子,魏连殳的眼里就会发出欢喜的光来。孩子时常要魏连殳买东西,而魏连殳对此是有求必应的。
对于这4个孩子,魏连殳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一次孩子们中的老三得了红斑痧,把魏连殳急得脸上的黑气都浓郁了不少,事后才知孩子的病并不重,而魏连殳的态度却成了孩子祖母的一个笑柄。
魏连殳对孩子的重视态度,“我”是很不以为然的。
魏连殳察觉到了“我”的态度,说: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
“我”则应付地说:
“那也不尽然。”
见此,魏连殳争辩道: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而对此,“我”则反驳道: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
也许是“我”的话刺激到了魏连殳,关系一度紧张了3个月;而“我”在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在魏连殳的心中,孩子是他的未来,更是他所持的信仰。
三个月后,魏连殳破天荒地来拜访“我”,说来也够可笑,魏连殳之所以来拜访“我”主动缓解3个月前的“话不投机”,是因为魏连殳有些动摇过去的坚持——
魏连殳对“我”说: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魏连殳没有想到,他引以为“希望”的孩子,却如此的仇视他,甚至要“杀”他。
除此之外,魏连殳此次来访也有排解心中愁苦的因素——他的公寓来了两个他所厌恶的人——一大一小,大的是他的堂兄,小的是他堂兄的小儿子。
堂兄带着小儿子来城里找魏连殳,是要把小儿子过继给魏连殳,而其真实目的,魏连殳也很清楚:
“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助着的老女工。”
说到底,魏连殳的堂兄惦记着魏连殳无限期借给女工居住的那间房子,堂兄的行为令魏连殳恼怒,但更令魏连殳恼怒且失望的,却是堂兄的小儿子,也因此才有了这一次的拜访。
这次拜访过后不久,时常在报刊上发表评论性文章的魏连殳被学校开除了,而那时“我”也正为了自己的生计发愁,便无暇去安慰魏连殳。
直到“我”在旧书摊上看到魏连殳所收藏的一本书,有些担忧魏连殳的处境,才特意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和两个熏鱼头去看望他。
没成想,魏连殳没有在家,而魏连殳所喜爱的那4个孩子的祖母,让“我”进魏连殳的房间去等,其语气和态度也颇不耐烦,与之前的态度有了变化。
“我”推开了魏连殳的房间,放眼望去,器具所剩无几,连书也基本卖光了。“我”回想起曾经魏连殳家里朋友满座的热闹场景,顿感凄凉。
等魏连殳回来,“我”问及为何那些朋友不来了,魏连殳边喝着酒边说道: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我”正要回话,屋外面传来4个孩子的玩闹声,魏连殳连忙抓了一把花生米跑了出去,然而,魏连殳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就停止了……
等魏连殳落寞的回来,将手里的花生米放回纸包,自嘲道:
“(孩子)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
这一幕让“我”感觉到了悲凉,便说道:
“我以为你太自寻烦恼了。你看得人间太坏……”
对此,魏连殳只是冷笑。
“我”一看魏连殳的表情,便明白他的想法,于是又说道: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对此,魏连殳虽予以了否认,但也认为前来找他的人确实是来找些谈资的。
“我”于是叹息道: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
而魏连殳却反问道: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魏连殳的话,让“我”想起了那次在葬礼结束后,魏连殳突如其来的号啕大哭,于是,“我”向魏连殳问道:“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
听到这个问题,魏连殳缓缓说道:
那祖母并不是他父亲的生母,而是继母,他父亲的生母很早就死了。小时候家里正月挂祖像,一个女工指着一张祖像对他说“这是自己的祖母”,他才知道这件事。
家里的祖母从他小时候起就坐在窗下做针线活,后来家境不好了,他和父亲一家的生计全靠祖母做针线活度日。
然而,家里人却没有给予祖母以认可,因为她是他父亲的继母。而他虽然也喜欢这个祖母,但因为她总是做针线活,也免不了生了厌烦。
他给祖母操办丧葬事宜时,一开始没有哭,是觉得晚年她过得还算幸福,尤其是哭的人并不少,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也哭了。
可后来,丧葬事宜结束,他突然回想起了祖母的一生,又想到世上像祖母一样的人还有许多,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这才哭了起来……
说到底,那次魏连殳突然间的哀嚎,是从祖母走过的一生中看到了他自己的过往与未来——他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世上的人,然而却得不到世上人的理解与认可,甚至那些他宁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人,反而厌恶他、攻击他。
他的祖母一生的孤独与愁苦,是因为他一家人所起,可他的祖母却无法放弃他们这一家人——因为责任、因为伦理、因为感情、因为大爱……
所以,他祖母与他一样,看似自己钻入了“独头茧”,可那丝并不是他们自寻的,而是这个世界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所“吐”的。
魏连殳说完这一系列话沉默了,而“我”也理解了他的痛楚与坚持,也沉默了。
不久之后,“我”在山阳勉强找到了一份工作,临行之前更加窘迫的魏连殳前来拜访,希望“我”能帮忙给他找一份工作,他还不想死,他说:“我还得活几天”。
“我”满口答应了,然而到了山阳之后才发现在那种紧张的处境中,“我”连自身都难保——“我”也被当地的人(维护封建的人)所攻击——最为紧张的时候,除了上课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连抽烟的烟都不敢钻出窗户,以免引起对方的构陷。
期间,“我”也尽了全力给他谋过差事,但都失败了,每次失败都会给他写一封信,一共写了三封,但都没有收到回信。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收到魏连殳的来信——
在信上,魏连殳说他之所以不回信,是因为连买邮票的钱都没有。
魏连殳说,之前还有人愿意他活下去,而如今连让他活下去的人都没有了,都被敌人给“诱杀”了,他彻底孤立无援了。
之前他说“我还得活几天”,是因为有人愿意他活下去,为了愿意让他活下去的人,再多的痛苦他也不怕,可现在这个人失去了,他却仍要活下去:
“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
魏连殳说,他如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放弃了曾经所有美好的坚持:
“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
魏连殳说,如果曾经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者的话,那么现在他才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然而虽然他是一个失败者,但在这个社会他却胜利了。
所谓的胜利,正是在生存的逼迫下,向现实低下了头,放弃过去的坚持,抹掉内心的罪恶感,做一个曾经认为的“坏人”——世人眼中合群的“好人”。
之所以会有这封来信,是因为魏连殳终于做上了杜师长的顾问,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
从那之后,“我”与魏连殳再无联系,后来,“我”从山阳离职,再次返回城里时,决定去拜会,然而所见所闻却令“我”大吃一惊——
“我”万万没有想到,魏连殳竟然死了,而且正赶上他的大殓,主持他丧葬事宜的便是魏连殳的堂兄还有堂兄家的小儿子,看样子堂兄一家最终还是得偿所愿了。
而关于魏连殳当上杜师长顾问后的生活,则全是那4个孩子的祖母所叙说的——
曾经看不起魏连殳的4个孩子的祖母如今早已变了脸,对魏连殳大为称赞起来。
她说,曾经魏连殳太“迂”了,每次见面都叫她“老太太”,直到后来当上杜师长的顾问才变了样,再见面便叫她“老家伙”,她感觉很有趣。
她说,别人送给魏连殳的“仙居术”(白术),他不吃,就扔到院子里,然后叫她,“老家伙,你吃去罢”,她感觉魏连殳这个人终于变得有意思,像样了。
不仅如此,她还说,曾经魏连殳怕那4个孩子——“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三下四的,当了杜师长的顾问后,终于换了样子,开始跟孩子们闹着玩,每次孩子让他买东西,他就让孩子们给他磕头。她觉得这样很热闹,而且孩子们也终于喜欢跟他玩了……
“我”听着孩子祖母眉飞色舞的述说,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后来看了一眼魏连殳的遗体,便悄悄地离开了……
从魏连殳家离开,“我”终于理解魏连殳为何称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又为何说自己胜利了。
在这自相矛盾的“定语”中,隐藏着的恰恰是魏连殳的挣扎与痛苦,以及人性的卑劣与可笑。
魏连殳为了生存,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剥去“我之所以为我”的所有个性与坚持,赤裸裸地融入世俗肮脏的泥淖中去……
这是魏连殳的悲剧,可这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人的悲剧?
在《孤独者》的结尾,鲁迅沉重地写道: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象是长嗥,象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那在深夜旷野中愤怒又悲哀的嗥叫,是魏连殳灵魂发出的抗议,也是“我”见魏连殳一生之凄凉、悲哀的怒号与呐喊……
听完这声“嗥叫”,“我”的心轻松起来了,是因为“我”见识到最坏的结局不过尔尔,既如此,魏连殳的牺牲将会成为“我”坚持自我前行的不竭动力——
人虽可以苟活于世,但失去自我的胜利,绝非鲁迅之所期,纵使希望与绝望一般无二,但坚持自我而前行,未必就无希望!
卿心君悦,读别人的故事,过自己的日子。用文字温暖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