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
过年时,带孩子回老家,她奶奶娇惯她,给她做好吃的。一日带她去我哥家,恰逢饭时,我嫂子问她:“小妮儿,喝‘糊肚’不喝?”
小女满脸惶惑,眼晴里充满不解,但看到半碗黄金般颜色的玉米粥,便用肚皮代替脑袋思考,喝了一大碗。老家人忒实在,碗大,在南方称之为海碗,像大海般浩瀚啊,可见容量之大。这顿饭小女超常发挥,一顿顶平常的一天,津津有味,余兴延绵,天生合做延津人。
后来,她问我:“好喝的玉米粥,为什么叫‘糊涂’?”
我说:“这是老家话,不是‘糊涂’,是叫‘糊肚’,你别担心,喝了不会变傻。‘糊肚’,就是糊弄肚子的意思。”
人无缘无故何必糊弄自己的肚子?老话不会造假,更不会缺乏智性,几百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词汇,经历各种代际变化,那也是大浪淘沙。尤其是民间生活用语,它们本身就是生活,当你身临其境体验时,你不用思考它们的意义,它们本身就是意义。
“糊肚”,现今是玉米粥,用磨碎的玉米水煮而成,简单实惠好吃不贵,符合老家简朴实用主义的行为原则。
简单查询玉米在中国的传播史,玉米十六世纪明朝时传到中国,也就是那时才可能有玉米粥。
但中国历史上糊弄肚子的“糊肚”史应当没有这么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战乱时代,为人类贡献了《三国演义》的题材,一定也有大量前腔贴后腔饿扁了的肚皮。这种推理需不需要史料支持?从文字学的角度讲,我们的汉字是表音又表意的,其中有大义。
时间再往前推移,韩信的故事。韩信后来被诱杀,事先对人生悲剧也有察觉,有智士劝反,韩信不忍,为当初刘邦的一饭之恩。
时间再往前推移,寒食节的由来。春秋时代,晋国公子重耳逃亡在外,生活艰苦,跟随他的介子推不惜从自己的腿上割下一块肉让他充饥。权贵尚且饥饿,扈从无所适从,百姓想糊弄肚子都困难。
“糊肚”一说具体从何时而起,做信史的人和做文字考古的人有责任和职业能力,俺只从个人观感经验出发。
一部“糊肚”史,一定是一部饥饿史。
饿急了什么感觉?头昏眼花,眼冒金星,手脚发麻颤抖。我还能形容出更多症状细节,这记忆比失恋深刻,这回忆的刻画
比玄幻小说还不可思议。想象力的丰富,实不如“糊肚”史的真实扑朔迷离。
前两年和一九O后的小美女出差,俺是七O年代的人,途中聊天,蜇伏在潜意识里的“糊肚”记忆鬼使神差地现身表达自己的存在感。她问,农村不是有很多树和草吗?古代人不能吃树皮吃草求生吗?
遑论古时,也不麻烦上岁数的老道生现身说法,俺自己就有话题。现在是春天,小时候我们这帮人此刻早就在寻花问柳采摘不暇了,槐花复槐叶,榆钱复榆叶,柳絮复柳叶,还有多种野草野花,但凡能入得口的,纷纷像赶场儿似地进入千家万户。在聊以果腹的意义上,它们都是“糊肚”。
个人的“糊肚”史让我真的糊涂了,工作中我犯过生活问题。一次招待工作,我为客人点了一份猪头肉,事后领导批评我说:人家什么身份,应该多点海味啊,猪肉不登雅席哦。
那时我刚工作,见识不多,跳不出自我的格局,在吃食上仍受“糊肚”格调的影响,做事的格式跟不上时局。
关键是印象太深了。九O年代初我上高中,饮食追求仅限于“糊肚”。别说俺农村人,就是城里哩境况基本不会好到哪里去,只有个别人会问:你们总饿,吃肉耐饥,为啥不多吃点肉?那同学我现在还记得,偌大一个校园,只此一人,只此一问,余者混然众人矣。
出于生理原因,也有人将星星点点肥肉丢在洗碗的水泥槽里,俺糊弄肚子而不得,夜深人静时常想趁着月黑风高夜去偷偷收集起来。可叹因为贫贱当时的自尊感反而更强,真是悖论,至今俺仍为当时缺乏实践精神而懊恼,不然哪来的神经衰弱?
回家后央求俺妈别“糊肚”了,妈说下次就割肉。下次,下次,下下下下次。
让人焉何不“糊肚”?彼时俺妈胃不好,一次俺妈说,动个小手术要二十块。当时那个手术冇动,后来我琢磨出味道来,俺妈还
是欲动的。本来我要用蠢蠢欲动来表达,但彼时俺妈太蠢了,两个蠢字不足以形容万一。悲夫。
在不以饥饿为天敌的当下,“糊肚”已名不符实矣。然则老家话仍这么说,可见文字语意的转换悄无声息,可见人的内心对悲伤以往的承受力之强。
“糊肚”,其它地方可能有别的称谓,但四海一家,大家都是亲戚。
如果有一天,老家话“糊肚”的语音和语意消失在人海怎么办?
每个时代有它自己的需要,生活压力会把人赶到另一拨浪潮去。但从“糊肚”史的意义上,我相信先验的存在,在物质丰赡的今天和明天,它深潜在意义的土壤里,滋养文明的生长和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