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的一百零八将大多是出身社会底层,最早聚义的一伙人中,晁盖是个不守法的小地主,吴用是个心怀异志的教书先生,阮氏三雄是穷苦渔民,刘唐是个游走在犯罪边缘的社会人,白胜是个市民闲汉,再后来,有林冲、关胜、秦明、鲁智深等朝廷中层军官,其余大多是类似刘唐的社会边缘人士。其中有一个异类,那就是出身高贵的柴进。
柴进,书中交待是大周皇帝的嫡派子孙,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大周是大宋的前朝,赵匡胤黄袍加身夺取的就是大周的江山,因为大周皇帝柴荣对赵匡胤恩荣提携,信任有加,而赵匡胤却在柴荣死后,轻松地夺了大周孤儿寡母的江山,被天下人认为得位不正。赵匡胤自己也认为,于情不忍,于理不正,所以厚待柴氏后人,给柴家颁发了丹书铁券,即使柴家后人违法犯罪也可以赦免。
后来因为叔叔柴皇城的住宅被新晋贵族高太尉的叔伯兄弟高廉的小舅子殷天赐霸占,前去说理,反被殷天赐痛打一顿,李逵正好在身边,一怒之下,打死殷天赐。柴进因此被高廉逮捕,打了个皮开肉绽,关入死牢,后来被众好汉救上梁山。
可怜前朝的金枝玉叶柴大官人从此也走上了黑社会道路,与众多流寇草民为伍。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大宋官家黑暗腐败,忘恩负义,把好端端的一个出身高贵的人都逼上梁山。道理不错,但是柴进自己就没有过错?
柴进绝非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无论哪个朝代,作为前朝皇帝后人的命运无外乎两种,要么被本朝赶尽杀绝,断子绝孙;要么被严加看管,不敢稍有非分逾矩,即使做到刘禅一样安心做安乐公,也要时时警惕屠刀随时落下。大宋官家对柴氏后人算是优待,丹书铁券可谓是证明。然而,柴进自己并不安分。他一直公然招纳江湖人士,以至于附近店小二是这么介绍:
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
貌似每介绍一个犯人到庄上还有回扣?
《水浒》前期的犯罪分子,黑道人物最开始的投奔之路都是找柴进,要么住在柴进庄上,要么由柴进开介绍信上梁山。他柴进一个富贵中人,招揽这么多的心怀异志之人,他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见识并不高明,判断不清形势。他迷信丹书铁券,认为可以一直护身保家。得知叔叔柴皇城被殷天赐欺负,第一想法就是拿出丹书铁券。
柴进答道:“尊婶放心。只顾请好医士调治叔叔。但有门户,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继室道:“皇城干事全不济事,还是大官人理论得是。”
至第三日,只见这殷天锡,骑著一匹撺行的马,将引闲汉三二十人,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毬,粘竿乐器;城外游玩了一遭,带五七分酒,佯醉假颠,迳来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马,叫里面管家的人出来说话。柴进听得说,挂著一身孝服,慌忙出来答应。那殷天锡在马上问道:“你是他家甚么人?”柴进答道:“小可是柴皇城亲侄柴进。”殷天锡道:“我前日分付道,教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语?”柴进道:“便是叔叔卧病,不敢移动。夜来己是身故,待继了七了搬出去。”殷天锡道:“放屁!我只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这厮枷号起,先吃我一百讯棍!”柴进道:“直阁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龙子龙孙,放著先朝丹书铁券,谁敢不敬?”殷天锡喝道:“你将出来我看!”柴进道:“现在沧州家里,己使人去取来。”殷天锡大怒道:“这厮正是胡说!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左右,与我打这厮!”
虽说自己身份尊贵,但也不是完全不清楚自己的斤两,殷天锡来了,柴进是“慌忙出来答应”,自称“小可”,也不敢与之理论,哀求等到七日后搬家。却没想到遇见了一个不讲道理的浑人,管你有什么丹书铁券,“左右,与我打这厮!”
柴进只得叫苦,便教李逵且去后堂商议。柴进道:“眼见得便有人到这里,你安身不得了。官司我自支吾,你快走回梁山泊去。”李逵道:“我便走了,须连累你。”柴进道:“我自有誓书铁券护身,你便去是。事不宜迟!”
待李逵把殷天锡打死了,柴进犹自相信丹书铁券的成色,认为可以护身。没想到,不光通货会膨胀,货币会贬值,就连皇家颁发的丹书铁券早就成了废铁一块。见识连文盲李逵都不如:
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这厮好无道理!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再商量!柴进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卤做甚麽?他虽倚势欺人,我家放著有护持圣旨;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後商量!那厮若还去告状,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
后来,朝廷屡次兴兵来讨伐,根本就没有人提过丹书铁券之事。赵宋一朝早就把柴周的子孙们遗忘了。
柴进招揽这么多江湖人士,其中良莠不齐,自己又没有辨别能力。他奉为座上宾的洪教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佬,对于真正的好汉武松、林冲甚至宋江却视而不见。
林冲在发配途中,来投奔他,他却为了看京城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成色,起哄架秧子挑逗手下洪教头与林冲打斗戏。还嫌戏码不够,
叫庄客取出十锭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柴进乃这:“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
对于洪教头这样的粗人也许是种刺激,但对于林冲这样的好汉只有侮辱。
武松因为打伤了人,留在柴进庄上一年多,开始待遇还好,后来受尽了白眼。正好,宋江犯事前来投奔,在柴进庄上初遇武松,冲撞了他,两人正在纠缠,柴进过来之后态度微妙,并没有及时劝架,或报出宋江名号,柴进看见武松揪住宋江,估计心里暗笑,及时雨宋公明就这副怂样?等着看宋江出丑。
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了火薪的事说一遍。柴进说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我郓城宋押司少许儿!”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不说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
武松这话貌似是颂扬宋江,实则是讽刺柴进,你柴大官人实在不是个仗义疏财、扶危济困的好汉!怨气冲天!当宋江看见武松顶撞柴进,心里明白,你柴进竟然花钱把一个好汉养成了自己的仇人!
柴进从没真正尊重过任何人,自己花着钱,把林冲、武松、宋江这些有本事的人都得罪了个遍。
与之相对比,宋江对武松的关怀却无微不至,冲突之后马上携着武松的手,把武松请上了上座;自己掏钱给他做衣裳;送别武松,一送再送,置办酒席,结拜为兄弟。直到后来武松感叹:“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
《水浒》中有两块金字招牌,一块是宋江,另一块就是柴进,也可以说是两个山头,他们俩都是梁山的实际缔造者。因为出身、能力、手腕、个性的原因,看上去金镶玉的柴大官人终究敌不过黑矮胖的黑三郎,后来在事业上的发展日差月远。
柴进在被梁山众人搭救上山之后,再无作为,也没了贵阶公子的派头,直到宋江决定招安路线,去东京走李师师的门子,这时候的柴进才派上用场,回归花花公子本色,与机巧玲珑的浪子燕青配合演了一场珠联璧合的好戏,宋江的招安计划才告成功。至此,养闲汉的柴大官人彻底变成了别人养的闲汉,成了宋江的一块养闲汉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