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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里带“乐天”两字的最近都不好过了。
在韩国乐天集团同意转让土地用于部署“萨德”反导系统之后,国内抵制风潮声起。不过,根据人们抵制起来不管不顾“一刀切”的架势,先是日本乐天集团遭了秧,发微博赶紧撇清关系。接下来微博上亦真亦假地出现了学生朋友抵制背诵白居易(号“乐天居士”)的新闻。
看到这个,读者君乐了,这“背诵全文”的伤害看来终于堂而皇之地可以发泄了啊!
既然这么不喜欢“背诵全文”,那今天就跟你讲讲这“乐天居士”咯~
”
撰文:八角
白先生最近的日子不大好过。乐天集团损人不利己地支持萨德,让人们闻“乐天”色变,见“乐天”过街喊打。连带着白先生也被写成了段子,说中学生为了爱国不要看他的诗了。甚至有一小撮极端分子,因为考试佳品《长恨歌》太长,认为他是毒害祖国花朵的韩国特务。
无辜的白先生幽幽地叹了口气,“乐天”这字号其实还挺好听的。
被误伤的乐天
这位白先生,名居易,字乐天,酷爱写诗,应该是个很好的唐朝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特务。我记得这位白先生有个十分有名的传说,“以六义为主,不赏艰难。每成篇,必令其家老妪读之,问解则录”。白先生如此这般的写了诗,一写好了就要读给不识字的婆婆听。婆婆若是哪里不懂,白先生就一定要改到婆婆可以听懂为止。
这样的温柔难能可贵,但年幼的我却完全不能接受,“诗歌那么长,都是讽谏时事的内容,我都不爱看,老婆婆到底感不感兴趣啊。若是不感兴趣怕是要早点搬家,否则一定会被他烦死”。如果当时韩流也像现在这样气势汹汹,我肯定马上投身到反乐天先生的阵营里,理由极端分子是一样的——谁让你这么难背,又长又难背。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白先生的印象都围绕着“婆婆”展开。又因为他诗歌奇多,还总是喜欢写的很长,白先生在我心中又变成了一个话痨,终日不停的说着一些平凡的话,写着一些平凡的诗——是的,这就是我心中的白先生,如此不得青睐的白先生。
基本是这个画风的乐天居士
彼时以李白入门,总觉得诗歌都应天才激阔、如梦似幻,杜甫虽沉郁,好歹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又是学习如何作诗的好范例,自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但看白居易,诗歌无一不是平实的,你看这“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几乎可见一块踏踏实实的草皮如何行兴衰之势。再去看人家李白的草,“醉入田家去,行歌荒野中。如何青草里,亦有白头翁”,青草之中有酒香,之上有歌声,多像魏晋时风流的古草。
古来诗者多求虚实之姿,李白自不必说,杜甫也讲究留白。唯有这位白先生,诗歌从来都讲究实,一首诗的分量极足。虽有“无机两不得,但弄秋水光”的诗句,但这在两千七百多首诗里实在不能算多。《长恨歌》也罢,《卖炭翁》也罢,都仿佛刻画感极强的油画,每一寸枯草、每一道皱纹,都在光影之下毫不遮掩的给你看。
这般平实,却又偏偏是常人无法望其项背的。我虽视白诗平直,但曾经以此为师。写了多少首,个个都像白先生的低仿山寨货,只是诗歌形状的记叙文,半点气韵都没有。如我这般仿写的人可能不在少数,但恐怕深得其意者凤毛麟角,这让致力于平实的白先生反而有了曲高和寡的意思。
相传为白居易故居
后来我和学院的老师讨论,老师听了我对白诗的评价,露出了一个十分讥讽的笑容:你这种小毛孩子能明白什么,皮毛都不沾上一点,却上来就看《长恨歌》,你怎么好意思说你懂白诗?去找他二十多岁写的诗来看,看个几首,你再来这里放厥词。
莫名挨了批评的我,再次感受到了几百年前白先生的恶意。满腹郁闷的读了新旧唐书里传记,又翻了《东都冬日会诸同年宴郑家林亭》、《花下自劝酒》、《醉后走笔酬刘五》等。白先生在我心里终于不再是一个大话痨,反而变得可爱起来。
原来白先生的诗只要和人生联系起来,就不会那么难读,甚至很容易让人同感。年轻的白先生大约同很多年轻人一样,老老实实的上学、读书,一读就是好多年。若用现在的理论来讲,白先生是读过了义务教育、高中,又读过了大学本科、硕士,最后到了现在博士生毕业的年纪,也就是二十九岁的时候,白先生终于金榜题名了。
年轻的白先生学习之余,时常写诗。诗间总是饱含着淡淡的忧郁,慨叹时间与落花。一路单纯读书的白先生恰如曾经或正在求学的我们,生活清苦,漂泊无依,又恐惧时间流逝与读书本事不成正比。毕竟读书这事自古以来就实在严苛,它要求你总不能恣意,不能犯懒,又耗损着你的青春,末了如何也不清楚,时常让你体会全方位的迷茫与怅然。
白先生说,“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又说“我年渐长忽自惊,镜中冉冉髭须生”。
白居易雕像
时间流逝,日渐年老却还是没有实绩。字里行间,我几乎能看见这位委委屈屈的白先生一边写诗,一边悄悄地擦掉眼泪。最后可能还要在末尾加上个括号,用小字写“白居易,你是最棒的,加油”。好在白先生后来顺顺利利地考中了,那个飘雪的贞元十八年,就是他人生的新开始。
这世界上总是存在一些不成文的魔咒,比如那些伟大的诗人总容易误会,产生错觉。恰如王戎数十年如一日的觉得嵇康十分喜欢自己,杜甫单方面赠诗无数以讴歌自己和李白的友情,青年白先生也产生了错觉——他似乎觉得皇帝非常欣赏自己。
青年白先生初入社会,十分热血,一旦产生错觉,灵感便喷薄而出,隔三差五就为宪宗写诗。这些诗歌并不浪漫,也不忧郁,而是明白深刻的,甚至有些血淋淋的意味。比如《歌舞》一诗,简直就是一篇声情并茂兼有配图的社会报道:
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贵有风雪兴,富无饥寒忧。所营唯第宅,所务在追游。
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
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我当年仿的就是这一首,结果完全失败。一个唐代的新闻事件,白先生通过这么几个字就完完整整的阐述出来,还详细的描绘了事件发生的背景环境和细节,又有着色彩与自然的美感,最后还要明白的告诉你我的想法。对我这种不说废话就不能讲道理的人,仿起来自然只得皮相,难得骨相。
现今依照老师的意思,我这般愚钝之人,白诗之旅可暂时停下来修整了,再读就要等到年岁再大一些,否则又是不懂装懂。虽然我再次因为白先生被斥责了,却不想再迁怒于他。若是碰上了韩流,我也不会再双手支持不背乐天先生。
想来当年的别扭,一是学的白诗实在太过沉重,一是根本不知白先生是何许人也。白先生以抨击时事闻名,其中对于社会的深刻感受,若非有经历者不能理解。在不识愁的少年人里,白先生实在很难打败以李白为首的感受派。白先生的形象扁平的只剩下乐天、唐代大诗人这样的名号,甚至单薄的比不上韩国乐天。但说句非常偏激的话,白先生在年轻人里受到了冷遇,这可能并不是那么坏的事情。毕竟事件的主角是少年少女,为什么要提前看到世界的艰辛呢?
“世界的艰辛”
我现在多少懂点白诗,其实也十分感慨的事。因为这说明小女子我,已不复当初的少女情怀。阅历的增加,年龄的增长,总是皱纹的前兆,悲从中来却都无可奈何,但这些却恰巧是不负白诗的必要条件。白先生的诗,婆婆不厌其烦的听来听去,帮他修改,想必也是这样的道理。这些平实的语言,深深的埋藏着时间的痕迹与白先生的人生,就好像黄河岸边的黄土,秋天早晨的秋叶,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故事,都在这里发生。
如今看待白先生,还是个尚显稚嫩的读书人,并不是宣宗御封的诗仙。合上诗集,总觉得他像个在图书馆等雨停的师兄,没有带伞,站得笔直,眉眼之间充满忧郁,但神情却是坚定的。如果你也恰巧读着白诗,是在这样一个花开的季节,那么同白先生一起等等雨也好,为他撑撑伞也罢,总不要辜负了这样的美景,去当一个匆匆走过的路人。毕竟相逢一场,中间又相聚千百年,这缘分之于你,之于白先生,都实在太难得了。
《白居易诗集校注》(全六册)
白居易 / 谢思炜 校注
中华书局,2006年8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作者:八角;编辑: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