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寅年深秋,我挽起裤腿,冒着濛濛的秋雨,背上铺盖卷离开了故乡。
我冒着濛濛的秋雨,背上铺盖卷离开了故乡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在坎坎坷坷的二十多年里,童年苍白的记忆愈来愈淡,可故乡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令我生出许多探究的冲动。我顺着史籍探究因故乡生发的故事时,我发现了于慎行的苦恼和仓颉的彷徨。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戊子年秋末的一天,我跨过黄河踏上了因黄河改道东阿割舍去的那片古老的土地。我穿行在散乱的山峦间,探寻于慎行的足迹。这片山峦太老了,千年的风霜剥夺了一个个山泉的生命,剥夺了山脉绿色的生机。远远的望去,嶙石褶皱间点缀着一撮撮淡褐色的生物,走进了才看清是一棵棵千姿百态的矮小的松柏或是山榆。孕育了千年文明的狼溪河、孕育了千古奇药阿胶的狼溪河!你旺盛的生命怎么衰竭了呢?于公啊!你的祖先从倔强而生生不息的黄河边,迁徙到小青河边、再迁徙到狼溪河边,就是为了在400年后独享这狼溪河的苍凉和枯涩吗?
呵!那孕育狼溪河的九泉水呢?你也因为思念故乡而生命衰竭吗?我按照史籍记载的洪范泉、狼泉、东流泉、扈泉、墨泉、丁泉、白雁泉、拔箭泉、长沟泉一路寻找下去,有的已无影无踪,有的只不过是山涧的一股潺潺细流,我的心在寻找中变得沉重、变得苍凉起来。一块地表有山有水才有灵性,地杰人才灵啊!遥望当年,清醇的九泉水,将这方沃土滋润的花草葳蕤,林木茂盛。泉声回荡在古林中,百鸟鸣啾在九天外。致使中丞刘隅归隐后,舍弃秀丽的故乡苫山,在洪范泉边、东流泉下办起了东流书院。灵秀的东流泉孕育了于慎行父子的功名伟业。
我在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徘徊,我悄悄的体验于慎行被东阿拒之门外的彷徨,悄悄的体验他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
纵观于慎行的一生,是充满坎坷惆怅的一生。他从隆庆二年中进士,到万历三十三年逝世,出道三十九年,三起三落,有二十二年赋闲在家,最长一次达十七年。他有三代帝王师的标签,有内阁首辅的名头,有坟前代皇帝守孝的63棵稀世珍品白皮松的荣耀,但生前在仕途上仍是充满坎坷的。他留给后人的是他的学术著作,而不是政治成果。他著有《谷城山馆文集》、《谷城山馆诗集》、《读史漫录》、《谷山笔麈》、《兖州府志》、《东阿县志》等百余卷,被称为一时文学之冠。于慎行的学究之气,成就了他的学业,也禁锢了他的政治思维。他被罢官,都是坚持因循礼制与当权派叫板而造成的。这些僵化的封建礼制,统治着人们的思想,稳定着统治阶级的社会秩序,但也困住了学者于慎行的思维和手脚,使他显得迂腐起来。譬如,张居正在施行政治改革的关键时候,父亲去世,按照礼制得回家丁忧三年。张居正暗示门吏给皇帝上书拟用“夺情”之策而留在京城继续他的改革大业,他带头反对张居正破坏礼制而“夺情”。应该说,于慎行在这个事上,把礼制置于国家利益至上,置于了改革发展的大业之上,显示了浓浓的学究气。万历十八年皇帝推迟立太子,想废长立幼,遭到大臣的反对,于是皇帝决定,以此向朝臣对抗。于慎行上疏请求“早建东宫”,皇帝放风说,皇长子年幼,想等他十五岁再说。然而于慎行长期被“礼仪不可废,祖宗的规矩不能改”的思想束缚着,这年冬天接连十余次上疏,甚至以辞职要挟皇帝,终于触怒了皇帝而受罚。但皇帝仍没有罢于慎行的官,给老师留足了面子。直至山东乡试泄题事发,皇帝大怒。于慎行又三次上疏引咎辞职,才获皇帝批准。在处理改革发展与礼制、臣与臣之间、臣与君之间的关系上,于慎行对儒家礼制思想的执着不言而喻。那么愚忠的于慎行又是如何官居高位的呢?
我把目光聚焦在于慎行赋闲在家的二十二年,和他赋闲归家的根源上,不觉恍然大悟。不仅仅是东阿这片礼仪之邦的文化厚土滋润了于慎行的学术才气、文化底蕴、刚正不阿的性格,而且他的家族对家国的热爱和忠诚也给了他无穷的智慧和力量。于慎行的父亲于仳曾在副都御史刘隅等所办的东流书院读书,官至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姐夫侯之胄官至贵阳大将军。他的外公刘田是大清河边东阿苫山村人,是明代官场名扬四海的正直汉子,母亲刘淑人则是东阿有名气的诗人。刘田和弟弟刘隅、父亲刘约、祖父刘观都是明朝的重臣。刘田和弟弟刘隅、父亲刘约“一门三进士”是明朝官场的佼佼家族。于慎行的学问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他在仕途上走到了明朝的权力中心,深厚官场人脉渊源,在官场的潜规则起了多大作用呢?我百思难解。然而,儒家的传统思想却束缚了于慎行的手脚,使他在政治上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这样的文化人格,成就了他一代名臣的崇高社会威望,也造成了他有才难得实施的悲剧命运,从而使他具有了鲜明的人格魅力。
儒家传统文化造就的文人对故乡有一种难解的情节。于慎行曾率后代到黄河故道边前屯村祭祖立碑;每当仕途受挫,他都是回到故乡赋闲读书度日。如今,一条黄河隔断了他与故土的根脉,他该如何感慨呢?余秋雨的家乡在浙江省余姚县桥头乡,当桥头乡划归慈禧县后,余秋雨面对故乡感慨的说:他们可能不知道,这种改动对四方游子带来的迷茫是难于估计的。就像远飞的燕子,当他们随着季节在山南海北绕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屋梁上的鸟巢还在,但屋宇的主人变了,屋子的结构也变了,他们只能在四周唧唧啾啾的盘旋,盘旋出一个崔颢式的大问号。哦,一条黄河东南西北向的隔断了东阿镇与东阿县的联系,就像东南西北向的台湾海峡隔断了台湾与大陆的联系。于右任临终隔着海峡遥望故乡哀泣道:“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居住在他乡的于慎行望着被毁坏和遗弃的家园,望着那些苍老孤独的白皮松,遥望故土是一种什么心境呢?
儒家思想造就的三代帝王师于慎行对故乡的情感与帝王仓颉肯定是不一样的。仓颉居住在故乡的土地上却得不到安宁,像一个道具被河南南乐、开封、虞城,陕西白水,山东寿光的后生们争来抢去。十几年前我知道仓颉是我的同乡后,我翻阅了大量的资料想制止那些把仓颉挣来抢去的人,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一条确凿的信息能证明他是这个地方而不是那个地方的人。仓颉的悲哀比别人更大,他创造了文字,传承了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可没有一条文字记载他的故乡!于慎行在《兖州府志》中把仓颉墓和仓王亭记为“仓颉故居”,并引用清江张徹诗感慨道:断碑剥落苔藓愔,古木消竦烟雨寒。行寻瓦砾披荆棘,感今怀古成叹息。于慎行既然把这里考证成仓颉的故居,一定是有依据的,但是于慎行也距仓颉四五千年啊!
那么,仓颉的故乡是东阿吗?我带着这个问题在东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久久踏寻仓颉的踪迹。现在山东、河南、河北交界处以东的区域在三皇五帝至秦汉时期一直被称作“东夷”。从这个称谓看,这个区域应该在当时政治经济的边缘地带。而东阿作为古老的城邑在夏朝时期就是都城朝歌的重要卫星城。陈捷夫先生依据《尚书•序疏》《水经注•洛水》、《河图玉版》和新近破译的战国楚国简书《容成氏》及古代“五行”说考证“苍”可能被战国古人用来象征远古之“东夷族”。“颉”是名,“苍”是号。“苍颉”可能是“东夷族”人氏。“苍”是东阿的方言,是指人很聪明、很溜活。东阿的仓颉墓和东阿出土的大量大汶口遗迹遗物以及目前尚没有解开的黄河故道边的“青冢子”遗迹不正是陈捷夫观点最好的佐证吗?仓颉墓和仓王亭位于东阿县城边的王宗汤村,我觉得这个村名应该是说某王游荡寻宗归来的的意思。汤字的意思来源于《诗经》“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指游荡。仓颉原姓侯冈,名颉,外出图谋霸业,功成名就,魂归故里后,乡人以此来纪念吧!黄帝不是出生在毗邻的曲阜而成霸业建都河南新郑,葬在陕西的桥山吗?仓王转战河南的南乐、开封、虞城、陕西的白水建立霸业,留下生活得足迹,不是在常理之中吗?
背着铺盖卷逃离农村的兴奋愈来愈淡,对故乡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县城离家乡并不远,因我在村里是单门独户,没有族人,况且离家愈久与儿时伙伴的隔膜也愈厚,因此我与故乡的的交往并不多。思乡难耐的时候,到老家走走看看。哦!村东高高的坝子和坝子下的荷塘呢?村北的枣树林呢?母校里那颗缀满果实的梨树呢?村庄近三十年的变迁,儿时记忆的碎片再也拼不出一幅完整的图画。带着迷茫和遗憾回到城里,之后,又是慢慢的回忆和无穷的思念,之后,又是无限的迷茫┅┅我漫步在荒草萋萋的于林里,一个水泥预制件厂占据了这片地方,预制板和预制梁堆放的到处都是,那些象征尊严和地位的石人石兽,散乱的弃置在荒草中,苍老的的白皮松在秋风中给我诉说着于林四百年来的尊荣和辛酸。抚摸着一棵棵苍老的白皮松,我突然想:百年以后,黄河若再改道,冲断县城和故乡的路,我是象于慎行一样望着黄河聚结对故乡无尽的思念,还是象仓颉一样被后生们循着我的祖先从西安到文登的丛家岘到小青河边的大义屯到赵王河边蔡楼村的迁徙之路,挣来抢去呢?哦,不会的。凡人和名人不一样,芸芸众生中任何人的喜怒哀乐都像这秋风,没人问他从哪里来,也没人问他向那里去。
其实,故乡很平常,他就是一个人开始人生之旅的第一个驿站,他就是父辈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家园。太多的人总爱边走边回头遥望故乡,太多的思念化成无法排解的情节,越聚越多,聚成感情的卡口,就是乡关。乡关就是聚结和释放思念的驿站,他长在人的心坎上,与生命同在,与天地同在。
己丑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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