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里有个不怎么有名的故事,唐僧师徒快到灵山的时候,在金平府看花灯,唐僧被青龙山玄英洞的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三个妖怪抓去。孙悟空要解救师父,和三妖大战后发现他们是三个犀牛精,于是到天上搬请二十八宿中的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除了三妖。最后:
八戒发起性来,掣出戒刀,将辟尘、辟暑儿头砍下,又随即取锯子锯下四只角来。大圣更有主张,就叫:“四位星官,将此四只犀角拿上界去,进贡玉帝,回缴圣旨。”把自己带来的二只:“留一只在府堂镇库,以作日后免征灯油之证。我们带一只去,献灵山佛祖。”
读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三个犀牛精总计有六只角,这当然是合理的。但六只犀牛角应该是三大三小,但看孙悟空的语气,六只角似乎是等价的。
于是把这两回重读了一遍,其中描写三妖外貌时,只说“彩面环睛,二角峥嵘”,仍看不出两只角是不是一样大。不过孙悟空提到这些妖怪时,有时只称为“牛精”,而三妖手下的小妖,“是些山牛精、水牛精、黄牛精,满山乱跑”。
所以有可能,《西游记》的作者认为犀牛就是一种角特别名贵的牛,长得和水牛、黄牛没有太大区别。
上古时期,犀牛对于中国人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稀有动物。从商代到战国的犀尊,形象都高度写实,可谓栩栩如生。史书里猎杀犀牛,用犀牛皮做铠甲的记录,也随处可见。
《左传》中有一则轶事:宋国的贵族华元曾经做了郑国的俘虏,后来被放回。有一次,华元听到一群修城墙的劳工嘲笑自己相貌威风打仗无能,于是吩咐身边的人骂回去:“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有牛就有皮,何况犀牛我大宋也多得是,丢了盔甲,可以再造!没想到这些劳工嘴巴更厉害:“从其有皮,丹漆若何?”纵使有牛皮,刷铠甲的红漆够吗?
看这话的意思,犀牛皮还没有红漆贵。
有意思的事,唐代孔颖达给这段文字作注释,就提出疑问,犀牛在南方,宋国怎么可能有很多犀牛呢?这是古代学者不能理解环境的变迁。现代学者研究的结论则是,犀牛在中国分布的北界,大约每400年左右向南消退200公里。春秋时期分布北界在渭南山地、汉水上游、淮河流域,直至长江下游。宋国正在这个区间内。到唐代,北界线已经大大南移,犀牛只能到华南去找了。(注:王振堂 许凤 孙刚《犀牛在中国灭绝与人口压力关系的初步分析》)
《梦溪笔谈·异事》记录,北宋时交趾进献麒麟,长相是“如牛而大,通体大鳞,首有一角”。从这个形象看,应该是印度犀牛,因为印度犀牛的皮上有许多圆钉头似的小鼓包,才符合“通体大鳞”的记载。而先秦古籍中的犀牛形象,是依据今所谓苏门答腊犀牛描述的,没有这个特征。
白犀牛。 (新华社/欧新/图)
白犀牛。 (新华社/欧新/图)
因此,大宋的知识分子认为,要说这种动物就是犀牛,似乎证据不足,但也不能贸然承认这就是麒麟。最后官方意见十分审慎:“欲谓之麟,则虑夷獠见欺;不谓之麟,则未有以质之。”决定含糊地称为“兽”。博学的沈括则作出了个人判断,这种动物应该是“天禄”。
总之,犀牛越来越是稀罕物种了。著名的开封镇河铁犀,传说是明代名臣于谦铸造的,他以兵部侍郎兼河南巡抚、山西都御使时,修葺了黄河大堤与开封护城堤,又顺应民俗督铸铁犀,放置于河堤上。这铁犀长着两瓣牛蹄,倒是独角,但不是长在鼻子上方而是生在脑门顶上,角的形状更像牛角,弯曲方向也和犀牛角相反。显然,铸造者完全不知道犀牛的样子,从书上看来一些关于犀牛独角的记录,就作了这样有趣的想象。
亚洲独角犀牛。 (新华社记者 刘大伟/图)
同样离谱的还有明清武官官服上的补子。八品武官的补子图案号称是犀牛,但实际上是一种看起来不知道是牛是鹿的动物。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明朝人都不知道犀牛是什么样了。如李时珍说,犀牛有山犀、水犀、兕犀三种,兕犀就是雌性犀牛,所以实际上只有两种。“水犀皮有珠甲,而山犀无之”,这正是印度犀牛和苏门答腊犀牛的区别。
所以,我最终也没找到太过硬的证据,写《西游记》的那位,到底是否知道犀牛啥样,还真不好断言。和朋友聊起这事,朋友冷笑说:“那三个妖怪显然就是普通的牛啊。根据古籍描述,犀牛不用成精,自然辟暑、辟寒、辟尘,三头牛珍而重之地用作道号,显然是栗子味儿的面老倭瓜。”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就是三头冒充犀牛的普通牛,所以六只角当然是一模一样的。而且这也刚巧解释了《西游记》的一个疑点:孙悟空说:“我们带一只去,献灵山佛祖。”可是后来却并没有送,在藏经阁被阿难、迦叶刁难的时候,紫金钵盂都送出去了,也没拿出这只犀牛角来。
究其原因,想必是猴哥后来也意识到这就是普通牛角不值钱了,送不出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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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