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寺庙建筑就是文人墨客抒发感情的重要载体。图为鸟瞰苏州枫桥风景名胜区,寒山寺塔、石拱桥尽收眼底。 阙明芬摄(人民图片)
一
一座寺庙,因洛夫一首小诗而闻名于世,它就是金龙禅寺。就如寒山寺,因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而闻名于世一样。据说,在东瀛,《枫桥夜泊》是家喻户晓的名诗,日本人的喜爱程度,不亚于中国人,诗歌被收入日本的教科书就是例证。
一首成于千百年前的小诗,经久却不衰,是有它存在的原因的。现代名诗《金龙禅寺》亦然。它的创作灵感究竟来自哪一座金龙禅寺?我向洛夫诗学研究专家甘建华教授求助,他说,是台湾那一座。
那就对了,早些年,随大陆一个诗人访问团访问宝岛台湾时,我曾经询问过《葡萄园》诗刊主编、诗人文晓村兄,他说,洛夫走访很多著名寺庙,不大清楚他所写《金龙禅寺》究竟是哪一座。台北倒是有一座,位于内湖区。听罢,本想在黄昏时刻前去走访那一座禅寺,感受一下洛夫所捕捉的神秘氛围,然而,当初不好确定是否就是它,就又打消了念头,何况,次日一早,就要前往台中和花莲,不仅时间过紧,自己也需要休整一下。
后来,在2008年10月18日下午,在北京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召开的洛夫诗歌研讨会上,本想向洛夫问个究竟,因为要宣读发言稿,就忙中走神,又一次错过了。
在我的心中,一直在描摹金龙禅寺的大概模样,因为它黄昏时分的那一种神秘、幽静、禅机的氛围,实在让人向往。请允许我抄录如下:“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的石阶/一路嚼了下去/如果此处降雪/而只见/一只惊起的灰蝉/把山中的灯火/一盏盏地/点燃”。
二
诗,是心灵的投射、情感的外溢。目光达处,心灵便有了机智的、达观的、抒情的最初反映。这一反映,有时一闪而过,犹如闪电,或曰:灵感。准确地捕捉到它的外形和内核,就看诗人的内在功力如何了。
把诗歌当做取利工具和华丽外套者,永远捕捉不到这一闪而逝的美的一瞬。诗,一旦成为调情和娱乐的手段,就会变得索然无味。诗歌的功利化和娱乐化,把诗和人心分裂开来,是不能不叫人忧心的。像《金龙禅寺》这样,精致而富有哲思意味的短诗的存世,是诗歌之幸,读者之幸。一首好诗,如《金龙禅寺》一读让人心明眼亮,遐思连绵,如沐春风细雨,浑身舒坦,将人带入神奇的心灵世界,是与它内在的韵致有关。这,该是诗歌应有的使命吧。
一般人写山寺之夜,往往会囿于直观和听觉,如佛灯、钟声、木鱼、松风等,这是因为心灵浮泛的缘故。而在古代诗人中,写寺庙者比比皆是,又都出手不凡,各具特色。我比较喜欢唐人杜牧《江南春》里那般的寺观氛围:“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是怀古,也是写实。一起笔,把南朝四百八十寺统统置于烟雨之中,为你净目,让你遐想。你瞧,展现在你眼前的,是迷离的烟雨,朦胧的轮廓,苍茫神秘而幽深的禅境。仅用几笔所勾勒出的氛围和创意,不能不叫人称奇。
而现代诗家洛夫笔下的寺观,也属不俗,可以与之媲美。他飞扬的笔墨,上天入地而带有魔幻色彩的诗思,随视野而涌动展开。
晚钟,和下山的小路,在一定意义上并不搭界,一般人也不会把它们联在一起想。然而,在这里却藏有无限诗意。一旦被挖掘,便成珠玑,闪光。开句“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似乎是未经思索脱口而就的诗句。这便是神思,平庸的思维是进入不到这般境界的。诗思一经跳跃,便略去了枝枝叶叶,和铺垫性的句式,只一笔便就成型。
他说:钟声,是小路。你不得不信此说,而且会沿路而下,兴然而步。所陪衬小路的,还有羊齿植物,一路嚼了下去的羊齿植物。有齿字在前,不嚼便不生动。白色石阶,绿色之物,画面感不仅生动,而且显得宁谧安详。诗人被眼前景致所迷惘,遂起妙想:“如果此处降雪”场面会如何?这样一提,便就唤醒了读者的好奇心,诗人不再多说,意在让人们尽情发挥各自的想象力。如果把话说尽了,就不再属于诗的范畴了。在这里,诗人惜字如金,不说一句多余的话,这便是传统诗歌的王道。
三
诗,之所以谓诗,就是要精粹,就是要抒怀。动辄千百行,甚至几万行,见肉不见骨,定有臃肿之患。剔去赘肉,是必须的。当然,民间叙事长诗除外。不过,古代叙事长诗,如白居易的《长恨歌》亦只有几百个字而已。而洛夫的《金龙禅寺》算上空行,也就十三行,五十二个字。
最后一节以“而只见”开始,写一只灰蝉“惊起”,因为晚钟轰然而鸣的缘故。那只惊起的灰蝉,并未远飞它山,而去“把山中的灯火,一盏盏地点燃”。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神思妙想。这里,灰蝉被点化,它所完成的是小沙弥该做的事情。然而,读者不会感到突兀,由灰蝉来点燃山中灯火,这一蒙太奇画面,也是合理的。这是诗人一次巧妙的布局,而读者是首肯的,也是他们希望所看到的幽幽禅境。
古代诗人所营造出的“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宁静、苍茫的写意,让人一睹不忘,随口可吟。而现代诗人也勾勒出,山中灯火,被一只灰蝉一一点燃的奇妙山寺夜景,也是颇让人玩味的。由此可以断定,将现代诗歌写得既短又精,又使人过目不忘,可以流传于口头,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诗人洛夫的小诗《金龙禅寺》的经久不衰,便是例证。此诗,没有一点推敲修补的痕迹,一吟成诗,并成经典,是与传统诗歌的精髓有关。
(查干,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著有《爱的哈达》《彩石》等作品,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朝、匈牙利、波兰文介绍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