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小城的夏日是一夜间倏忽降临的。许许多多的花草都猝不及防,昨日尚且咬牙坚持在料峭的寒意中,结果一觉醒来,夏日的燠热就令他们有点应对失措。手忙脚乱地急匆匆更换纱衣薄衫,便难免有颠倒错乱的尴尬窘态。
国槐原本缩头袖手地和春寒相熬着。柳树们早就“万条垂下绿丝绦”了,而他依旧枯枝败皮地如冬天般的落魄,连一点泛黄描绿的气息都没有。而今只是短短两三天的功夫,一树看似枯槁的枝头竟然抽出了无数撮小儿胎发般纤弱的嫩芽,黄兮兮、乱蓬蓬,一副营养不良的衰样。但整个的树冠却因之焕然一新,喷涌出虽似柔弱却蕴含无尽生机的郁勃气息。再强大雄壮的存在都会拥有一个孱弱娇小的幼年。
“雨中丁香”的情结自唐宋始就已深深烙印在了诗人骚客的血脉中。从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到南唐中主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丁香就成了雨与愁的代言和象征。乃至到现代诗人戴望舒的笔下,丁香就完全幻化成了一位“丁香一样地结着仇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只要有雨、有春、有丁香,就有她踽踽孤寂的背影,“撑着油纸伞,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寞的雨巷。”那是一条她走了千年也未曾走出的悠长、悠长的雨巷。而此时的丁香却是一簇一簇地蓬勃绽放在艳丽晴热的阳光下,由于蜂拥而至的缘故,花簇显得有些拥挤、堆叠,一副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模样,以至于顾不上弄花挤歪了自己娇嫩的容颜。金阳下的丁香们全都素颜朝天,白的高洁、紫的雍容、白里透紫的娇俏。那一朵朵娇俏的十字小花就是一张张可人的笑脸,莞尔地洒落一地的温馨。让人疑惑此丁香是否就是李商隐、戴望舒眼中的彼丁香。因为那无数张笑脸挤在一起散发出的馥郁芬芳里,怎么都难以找寻到一丁点儿愁怨的印痕。有的只是灿烂的靓丽,灿烂的笑容,灿烂的心情,灿烂的问候。
海棠树攒足了劲,先要将自己最瑰丽娇媚的俏颜展示给成熟沃腴的暮春。但在这温暖阳光的催发下却身不由己地开花并抽芽展叶,一树间,碧绿、粉白、桃红三色竞艳,那郁结在易安居士眉黛间“绿肥红瘦”的淡淡愁怨已荡然无存。只是亭亭玉立在娇小玲珑的丁香旁,那秾纤妖娆的修长身姿,瑰丽艳逸的明眸皓齿,以及从骨子里淡淡逸出的清贵、飘逸,让人油然滋生出一种只敢远睹,不可近亵的自惭形秽。
和海棠的清冷不同,裹着一身猩红色短裙的木瓜,就给人一种邻家小妹的亲和、温馨,原本是打算先展示完自己娇艳靓丽的罗衣,再考虑拔高身材的问题,可是讨厌的天气根本就不给她一点转圜的余地。才小心翼翼地套上心爱的红裙,尚未来得及搔首弄姿,枝干就凶猛地拔节、抽叶,害得她手捂裙带,尴尬不已。
颇有些干枝绽梅的孤傲特质的碧桃,头天才在光洁的褐色枝头微启嫣红的丹唇,准备一展婉约的歌喉。孰料第二天就有绿叶突兀地遮挡在她的身边,被抢了风头。她只好悻悻然放下矜持,赌气地憋足劲儿整枝整枝地、一骨朵一骨朵地爆发出来,缀满枝干,发泄对争风抢镜的绿叶的不满。
比较心平气和的是榆叶梅。一树的碧翠夹杂着满枝粉红的花朵,互不相干,又相互陪衬,互为景致,渐渐地花朵沉醉在了蓬勃而热烈的绿叶怀抱中。而连翘比榆叶梅要刚烈决绝的多,一树鹅黄色的碎花天工造物般酣畅淋漓地放浪在天地间。当一树的新芽在花朵下悄然吐露时,忽然在几天内,活力四射的灿烂黄花随风飘逝成一地幽怨的零落,没有丝毫的缱绻、留恋,干净利落地把舞台交给了尚未准备充足的夏日主角,而猛然间的裸干露枝让主角好不尴尬、羞涩。
和上述的花相比,马蔺则更像是一位缥缈的隐士。颇有一种“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的深邃意象。在地角埂边的一隅,在葳蕤杂沓的草丛,她或一株独立、或三五相生,静谧、幽雅、高洁。她没有木瓜的奔放,没有海棠的清高,没有丁香的嬉闹。她只是以摄人心魄的紫蓝、云鬓雾鬟的秾秀、弱不胜衣的怯态,遗世于草间。如果不刻意去找寻,是很难见到她的踪迹。但那寂寥、孤傲、恬淡的气质,却似乎又飘溢的无处不在。她们的周边跳跃着一些不像是花,更像是一群顽皮的孩童的蒲公英,贴着草皮,洒一地亮晶晶的金币。
突如其来的温热缤纷了花的绚烂美梦,扰乱了叶的凌波微步,却给世间带来了一场绿秾红艳、百花争妍、目不暇接的饕餮盛宴。那花团锦簇、万紫千红的美艳,蓬勃涌动、激越昂扬的生机,涤荡尽了冬天的阴霾、春日的烦乱。这是大自然的赐予,是造物主的垂青,是万千生灵的福音。因为有她们万物就延展了邈远的梦想,就铸就金秋了的盼望。
在人世间能与你“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真好!
□韩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