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仓库的后墙塌了。眼前就是玉米地,两侧角落里残存几块红砖。8月6日下午,于敏第一次回到自家仓库,现场触目惊心。“全没了,全没了。”
仓库位于涿州[zhuō zhōu]市码头镇涿仝村的南物流园。她丈夫周鸿前一天进来看过,发现货全都被淹了,几乎没什么能抢救的。但于敏亲眼看到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8月6日,涿州市各村镇水位不断下降,许多中小企业老板回到自己的库房盘点损失。于敏家的库房再往前几公里就是拒马河,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这次,他们家损失了超过200万元,是他们的全部身家。如果把临近的三家服装厂加在一起,损失超过500万元。
于敏家的库房。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1】损失
库房里的衣服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每个袋子上都裹着厚厚的淤泥,于敏目之所及,一片黄褐色。她本来想回来抢救一些,现在彻底放弃了希望:“怎么抢救啊?基本不能要了。”
办公室、卧室、仓库无一幸免,就连活动板房都被水冲到了1米外的位置。卧室的空调上挂着一支牙刷,是被水席卷上去的。墙上残留着一道黑色的水印,距离屋顶不足10cm。家具被冲得七零八落,堵住门口,只能从被冲碎的玻璃窗里向内张望。满地散落的麻袋被淤泥包裹成了黄褐色,周鸿一件件扒拉着麻袋里露出的衣服,“这个,这个,这个,反正这些都废了。”
洪水到来时,仓库被撕开了一个大洞。后来,有些货物被冲到玉米地里,水泡着,还有些找不到了。她愣了一会儿,冲进仓库旁的厨房,再出来时,胳膊上沾满淤泥,拖鞋也被一层厚厚的淤泥覆盖,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这些衣服一泡湿,一发霉,一串色,都没有用了。”邻居苏龙说。苏龙、于传福是于敏一家的邻居、同行,也是老乡,现在又成了“难兄难弟”。于传福从库房中捡回了一条烟,拆开叼进了嘴里。
8月5日,通往物流园的路慢慢显现出了轮廓。五六个人开着抓车一点点往里靠,直到积水和轮子一般高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估计,水流最深的地方和自己脖子差不多高,决定游过去。“心都凉了。”苏龙说。
大铁门横七竖八地散落在两边,直到进入仓库前,苏龙都没想象过这幅场景。他原以为可能会损失10%左右的货物,直到看见仓库,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现在,能抢救回10%的货物都成了奢望。
苏龙原本估计,损失大概在三四十万元,直到他查看了仓库才发现,损失大概在100万元以上。
“人没事就行了。”事到如今,他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几公里外的刁窝镇小柳村,高林的货也没有幸免。洪水来时,他正在外面办事。等他开车前往村里,水已经淹没车的轮胎,过不去了。留在库房的妻子被困了一天一夜才被救援队带出来。
高林今年才来到涿州开店,货少,损失估计只有20多万。“我老乡们很多都是上百万。”他说。
仓库的后墙已经坍塌。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2】打拼
现在,村口的水还能没过人的大腿,车辆不能通行。玉米地里的苗全都变成了黄褐色,苗高2.5米,水曾经漫过它们的头顶。路边的树顶端还枝繁叶茂,一片葱绿,下半部的叶子却挂满了淤泥,是枯萎的颜色。
彩钢板、沙石、钢条都沉在水底。浑浊的泥水中,什么都看不清,稍有不慎就会被割伤。有人在水中推着泡沫板,上面拉着两个红桶,装着抢救出来的被褥和衣服。
在涿仝村南物流园,有30家左右的服装厂,厂主大多都来自河南新蔡县和平舆县。这次洪灾被淹的大约有10多家。
于敏今年35岁,之前一直在外打工。2020年,她和丈夫带着全部积蓄来到京南物流园办服饰厂。这里紧挨着京港澳高速,往南往北都很方便。
他们和苏龙一起经营1000多平方米的仓库。苏龙时常到北京的各个小区门口,买来捐赠的旧衣,打包、分类。每个月会有150吨的衣服和两三万双的鞋子,从物流园出发,走上京港澳高速,最终抵达非洲某个陌生人手上。
经营一家库房不容易。日复一日地拉货、分货、卖货,碰到难进京的时候,于敏3点就得起床。
家里人知道库房出事后,担心得不得了。于敏嘴上说着人没事就行,但心里还是好难受,“好像你干那么多年,一夜之间全没了。”
从3年前来涿州开始,她购置了许多家具,床、衣柜、沙发,比老家的都齐全。窗帘上绣着绿色的花,通过破碎的玻璃窗,能看出水淹之前温馨的模样。
“我对涿州有感情,与老家相比,这才是我的家。”于敏说。
家没了以后,于传福和老乡们开着车,在涿州的大街小巷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车轮压着泥泞的路,音响里循环着一首歌,车上几位失去家园的人跟着哼唱起来:“我会保证爱你一万年。就算时光变迁,沧海变桑田,我对你的爱不会变,变,变。”
于敏一行人走在村里。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3】涨水
没有一个人想到水会大到这种程度。
于敏是在水没过膝盖的时候撤离的,那时,车辆已经很难开出去了。7月31日下午3点多,她看着水涨上来,仅用了几分钟就从脚踝漫上了膝盖,再漫上大腿。
过了一会儿,周鸿也感觉不对劲了。他当时在用沙袋堵库房门口,但能感觉到水不断上身。半个小时,就上来了50厘米。两人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带上3个孩子就离开了家,大的15岁,小的只有4岁多。
离开时,于敏想着,水最高可能涨到1米,即便是1.5米、2米也可以接受。再往上,就从来没想过了。等水退了,回来把被泡了的衣服洗一洗,晒一晒,应该很多都还能要。于是,他们把孩子安置在民宿,又折返回去接被困的老乡,直到车子完全进不去。最后,水涨到了4米多高,就连铁皮房子都被冲到浮起来,结构变形。
当晚,他们所在民宿也开始涨水,他们只能带上孩子去了唐山的亲戚家。因为惦记着库房里,两人安顿好孩子就折返回来。周鸿和物流园的男老乡睡宾馆,于敏和女老乡睡村民家里,两家人天天在物流园附近转,等着水退。
洪水来时,苏龙刚回老家几天。听说发了洪水,他立刻买了1日下午的高铁票回涿州。现场员工在电话里告诉他,水快没到房顶了。后来,他得知员工都已经撤离,村子也进不去了,于是临时在石家庄站下车。过了两天,救援工作进入尾声后,他才返回涿州。回去的第一天,他们从桥上远远望着库房,只看到还未排出的洪水。有村民告诉他,水深2米,过不去。进不去库房,周鸿一行人每天都在给各个救援平台打电话。
【4】求生
洪水到来时,厂主张冲被困在了码头镇北园子村的邻居家里。
7月31日,天上下起小雨,张冲没有在意。第二天一早,他被挪车的声音吵醒,走出门一看,水位在迅速上涨。他的第一念头就是找沙袋护住仓库,因为里面有至少20万的货物,是他们的全部身家。
早上6点,洪水只用了10分钟就漫进库房。张冲把三个孩子转移到邻居家,再回来接妻子和母亲。母亲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水,走在水里就被吓得哭出来。
离开时,他回头最后看了眼库房,看到水已经漫过沙袋,浸入库房。他发了一条朋友圈,视频记录了没过地面的水:“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狂风暴雨……”
透过邻居家窗户,张冲眼睁睁看着水慢慢没过自家大货车的轮胎、车牌。后来,水漫入邻居家一楼,没过人的腰窝,没过2米高的大货车,“只剩一个耳朵了。”
接下来就是三天“荒野求生”。
第一天,张冲总是看向窗外,焦虑自己的损失。“怎么还在下雨。”他许愿,“希望雨赶快停,好回去收拾我的残局。”
第二天,邻居弄了一点饼干,他不舍得吃,让小孩吃。邻居又煮了点剩米饭,没有菜。他吃了点米饭和一份过期了的八宝粥。
随着食物的减少,张冲的心态发生了改变。他不再焦虑库房了,只想着要如何保命。他一度想游泳回家取食材,但被母亲劝了下来。饿得不行,他又安慰自己,唐山地震时,那些人一礼拜不吃东西也没死。
第三天,邻居弄了个盆,用白开水煮了点米饭,但煮糊了。还有份没油没盐的黄瓜。孩子一口没吃,他为了保命,硬着头皮吃了点。当天,他被救援队救出。一路上,看着那么多灾民,看到许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他安慰自己,“这是天灾,该干吗干吗。”
一直到8月5日,水退了,他回去看库房。眼前的景象把他吓了一跳——卷帘门被冲泡了,衣服被水泡了好几层,乱七八糟的,已经无法归类。刚买的20多万的车,才跑了4公里就已经报废了。衣服的损失算起来最少也有20万。
关于未来,他还没有计划。他学历不高,不知道能可以做点什么,“可能还是在涿州吧。”
周鸿站在破碎的窗前,张望着自己的卧室。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5】迷茫
水位在慢慢地回落着。前一天,周鸿蹚水进来时,水最高还到腰间。他看到两头猪,饿得像两条瘦狗,走起来一瘸一拐,晃晃悠悠的。有只小狗在房顶上,见他走近,呜呜地哀嚎,“那狗看你的那个眼神啊。”他说不上来,扔上去了两根玉米。
“我们生意上的所有盈利,都放在继续扩大生产上,一直到现在,全部都没了。”于传福说,除了这个仓库,他没有其他的财产。他全部身家都被洪水吞噬。
于传福今年32岁。三年前,他怀揣着打工攒下的积蓄来到涿州打拼,慢慢把厂子规模做大,雇了十几个工人。现在,货物的损失在100万元以上,外面还有很多货款没有结,欠着100多万元的债务。
“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重新开始。”于敏说,外面的水还没消退,没水没电,没法立刻开始收拾。后续货物怎么处理,中小企业有没有补贴,谁都不知道。
苏龙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从2013年来到涿州,他在这里打拼了十年的时间。但他知道,自己不想再在涿州待下去了。他想换个城市,从头开始。
仓库旁,两个地磅翘起了半米高。于传福呆呆地坐在地磅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夷为平地啦。”他说。
走之前,仓库门前摞着一堆小山一样高的货物,早已看不见踪影。他厂里的两条传送带却被水冲了过来,两个轮子朝天,仰躺在水里。按成本价计算,一条要1万元。
半晌,他穿起拖鞋,翻身走入水里。“走,伤心之地不能久留。”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于传福坐在翘起的地磅上。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九派新闻记者 王怡然 覃钰钰
编辑 曾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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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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