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费尔著作集》,劳费尔著,黄曙辉编,中西书局2023年1月出版,4134页,9980元
劳费尔(Berthold Laufer, 1874-1934)
上海的中西书局于2023年推出一套西文大书《劳费尔著作集》。劳费尔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东方学者、汉学家。他的论文的辑录出版,以往有德国学者魏汉茂(Hartmut Walravens)整理的Berthold Laufer: Kleinere Schriften(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1976-1992)三大卷,有关汉藏关系方面的劳氏著述也已于多年前结为专集出版:Sino-Tibetan Studies(Hartmut Walravens and Lokesh Chandra eds., 2 Vols., New Delhi: Rakesh Goel, 1987)。在魏汉茂所纂劳费尔作品总目(Werkverzeichnis)的基础上,本书编者黄曙辉先生现将劳氏大多数单篇论文和短篇幅著作集为一编,影印为十三册出版。这是世界东方学界的一大事件,因为劳费尔是古今不多觏的大学者,作品具有永恒的价值。他的论文发表于美国、欧洲的多种期刊、文集、报纸,非常分散,不易汇集。近年来因e考据时代的来临,颇有有心人纂辑劳费尔著作的电子文本的链接,功莫大焉,学者称便。纸本图书便于图书馆收藏,专业学者和高段位读者藉此也容易从容阅读、批点。一言以蔽之,沪版《劳费尔著作集》将成为今后相当长时期内劳氏著作的一个重要版本,必将为海内外学界、读书界重视,“洛阳纸贵”(本书定价九千九百八十元),不卜可知。
中西书局版这个论文合集,以劳费尔原作的发表年代为序排列,是编辑这位百科全书式学者著作的唯一明智又合理的作法。劳费尔的单本著作不在本书的收录范围内。中西书局的“寰宇文献”汉学名著影印系列已收录劳费尔所著《中国古玉》(Jade, A study in Chinese Archaeology and Religion,1912)、《中国伊朗编》(Sino-Iranica, 1919)两种。
中西书局版劳费尔著作《中国古玉》《中国伊朗编》
《中国伊朗编》在中文读书界最为著名,早已由林筠因先生在邵循正先生的协助下译为中文,由商务印书馆于1964年出版。这也是该书第一次译为外文。不知是否因为巧合,1964年适逢劳费尔九十岁冥诞,也是他去世三十年的纪念之时。不管怎么说,这个中译本是“十七年”中选题最佳、翻译质量最高的国际东方学经典,造福中国学术学人匪浅。另一种由杜正胜翻译、刘崇鋐校订的译本《中国与伊朗——古代伊朗与中国之文化交流》,1975年由台湾编译馆、台湾中华书局出版发行。
《中国伊朗编》(商务印书馆,1964年初版;2001年收入海外汉学书系;2015年新版,收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劳费尔著作集》书前列了一个“总目”,收录了作者从1897年到1935年发表的论文,共两百三十五号(出版方推介文案曰“二百四十多种”)。“总目”先列原文,后面附上汉译,颇便读者。笔者对“总目”详阅一过,受益之余,尚发现有如下可商、待考之处,不揣谫陋,谨提出向编者和喜爱劳氏学术的读者请教:
003. Zur Sprache der Jutschen.“总目”译文:《关于女真族的语言》。案:“族”字不当,按德文原题应是“论女真人的语言”。这篇发表于《科隆官报》上的短文,是对葛禄博于当年出版的著作《女真语言文字考》(Die Sprache und Schrift der Jučen, Leipzig: O. Harrassowitz, 1896)所做的一个简述推介。
007. Eine verkürzte Version des Werkes von den hunderttausend Nâga’s.“总目”译文:《苯教十万龙经研究》。案:此条著录不完整,原标题很长:Klu oBum Bsdus Pai Sñiṅ Po. Eine verkürzte Version des Werkes von den hunderttausend Nâga’s. Ein Beitrag zur Kenntnis der tibetischen Volksreligion. Einleitung, Text, Übersetzung und Glossar.这是劳费尔博士论文的一部分。
劳费尔《苯教十万龙经缩编本研究》
008. Einige linguistische Bemerkungen zu Grabowsky’s giljakischen Studien.“总目”译文:《一些关于格拉伯夫的尼夫赫语的语言学评注》。案:劳费尔使用的Giljakisch(吉利亚克语),是一个旧术语,现代根据使用这种语言的尼夫赫(Nivkh)民族名,称为尼夫赫语。我个人认为,翻译1898年的论文,还是遵从旧称为佳。
011. Studien zur Sprachwissenschaft der Tibeter. Zamatog.“总目”译文:《藏族语言学研究——宝箧经》;附:书评一则。案:“总目”多次出现“书评若干则”,不知所指。查011此文后面有一个附录(Anhang),标题是Ueber einige bisher unbekannte Sprachen aus tibetischen Quellen“论藏语文献中的几种未知待考语言”,并不是一篇独立的书评。
013. Ueber das va zur. Ein Beitrag zur Phonetik der tibetischen Sprache.“总目”标题有缺漏,在此补足。“总目”译文:《“哇”“苏尔”考——关于藏语的发音》。案:文章讨论的藏语词vazur不需要也不应该搞这样的汉字音译,无意义。照录原词即可。
015. Hohläxte der Japaner und der Südsee-Insulaner.“总目”译文:《日本和南太平洋岛民的建筑》。案:正确的译文应为《日本人与南太平洋岛民的空心斧》。空心斧的形制如图:
空心斧(©Lötschentaler Museum德国吕郴塔勒博物馆藏)
036. Zum Bildnis des Pilgers Hsüan Tsang.“总目”译文:《玄奘朝圣图》。案:那幅著名的玄奘像一般称《玄奘西行图》《玄奘取经图》或者《三藏法师像》。
039. Zur Einführung. W. Filchner, Das Kloster Kumbum in Tibet.“总目”译文:《〈西藏的寺庙〉导言》。案:费尔希纳的书实为《藏区塔尔寺》。
045. A plea for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and natural sciences.“总目”译文:《药学和自然科学历史研究》。案:译文漏掉“呼吁”(plea)。可译《为药学史和自然科学史的研究鼓与呼》。
048. A theory of the origin of Chinese writing.“总目”译文:《一种关于汉字起源的理论》。案:在学术研究范围内,theory有“假说”的用法,指大胆假设、有待验证的学术观点。
051. The introduction of maize into Eastern Asia.“总目”译文:《玉米传入东亚考》。案:这是劳费尔的一篇名作,在农史研究上久负盛名,标题一般译作《玉蜀黍传入东亚考》。
053. Zur buddhistischen Litteratur der Uiguren.“总目”译文:《论维吾尔族的佛教文学》。案:应译《论回鹘人的佛教文献》。
054. Ein japanisches Frühlingsbild.“总目”译文:《日本春宫图》。案:德语词Frühlingsbild(“总目”中脱去一个字母s)字面意思为“春天的图画”。是否“春宫图”呢?检原文,劳费尔处理的主题是文人画,在282页甚至标出了关键词的注音ch’un-hua,所以可以确信是“春画”,即表现春色风景的绘画。
064. Der Cyclus der zwölf Tiere auf einem altturkestanischen Teppich.“总目”译文:《一块突厥旧地毯上的十二生肖》。案:alt非指地毯之旧,而是说时代之早,地毯的修饰词altturkestanisch指的是地毯的来源地“古代突厥斯坦”(中古以降时代的西域东部地区)。参考译文:《一块古代西域地毯上的十二生肖》。
068. Die Ausnutzung sexueller Energie zu Arbeitsleistungen.“总目”译文:《性能量提高工作效率的应用》。译名对德文语法关系理解不当,词的关系混乱,让人看不明白。改正译文:《善用性能量,提高生产力》。
069. Zur kulturhistorischen Stellung der chinesischen Provinz Shansi.“总目”译文:《中国陕西省的文化地位》。案:因为山西、陕西同音,在不标音调的拉丁字母转写里无法区分,所以西文里人们做了一种人为的分别,陕西写成Shaansi,山西写成Shansi。劳费尔这篇旅行记般的文章有个副标题:Beobachtungen auf einer Reise von T‘ai-yüan nach Hsi-an im Februar 1909——“1909年2月太原西安之旅的见闻”。改正译文:《中国山西省的文化史地位》。
074. Chinese grave-sculptures of the Han-period.“总目”译文:《中国汉代墓雕》。案“墓雕”一词系照搬grave-sculpture的生造词,是一个不通的硬译。译“汉墓雕像”稍好。
081. The name China.“总目”译文:《中国之名》。案:这是劳费尔的一篇名作,题旨是对“中国”的各种称谓的考证,发表后得到伯希和的长篇商榷回应(Paul Pelliot, L’origine du nom de «Chine»,T‛oung Pao, Vol. 13, 1912, pp. 727-742)。伯文有冯承钧译文《支那名称之起源》(《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商务印书馆,1934年;1962年重版,36-48页),其中提及劳费尔此文,篇名已由冯先生译为《支那名称考》,名实允当,可以参用。
083. Jade, a study in Chinese archaeology and religion.“总目”译文:《玉——中国考古学与宗教的研究》。案:中西书局已影印出版此书,汉译书名为《中国古玉》。
084. China can take care of herself.“总目”译文:《中国可以照料自己》。案:这样译固然不错,但是作为政论文章的标题则译言似欠雅驯。可译“中国独立不倚论”。
096. History of the finger-print system与135 Concerning the history of finger-prints.“总目”译文:《关于按指印的历史》;《关于按指印的历史》。案:劳费尔先后于1913年、1917年两次就这同一个题目写作,他的兴趣首先是按指印在民俗学方面的意义,却开了后续的法律、行政史研究的先声(仁井田陞《中国法律史文书的花押・画指及び手形》,1935年)。相应的术语为“画指”,中古吐鲁番文书里也写作“获指”。
108. Review of H. Beckh, Verzeichnis der tibetischen Handschriften.“总目”译文:贝克《柏林皇家图书馆的藏文手稿索引》书评。案:“总目”录写标题不完整,漏掉书名的后半部分der Kö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柏林图书馆为普鲁士王国所有,故称Königliche Bibliothek zu Berlin“柏林王家(或称王室、王立)图书馆”。“皇”在德语里是另一个字(kaiserlich),皇、王可以分得清楚。德文的Handschrift主要的意思是“写本”,即手写的文本(可以是抄本)。就实际情况而言,Handschrift是作者“手稿”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为此也有一个专门的名词Autograph。在这个标题里,明显是指“藏文写本”。参见124条。
124. The Nichols Mo-so manuscript.“总目”译文:《纳柯苏的摩梭语手稿》。案:“手稿”是作者的手写原稿(autograph),manuscript是“写本”。参见108条。
158. Jurči and Mongol numerals.“总目”译文:《女真语和蒙古语中的数字》。案:“数字”(number)不是“数词”(numeral),后者指词类。
170. Chinese baskets.“总目”译文:《中国篮子》。案:细绎本文,劳费尔研究的不仅仅是篮子,其实所涉更广,大体相当于中国古人说的“筐篓箱笼”,basket是一个类的概念。因此拟译《中国的筐篓箱笼》。
劳费尔《中国的筐篓箱笼》
181. Giraffe in history and art.“总目”译文:《麒麟传入考》。案:劳费尔此文的主旨是考证长颈鹿在世界几个文化圈的记载和形象表现。“麒麟”我认为是误译,译者应该没有翻看过劳费尔德这篇作品,否则只需看书里的丰富插图,就知道giraffe是长颈鹿了。中国古人固然有将新到中国的长脖子动物误认为“麒麟”的,但那不是劳费尔这部著作的题旨。“传入”这个译名是另一个误会,译者先入为主,猜测劳费尔的主题是这种动物传入中国的原始。事实上,这本小册子可以说是一个短篇幅的长颈鹿通史,从埃及说起,经过阿拉伯、波斯、印度、君士坦丁堡、欧洲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以迄十九世纪以降。书名可译《史籍与艺术中的长颈鹿》。
《史籍与艺术中的长颈鹿》
184. The prehistory of aviation.“总目”译文:《飞机制造的历史背景》。案:应译《飞行前史》。
185. The prehistory of television.“总目”译文:《电视的历史背景》。案:劳费尔写作此文,发表于《科学月刊》(Scientific Monthly)1928年第11月号,是由贝尔实验室的一项世界首创技术发明触发的:1927年4月时任美国商务部长的胡佛在华盛顿发表讲话,其图像、声音信号同时传输到纽约,可以即时观看倾听。在文章里,劳费尔有感于“television曾经是人类千百年来的一个梦想,如今成为现实。人类的想象有非凡的意义,能够催生、推动技术发明……television在东方民俗故事中有很多前缘,本文就是一个简要的勾勒”。他引述的例子有波斯古书《帝王纪》、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德国的《格林童话》、罗马作家琉善的《真事》等等,中国方面有赵汝括的《诸蕃志》“遏根陀国”条:“相传古人异人徂葛尼,于濒海建大塔,下凿地为两屋,砖结甚密……其顶上有镜极大,他国或有兵船侵犯,镜先照见,即预备守御之计。”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television这个词的蕴意实在不是现代汉语的新造词“电视”所能涵括,对古人的想象而言,他们希冀的只是具备千里眼、顺风耳,得到遥远异地的共时性的实况。其实这也是西方人百年前造出television的本意:tele-远距离+vision观看,用仿译法(calque)说,就是“遥视”。电(electricity)这件事,不在古人的概念范围之内。“电视”“电脑”这些“电字辈”的词造得太窄,在劳费尔这个谈古论今、打通人类对television的梦想与现实的妙文篇题的翻译上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但是事已至此,无可如何。另外,用“历史背景”译prehistory不很合式,仍以“前史”为宜。
191. On the possible oriental origin of our word booze. “总目”译文:《关于“烈酒”一词可能源自东方》。案:此译不通。文章考证西文中的booze一词的东方语源。可译《booze:西词东源考》。
195. The Eumorfopoulos Chinese bronzes.“总目”译文:《乔治・尤摩弗帕勒斯的中国青铜器》。案:George Eumorfopoulos(1863-1939)是希腊后裔的英国犹太富商、收藏家,其人的名字曾有旧译“猷摩福波罗士”,叶慈(W. P. Yetts)为他的藏品编纂的图录The George Eumorfopoulos Collection, Catalogue of the Chinese and Corean bronzes, sculpture, jades, jewellery and miscellaneous objects, Vol. I, Bronzes(London: Ernst Benn, 1929),在中国学界一般称为《猷氏集古录》,如容庚《评猷氏集古录第一集》《评猷氏集古录第二集》(《燕京学报》第五期,1929年;第八期,1930年)。这类有现成译名的人物和书籍,应该承用,不烦另起炉灶重译,造成不必要的重复引进,令人迷惑。
197. A Chinese-Hebrew manuscript, a new source for the history of the Chinese Jews.“总目”译文:《一份中文-希伯来文手卷:中国犹太人史的新史料》。案:《一种汉文希伯来文写本》。Chinese多义多用,在语言学意义上,只能说“汉文”“汉语”,涉及古代事物尤其应该注意区分“中”“汉”。manuscript:“手卷”是古董、收藏行业的术语,在文史学术里一般叫“写本”。
199. Chinese bells, drums, and mirrors.“总目”译文:《中国的铃、鼓、镜》。案:bell是钟。
202. Foreword to Restoration of ancient bronzes and cure of malignant patina.“总目”译文:《〈古代青铜器的保存和铜绿的清除〉绪言》。案:修正译文《〈古代青铜器的修复和有害锈的去除〉绪言》。
218. Preface. The Open Court, 1933, vol. 47, pp. 65-66.“总目”译文:《中亚与俄罗斯序言》。案:标题有脱文“Central and Russian Asia”,义为“中央与俄属亚洲(部分)”。这是劳费尔为《公廷杂志》这个主题的专号所写引言,看来稿子是他参与组编的,供稿作者、篇名是:Sven Hedin, “Tibet”; Owen Lattimore, “Chinese Turkistan”; I. A. Lopatin, “Russian Asia”。
220. Sino-American points of contact.“总目”译文:《中美观点的交流》。案:这是劳费尔作品中比较罕见的一篇“散文”,文笔轻松,没有脚注和难词怪词,文章的内容是向美国人、西方人解释中国人、中国的心理和生活方式,所谓接触contact,说的是美中之间的由“中国皇后号”(Empress of China)实现的自波士顿出发、抵达港为广州的首航。中国与西方文化的共同点(point)是中国人的餐桌制度,桌居中央,环以坐椅,这种体式在整个亚洲范围内是独一无二的,而“与我们的做法毫无二致”。劳费尔暗示这可能是外来的影响。标题可译:《中美文化交涉漫谈》。
221. Turtle Island 海龟岛。案:劳费尔比较《金楼子》卷九(他误写为chapter 5)的一段志怪,提供了英译,可以回查到是如下的语句:“巨龟在沙屿间,背上生树木如渊岛,尝有商人依其采薪,及作食,龟被灼热,便还海,于是死者数十人。”“总目”译名是对的,但应该注意海龟岛是一个概念,不是地名(正是因此,劳费尔没有写定冠词the)。
222. The Jehol Pagoda model on exhibition.“总目”译文:《热河金庙模型到展》。案:据劳费尔原文,这是一座承德(西文称为Jehol)的佛塔(pagoda),为八角型九级楼阁式,由乾隆皇帝敕制。菲尔德博物馆得到一座模型,列入展览,劳费尔作文于1933年4月馆刊中加以介绍。
226. Introductory to The Ma Chang Kee Collection: Ancient Chinese bronzes. Galleries of Ralph M. Chait, New York, 1933.“总目”译文:《〈马常奇(音译)的藏品——中国古代青铜器〉导言》。案:友人宋希於兄见告,Ma Chang Kee就是在上海经营古玩玉器生意的“马长记”,主人名马长生,金陵人,在沪为古董巨商。1920-1930年代马长记曾在美拓展生意。根据当年1932年6月25日《申报》(上海版15/24)报道,1932年马长生的第五子马异发曾在上海被绑架。当绑匪得知“马家徒有虚名,去春间赴美,经营失败”,并无多金可以勒索后,夺去马异发的钻戒,将肉票释放。来国龙兄电邮寄下纽约柴德画廊的这册马氏藏铜目录,我得以进一步得知,当时代表马家出面与美国收藏家客户打交道、做成这笔生意的是Ma Tsing Fah,其人详情待另考,可知Ma Tsing-fah当为马异发的兄长)。据此,这一条可以确定是《〈马长记藏中国古铜器〉导言》。
229. The Etruscans.“总目”译文:《伊特鲁里亚语》。案:这个标题指的是伊特拉斯坎人。检读该文可以知道,劳费尔介绍了菲尔德博物馆早年在伊特鲁里亚的考古发掘以及带回去的收获品。
231. Rare Chinese brush-holder.“总目”译文:《稀有的中国毛笔笔杆》。案:brush-holder不是“笔杆”,而是盛毛笔的笔筒,或者挂放毛笔的笔架。劳费尔这篇短文写的是菲尔德博物馆新近购藏的一件紫檀木笔筒,有乾隆元年的题款。拟译:《一件稀见的中国笔筒》。
劳费尔藏书票
233. Chinese Muhammedan bronzes.“总目”译文:《中国的穆罕穆德青铜器》。案:劳费尔此文研究的是伊斯兰风格的小件明代铜器,旨在为一向未受重视的伊斯兰在华艺术添砖加瓦。拟译:《中国的伊斯兰铜器》。
234. Rye in the Far East and the Asiatic origin of our word series “rye”.“总目”译文:《远东的黑麦和跟我们的“rye”相关的词来自亚洲的词源》。案:这个译名有些冗赘。拟译:《远东的黑麦暨西文rye系列词汇的亚洲语源考》。劳费尔行文中喜欢使用our一词,用来表示“欧美、西方”的“我们”角度,因为他的目标读者群是西方读者,他们心知肚明,知道何所指(参前文191 ourbooze)。但是,译为中文就不应该用直译法,他们的“我们”难免令中文读者困惑。其实,这种“我们的”表达法在中文世界也有,如李零先生有一套四卷书名为《我们的经典》(三联书店,2014年),出版后影响很大,国外也知道了,就曾有西方同行问我,这个书名如何西译才好。我想,用英文,也许可以是Our Chinese Classics。他的另一套四卷书《我们的中国》(三联书店,2016年),Amazon.com给了一个对译Our China,字字贴实,但有“机译”之嫌,我觉得并不好,但自己也没有好主意怎么译更好。
235. The history of lemonade.“总目”译文:《柠檬的历史》。案:文章的内容是介绍柠檬水的简史。柠檬是另一个词(lemon)。
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都应该、也可以通过阅读劳费尔的有关论著得到解决。书名、篇名并不容易译,仅传达字面意义,对学术(以及文学)作品经常是不够的,有时甚至会落入术语行话和特殊表达的陷阱,造成译词不达原意。不熟悉所翻译作品的内容,用语上容易说外行话。劳费尔是一个既渊博又专深的技术流型学者,他使用的专业词汇比较偏僻难查。这些都是编制劳费尔著述目录汉文版的难点。本书完成了大部分的转译工作,值得肯定。剩余的问题和瑕疵可以进一步解决、完善。
劳费尔曾写过一些书评,主题涵盖面很广,其中有很多对所评作品的精当概述、切实表彰和有的放矢的批评。“总目”提供翻译的书评条目有一些(132、146、156、157、166、174、178、186、188),但大多数书评的题目未加翻译(011附书评一则,018附书评一则,021,023,029附书评两则,062附书评四则,070附书评三则,083附书评一则,094附书评两则,121附书评一则,142书评四则,150附书评三则,151书评五则),其实省略掉的这些书评条目也不是不重要,不妨花点工夫,一并提供,以臻信息完全。
如142条:Review of (Hermann) Diels, Antike Technik(-Sieben Vorträge); (Radhakumud) Mookerji,Indian Shipping(-A History of the Sea-Borne Trade and Maritime Activity of the Indians from Earliest Times); (Henri) Parmentier,Guide au Musée de l’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G.) Maspéro,Grammaire de la langue khmère.
试译如下:第尔斯《古代技术七讲》;穆克吉《印度古今航海史》;帕芒杰《法国远东学院博物馆导览手册》;马斯贝罗(Georges Maspero,为汉学家马伯乐Henri Maspero的异母兄长)《高棉语语法》。
又如151条:Reviews of (A.-M.) Tallgren, Collection Tovostine des antiquités préhistoriques de Minoussinsk; (Benoy Kumar) Sarkar,Hindu achievements in exact sciences; (Frederick) Starr,Korean Buddhism; (Georges Edward) Mauger,Quelques considérations sur les jeux en Chine(et leur développement synchronique avec celui de l’Empire chinois); (Samuel M. A.) Couling,The encyclopaedia sinica. In:American anthropologist, New series, Vol. 21, 1919, pp. 78-89.
试译如下:塔尔格伦《Tovostine收藏品中的米努辛斯克史前器物》;萨卡尔《印度在精密科学方面的成就》;斯塔尔《朝鲜的佛教》;毛格《对中国游戏的几点思考》;库寿龄《中华百科事典》。
读者对这些信息应该也感兴趣,何况言之有物的书评,价值并不亚于论文,书评的标题应与论著标题做一体处理。
此次结集的《劳费尔著作集》共收录两百三十五篇作品,不可谓不宏富。编者前言说,劳费尔的“些许论著久访未获,暂付阙如”。其实在本书已经多次使用的《菲尔德博物馆通讯》中有一些篇什漏辑,如:The little pigs of Tibet and the big bad wolf. Field Museum News, June 1934, p. 3。
劳费尔著作集前有一个很短的《作者简介》,说他是“美国人类学家、汉学家”。这个说法如果说有根据,恐怕是国外的一些工具书,如《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Britannica)称他为American anthropologist、U.S. scholar。《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卷第一版和第二版“B.劳佛”条均把他看作“美国人类学家和东方学家”。现在推出的第三版的“B. 劳费尔”条有一个变化,称他为“美籍德国人类学家与东方学家”(https://www.zgbk.com/ecph/words?SiteID=1&ID=227547&Type=bkztb&SubID=714)。“美籍”未知何据,复合式的“美籍德国”似乎是“美籍华人”类骑墙称呼的翻版,似乎觉得只说他是美国籍、完全不提他本是德国人不全面、不稳妥。维基百科Berthold Laufer词条把他界定为German academic(德国知识人士),Country of citizenship(国籍)一项下注明:Germany,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如果这是对的,那么劳费尔有德国、美国双重国籍。同时拥有不止一种国籍,也是西方人中常见的情况,护照是生活、工作、旅行的身份证明,如何保留、取舍,只是有关个人的选择和隐私,外人往往无从知晓。查阅一般认为最有权威的《新编德国人物传记词典》,“劳费尔”条(Neue Deutsche Biographie, 13, 1982, S. 710-711,由劳费尔专家魏汉茂撰写)完全没有提到劳费尔有改变国籍的问题。《东洋学の的系谱・欧米篇》(高田时雄主编,大修馆,1996年)劳费尔篇(武田雅哉撰写),对此也未费笔墨。
我个人觉得,对学术本身而言,学者的国籍并不重要。爱因斯坦到底是德国人、瑞士人还是美国人,都无妨他是最好的科学家,何况他本人是一个公开申明的国际主义者。维特根斯坦生为奥匈帝国人,因为二战中德国将奥地利合并,由此导致他的犹太身份变为德意志第三帝国的政治问题,使得当时在英国担任剑桥大学教授的他不得不考虑改变国籍,在凯恩斯等友人的建议下,1939年遂决定改籍美国。在维特根斯坦的中文翻译作品上是否应该根据原作的发表时间划分国籍归属,这些琐端都让中国出版家伤透了脑筋。比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外国学术名著有个体例,就是一定要标明作者的国籍,《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现在中译本的封面上都标成“[奥]维特根斯坦”。但是,《哲学研究》是1953年出版的,照说商务印书馆应该标“[美]维特根斯坦”。不过,关心外国作者的国籍,一定要在封面上标出来,但中国作者的名字前面却并不写“[中]”。这似乎只是中国出版界的一个习俗,我没有见过其他国家有类似的做法。世界上出版维特根斯坦著作原版和译本的国家,没有在意他是哪个国籍的,因为国籍对《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的价值无增无损。在很多古代作者身上,国籍问题经常就是一个谜(甚至是不解之谜),而且国名沿革变迁情况复杂,最后落在中译本封面上的这类标注经常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的决定,无法十分当真。似乎并没有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在颁奖仪式上身披国旗绕场一周的。孔夫子曰:“人得之而已,何必楚?”(《公孙龙子・迹府》)大哉斯言!科学无国界,学术造福人类,学者以天下为家。
劳费尔(Berthold Laufer,曾有自用的汉名“罗佛”,见于他自己设计的印刷名片。其实《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卷第一、二版的“劳佛”,最接近于Laufer的直音转写),1874年生于德国科隆市的一个犹太商人家庭,就读于柏林大学东方语言学校和莱比锡大学,立志从事东方学尤其是东亚研究,学习波斯语、梵语、巴利、马来语、汉语、日语、满语、蒙古语、达罗毗荼语、藏语和闪米特语,其中汉语导师为孔好古(August Conrady)和葛禄博(Wilhelm Grube),马来语从学于小甲柏连孜(Georg von der Gabelentz),藏语从学于胡特(Georg Huth),日语从学于朗格(Rudolf Lange)。1897年以有关藏语苯教经研究论文获得哲学博士学位。1898年听从旅美德国人类学家博阿斯(Franz Boas)的建议渡美,以考古学、历史学、历史比较语言学为工具,推进新型民族学研究,开启了他在美国的职业生涯。除1905-1907年间在哥伦比亚大学担任一段时间的课程外,尽其一生,劳费尔一直从业于美国博物馆界(长期工作单位是芝加哥菲尔德自然博物馆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自1908年起任研究馆员curator),同时进行研究,是一位没有教授头衔的一流学者。这种在大学之外治学、显得有点“业余”性质的学术身份,在那个时代已渐属罕见,由此也能看出他是一个特立独行之人,特别重视独立自由研究,不喜受到教学、学校行政事务的束缚——虽然在博物馆的工作也充满了各种杂事。
诚如《劳费尔著作集》的“作者简介”所说,劳费尔是一位学术通人。按学科分类说,他是三大领域的行家里手:博物馆学及博物学、人类学、以文献研究为根基的亚洲研究。从他的发表论著看,他精研东方多种古今语言,以此为锁钥登堂入室,揭示远东文明与其他毗邻地区文明的交互接触影响以及与遥远的古代欧洲文化的间接联系;探索民族人类学(ethnology)的未知领域;钻研宗教经典,关注民间宗教与法事、法器;博考天文地理、草木虫鱼、吃穿用具,特别是器物的文化史。可以说,深明物理、图文并茂的考证,是劳费尔的独门绝技。他的大部分作品以英文写作、发表,著述宏富,涉及面广,在开拓新领域、解决高难度问题上,可称为伯希和的“一时瑜亮”,两人学谊融洽,屡有以学术文相唱和的佳话。
渊博、高产如劳费尔,令人难望项背,似乎独步古今。但是,如果要平衡一点看,那他有没有未曾涉及、不甚拿手的领域?的确有,是政治史——中国史的核心地带。不过,这也是诸多考证派学者的一个共性特点,如伯希和,他的学术空白点也在此。
劳费尔的一种藏书票上有这样一个德文短句:Nicht rasten und nicht rosten(“不休也就不锈”)。句子典出十九世纪的一首德国歌曲。劳费尔用以表达的是他惜时、勤奋、猛进、求新的治学态度。他的惜时、勤奋,在他的一封致同行的信中有印证,他提及他日常“每天的十六小时工作制”。这样一位高质量高产量、超人般的学者,不免积劳成疾,果然天不假年,劳费尔罹患胸腔肿瘤性重病,经历过手术治疗,继而又陷入抑郁症的煎熬,最后于1934年9月13日在他常年居住的芝加哥酒店公寓坠楼身亡,距离花甲还历只差一个月。劳费尔有妻室,无子嗣,留传后世的是他的不朽著作,现在汇集出版的《劳费尔著作集》是其丰碑的一面。
(高山杉先生提供多种劳学资料,艾俊川先生校读初稿,多有指正,谨此致谢。2023年寒食节写于京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