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霭霭,将河汊纵横的广袤原野吞噬其中,弥散于天地的混沌水气,让置身其中的数千湘军仿佛困于穹顶之下的巨大牢笼,粗重的呼吸伴随着混乱的步伐,在迷蒙而压抑的空间此起彼伏的响起,此时,只有悬于前方若隐若现的那些白色旗帜,才能给不知所措的战士一点指引。
潮湿的空气在冰冷的刀刃上悄无声息的凝结出一层寒霜,四野诡异般的静寂,只有车辕的摩擦和马蹄敲击泥土的闷响,在旷野久久回荡。突然,远处树林边几只惊鸟飞出枝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危机感瞬间感笼罩李续宾全身——1858年的初冬,巢湖平原突如其来的大雾中,面对四周蜂拥而至的太平军,四十一岁的湘军主帅,恍惚间想起三个月前,自己那一句毫无征兆的谶语。
“渊默胜雷”是王纪卿在《帝国余晖》一书中对李续宾的评价,这句出自《庄子》“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的评语,反应了湘军悍将内敛的性格和沉默中蕴含的巨大能量。
但奇怪的是,1858年8月出征安徽前,李续宾辞别上司胡林翼时,谈及远在老家的双亲,竟罕见的流下眼泪,甚至伤感的表示“此次出征,恐怕今生再难与父母相见”。这种“来时父母知隔生,重著衣裳如送死”的悲观情绪,出现在素以刚毅闻名,且刚刚取得九江大胜的李续宾身上,实在让人费解。
1858年5月19日,天平天国经营六年之久的重镇九江失守,但太平军在陈玉成、李秀成等率领下,在皖北战场屡挫清军,于8月23日占领安徽首府庐州城。庐州失守,则中原门户大开,太平军由皖入豫,北上可直抵京师,1853年太平天国林凤祥、李开芳的北伐历历在目,让咸丰帝心有余悸,此时急调李续宾、都兴阿入皖作战。
而湘军在取得江西战场的决定性胜利后,也将目光投向了荆棘之地的安徽。
1858年8月,克复九江仅仅三个月的李续宾,来不及探望湖南老家的双亲,便挟八千新胜之师,开始由湖北东进安徽的征途。
9月22日,攻陷太湖,都兴阿率副都统多隆阿和总兵鲍超所部进逼安庆,李续宾率所部湘军北指庐州。
湘军悍将还是一如既往的勇猛,9月23日夺潜山,10月13日克桐城,24日陷舒城,一月之内连取数城,兵锋直指,所向披靡。
如果要回答一往无前的胜利是一种什么感觉,那么对于1858年的李续宾而言,不过是身后一座座被攻克的城池,从岳州到武昌,从九江到桐城,这种战无不胜的成就感,让四十一岁的湘军主帅对即将来临的危险渐渐丧失了起码的判断。
1858年初冬11月,李续宾率部众六千余人,孤军深入至舒城以东25公里的三河镇。
三河位于巢湖之滨,是广袤平原中河汊环绕,水系纵横的小镇,因三条河流在此交错而得名,周边是围湖改造而成的大片圩田,地势平坦,一望无垠。
从太平军1853年进驻此地,三河镇就一直作为太平军供给天京的粮仓,以及守御庐州的据点。
而此时坐镇三河的,是陈玉成麾下猛将吴定规,和他的一万太平守军。
三河镇曾于1856年被清将和春攻破,此后,未雨绸缪的陈玉成,在三年前就安排当时的守将唐成春,“环镇铸大砖城一座,城外要冲,复筑坚垒九座,以为庐州捍蔽”。
城墙选址在河道最狭窄、圩埂最宽阔的小南河北岸,东面、北面的杭埠河和丰乐河河道宽广,以为天险。蓝成春还不放心,又在小南河南北两岸的圩埂上,建造了9座砖垒,南岸7座,北岸2座。
据史料记载,面对三河镇的防守,李续宾是有过担忧的,一则旬月连下数城,既要分兵驻守,部队疲劳也需要修整,“樯橹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的道理,李续宾当然明白。同时孤军深入安徽腹地800里,打的就是陈玉成、李秀成调兵攻打江北大营,安徽兵力空虚的时间差,一旦不能快速拿下三河,很有可能被回援的太平军反杀。
但一路胜利滋生的轻敌思想,和“兵锋不可顿”的战术理念终于还是占据了上风,重镇九江都不再话下,三河镇弹丸之地,应该旦夕可破。
“成败利钝,非所计也”,带着复杂而矛盾的心理,进攻三河镇开始了。
11月7日,湘军兵分三路,对城外九座太平军营垒发起猛攻,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在付出1000人伤亡代价的基础上,歼灭太平军7000余人,同时完全拔除三河城外九垒,在攻城战中,以如此小的战损比取得胜利,不得不说,湘军悍将李续宾确实也有骄傲的资本。
吴定规眼看不敌,率部众退入三河主城,随后数天,太平军蜷缩三河城内的4000老弱残兵,依仗三河的坚墙和工事,抵住了湘军的轮番攻势。同时吴定规向主帅陈玉成发出了紧急求援。
此时,太平军已经攻破江北大营,接到求救信息,陈玉成立即回兵西上,同时调驻守庐州的吴如孝、捻军张乐行率部南下接应,他还奏准天王调李秀成随后接应。
11月8日,星夜兼程的陈玉成自江浦、六合经巢县、庐江,直抵三河镇西南30里的金牛镇,切断了李续宾的后路。吴如孝、张乐行则从西面阻隔舒城通三河的道路,11月14日,从苏北战场驰援的李秀成进驻白石山,挡住东面去路。
1856年天京事变,东王杨秀清和北王韦昌辉死于内讧,1857年翼王石达开也负气出走天京,加之定都天京前就已经阵亡的南王冯云山和西王萧朝贵,太平天国早期核心的军事领袖“永安五王”已不复存在,杨辅清、陈玉成、李秀成等一批年轻的人才得到重用,尤其是陈玉成和李秀成,在战斗中成长为太平天国后期最重要的两名军事将领,号称“太平军双璧”。
不过数日的时间,李续宾部五千余人已经完全被围困于三河镇之中,而他们所要面对的,除了太平军最优秀的军事将领,还有至少十万人的太平天国大军。
初冬的寒风之中,李续宾立于砖垒的最高处远眺,目光所及,旌旗招展,三河镇外,太平军联营十里,声势浩大。
面对如此不利的局面,李续宾依然没有采纳部下退守舒城、桐城的建议,不仅如此,他竟然想出偷袭金牛镇陈玉成大营的办法。
以少胜多的战役,历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一来陈玉成并等闲之辈,此时正严阵以待如何会给你可乘之机?再则平原之上,双方的所有行动都一目了然,偷袭又能起到多大的效果?
五千对十万,李续宾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不是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就是史料对参战双方人数的记载值得商榷。
1856年11月14日深夜,湘军七个营的兵力,分三路奔袭金牛镇,第二天黎明时到达距三河镇15里的樊家渡,战斗过程异常顺利,太平军甫一交手,即溃不成军,李续宾部似乎看到了难得的生机,衔尾直追以求生路。
15日清晨,一场覆盖整个巢湖平原的大雾彻底打乱了李续宾的节奏,五千人的湘军在追逐太平军的过程中,完全失去了方向,在大雾中误闯误撞的湘军,来到一个叫烟墩岗的荒草平原之内。
正在湘军进退维谷之际,陈玉成部从四面如潮水一般涌来,这时,李续宾才明白,之前陈玉成的佯装败走,实则是诱敌深入之计。
再极其被动的局面之下,李续宾的部队仍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借助火炮,绳枪给包围的太平军造成很大的麻烦,湘军士兵将主帅保护于阵中,毫无惧意,还击杀太平军2000余人。
此时,驻扎在白石山的李秀成听到三河镇方向的炮声隆隆,率部摸到了战场,三河镇吴定规的几千守军也倾巢而出。将湘军团团围住。
随着时间的流逝,包围圈在渐渐缩小,湘军的战士也在不断倒下,15日傍晚,部下劝说李续宾趁大雾冒死突围,以求东山再起。面对周围不断聚集的太平军,李续宾平静说道:“军兴十年,皆以退走损国威。吾前后数百战,出队即不望生还。今日必死,不原从者自为计”。众人齐声答道“原随公死”。
黄昏之中,李续宾破开营门,带领仅存的600将士,杀向太平军,“跃马驰入贼阵,死之”《清史稿》的记载,是李续宾留在世间最后的画面。
三河镇一役,太平军全歼湘军精锐6000人,包括曾国藩六弟曾国华在内的400多名高级将领全部阵亡,听闻李续宾殒命三河镇,文宗流涕,手敕曰:“惜我良将,不克令终。曾国藩更是“哀恸慎膺,减食 数日”。
三河镇大捷,彻底扭转了太平天国九江失守所造成了恶劣局面,同时也解除了重镇安庆迫在眉睫的围城险情。是太平天国后期在战略上难得的胜利,陈玉成和李秀成因为三河镇的战功,也被先后进封为“英王”和“忠王”,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三河镇大捷之后,因军功分配不均,加上太平天国后期,主要军事将领划地为界的割据思想日益滋生,陈玉成和李秀成这两颗太平天国后期最璀璨的双子星,嫌隙渐生,直至各自被湘军消灭,都再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合作。
而对于湘军而言,三河镇可以说是与太平天国十一年军事对抗中最惨痛的失败,堪称第一悍将的李续宾和最精锐的六千湘军战殒皖北,真正是元气大伤。同时,安徽的整个局面也受到极大的打击,不得不将收复安庆的时间往后推迟两年。而湘军统帅胡林翼得知三河大败,心痛哀叹道:“三河败后,军气已寒,非岁月之间所能复振,四年纠合之精锐,覆于一旦,而且敢战之才,明达足智之 士,亦凋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