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小传
盛志勇,1920年生,浙江德清人,中国工程院院士,主任医师、教授,专业技术一级,文职特级,中共党员,原解放军总医院第三〇四临床部专家组组长。曾任全军创伤中心主任、烧伤研究所所长。我国烧伤和创伤医学主要开拓者之一,倡导建立了全军第一个ICU,建成国内首个低温异体皮库。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2项、二等奖8项,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4项,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军队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原总后勤部“一代名师”,获原总后勤部“伯乐奖”。荣立一等功1次、二等功1次,获全军保健工作终身成就奖。
2007年,盛志勇在办公室。(资料图片)
2020年7月1日,我国烧伤医学领域的主要开拓者之一、全军烧伤研究所名誉所长、解放军总医院专家组成员盛志勇院士迎来了百岁生日。许许多多老同事、老朋友、学生以及他曾经救治过的患者,都送去了对这位百岁老院士的深情祝福。
百岁人生,盛志勇从未停止前行的脚步。投身医学事业84个春秋,为了患者,为了学生,为了医学的进步,他的身影始终活跃在第一线。
立志从医,心系祖国
1920年7月1日,盛志勇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医师家庭。受父亲的影响,他从小就立志成为一名医生。十年寒窗苦读后,年仅16岁的盛志勇从近千名考生中脱颖而出,以优异成绩被国立上海医学院录取。这是一所以严格著称的医学殿堂,经过一轮轮淘汰,和盛志勇一起入学的60人,到毕业时只剩下了23人。
1947年秋天,就职于上海红十字会第一医院的盛志勇远赴美国深造。在异地他乡求学的日子里,他心无旁骛,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学习研究烧、创伤上。
1948年,盛志勇修业期满,准备启程回国,他的美国导师却不让他走,三次问他:“你为什么非要回国,难道这里不好吗?凭你的本事,在这里前途无量!”每一次,盛志勇都是摇摇头。他心中放不下自己的祖国。
那年冬天,中国的时局依然动荡。但此时的盛志勇,归心似箭。他直奔旧金山,买到了回国的船票。可就在他所乘的“总统号”客轮即将启程时,美国西海岸爆发了工人大罢工,所有船只停驶。无奈,他只好在码头边的小旅馆住下来,并跑到航运调度处恳求道:“只要船运一开通,我就要回中国!哪怕是搭乘一只小船。”终于,航路恢复了,他买到了船票。这是1948年的最后一天。
12月31日,盛志勇乘坐一条小船,从大西洋彼岸驶向他魂牵梦绕的祖国。家人对他说:“你不该这个时候回来。”盛志勇却说,生于斯时,立于斯土。忆及当年回国的曲折情景,他至今感到庆幸:“我回来没多久,上海就解放了。此后中美间的航路中断,美国对归国的留学生都卡得很严,再回来就不容易了。”
1971年,盛志勇(左)为小患者诊病。(资料图片)
从零开始,开拓奋进
历史只会眷顾坚定者、奋进者、搏击者,而不会等待犹豫者、懈怠者、畏难者。在盛志勇身上,这一点体现得尤为显著。
1952年,盛志勇被点将调入军事医学科学院,并被推荐出任实验外科系副主任,负责实验外科的业务工作。实验外科系是野战外科研究所的前身,初组建时,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没有充足的人员、设备,更没有经验,一切都是白手起家,要从头开始。盛志勇亲自设计,筹划改建外科实验室,并建成了动物实验室,总面积达300多平方米。
1958年秋天,军事医学科学院从上海搬至北京,盛志勇进行军事外科创伤、烧伤研究的阵地随之北移。1961年,盛志勇调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担任创伤外科、烧伤科主任。1981年,以原解放军304医院为依托组建的全军创伤外科中心成立,盛志勇担任中心主任兼解放军304医院副院长。
创建创伤外科中心,对盛志勇来说,又是在一张白纸上画画,一切要从零开始。盛志勇决心很大,他从招揽人才开始,先后从解放军总医院、军事医学科学院、第三军医大学等单位将一批学有所长的医学人才纳入麾下。随后,在他的倡导下,304医院创建了全军第一家创伤外科研究室和北京市第一家无菌动物实验室,不久,又组建了全军第一家重症监护科。几番磨砺,几番风雨,在盛志勇的努力下,一个完整的学科体系逐步建立了起来。
前赴后继,走向一流
在短短的六十年间,经过以盛志勇院士为代表的几代医学工作者的不懈努力,现在的解放军总医院烧伤整形医学部,已由原来单纯的临床治疗科室,发展到集医疗、教学、科研为一体的医学机构,形成了特色鲜明、国内外影响较大的综合性学科,承担国家、军队重大科研项目近100项,床位由建科时的10张增加到200张,烧伤治愈率达99.5%,烧伤治疗与研究设备已达世界一流水平。
1972年,在经过反复的实验之后,盛志勇和他的同事们终于攻克了玻璃化皮肤储存关键技术,并得以在临床规模化应用。在此基础上,他还倡导和创建了国内第一个低温异体皮库。曾有外国专家评价说:你们的烧伤治疗与研究堪称世界一流。
1983年,由黎鳌、盛志勇等发起成立中华医学会烧伤外科分会,盛志勇任副主任委员,1986年又当选为主任委员。虽然烧伤作为一门较为年轻的学科,发展不过60年的时间,但发展速度惊人,很快在世界医学领域占有了一席之地。对此,盛志勇是见证者、奠基者,更是攀登者,他在烧伤基础研究和临床救治方面创造了诸多“国内第一”,尤其是在大面积烧伤救治领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盛志勇和他的创伤外科团队以救治放射复合烧伤的系统研究作为突破口,在国内最早提出细菌毒素致死的病理概念。继而,他还开展休克期切痂、休克期复苏和加用全血的研究,使救治烧伤患者切痂由过去的20小时缩短到10个小时,甚至更短,为挽救患者生命和进行有效的整形手术赢得了时间。
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MODS),是烧伤后最严重的并发症和最主要的死因,其发病机理复杂,早期诊断和救治困难,患者死亡率高达30%以上,一直是创伤外科和急危重症领域亟待解决的重大难题。盛志勇带领团队通过临床研究及大量动物实验,获得了烧伤后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的宝贵资料,提出并证明了MODS发病过程的双相预激学说,以及免疫功能紊乱是脓毒症发生的核心机制。这一研究成果被应用到临床实践,使MODS的发生率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33.6%降低到目前的8.3%,MODS患者的病死率由原来的88.4%下降到现在的47%,大于30%体表面积的烧伤患者总病死率从原来的29.7%下降到目前的3.9%。
早在20世纪80年代,盛志勇就提出,现代烧伤治疗的目标不应仅仅局限于保住生命,而应该包括患者身心、外貌及功能的康复,使他们能够生活自理,而且有较高的生活质量,还能走向社会,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为此,盛志勇和他的同事们总结了一整套的功能康复疗法,并且在实践中取得显著效果。同时,他还指导学生展开了严重影响烧伤患者生活质量的皮肤出汗问题。他与付小兵院士经过反复的探索和实验,终于成功地把干细胞诱导分化成汗腺细胞,切除疤痕后植入到患者身上,从而使烧伤患者治愈后的皮肤恢复出汗功能。2009年6月,国际学术期刊《创面修复与再生》杂志评价:这是“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
经过20多年的努力,盛志勇着手创建的创伤外科中心于1996年10月升级为全军烧伤研究所。让他高兴的是,烧伤整形科被列为“国家重点学科”。2019年1月,原创伤外科研究室被中央军委表彰为首届践行强军目标标兵单位。2020年4月,解放军总医院烧伤整形学部在第四医学中心挂牌成立,成为新的解放军总医院首批成立的21个临床医学部之一。
2007年,盛志勇(右)在病房为烧伤患者会诊。(资料图片)
危难时刻,见证初心
1950年,上海医学院派出一支医疗队奔赴鸭绿江畔,支援抗美援朝前线。在第一批医疗队成员中,就有盛志勇。在沈阳,盛志勇和他的同事们一起建立大型中心血库,向前线运送全血,还研制出淀粉海绵止血剂。支援抗美援朝前线的经历,对盛志勇一生影响甚大,促使他改变了人生轨迹,从此开始了延续一生的战争创伤、烧伤研究与治疗的军事医学生涯。
在1962年的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中,一架军用飞机把盛志勇率领的医疗队从北京空降到海拔4300多米的青藏高原。还没从严重的高原反应中缓过劲来,他就领着医疗队成员马不停蹄地从拉萨赶往前线查看伤病员的情况,随后再前往西藏军区总医院,救治从前线送来的伤员。
1966年3月,河北邢台发生强烈地震。盛志勇在得知消息的当晚,就率领由军队和北京市抽派的18人医疗队火速赶往地震灾区。在7级以上的余震中,盛志勇一行在医院楼前的空地上开展紧张的救治。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盛志勇再次临危受命,率领医疗队赶往唐山抢救被掩埋在废墟中的人们。
在数十年的从医生涯中,盛志勇参加过的紧急医疗救援还有很多。为了紧急救援,那种只能容纳五六人的小飞机,盛志勇不知坐过多少次。为了救治事故中炸伤、跌伤的工人,盛志勇深夜乘车前往开山修路的工地,车辆险些掉下悬崖。1997年6月,北京燕山脚下某化工厂发生恶性爆炸事故,46名职工被大火烧伤,9名重度烧伤患者被送到盛志勇所在医院,其中最严重的患者,烧伤面积达100%,三度烧伤达90%,且均伴有严重复合爆炸伤和吸入性损伤。经过4个月的抢救,盛志勇成功挑战救治100%烧伤患者的世界难题,这曾被烧伤医学界视为一个不可跨越的“禁区”。
盛志勇多次说:人的精神和灵魂,都需要有生命作为载体,我们医生的使命,就是拯救被损毁的生命载体,为之注入新的活力,使之生长出新的希望。
甘为人梯,提携后进
面对迅猛发展的世界科学技术,盛志勇老骥伏枥,把为国家培养人才作为自己后半生的最大心愿。他常说,要赢得21世纪中国医学的大发展,使中国的烧伤医学事业在世界医学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当务之急,就是要培养和造就一大批年轻有为的后来者。
为此,盛志勇始终甘为后来者做铺路石。他几十年来培养的医学人才,很多都已经是享誉中外的著名烧伤专家,有的是博士生导师,有的是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有的多次斩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有的荣获全国首届百名优秀中青年科技之星,更有的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早在20世纪50年代,盛志勇就提出了内毒素是烧伤、战伤后脓毒症的主要原因,但由于条件限制,这个课题一直未能进行深入研究。1992年,姚咏明以课题《内毒素和多器官衰竭的关系》为这一探索向前迈出了突破性的一步,也使得盛志勇早年的猜想得到了验证。在欣慰的同时,盛志勇感到,中国在这一领域的研究,并不比西方落后,只可惜没有引起西方学者的注意。为此,他建议姚咏明把研究成果整理后尽快用英文发表。随后,姚咏明用6个月时间写出了两篇英文论文,经盛志勇逐句逐段修改后,分别在两本权威英文医学期刊发表,很快引起了国际学术同行的关注。欧洲创伤休克学会创始人希拉格教授为此主动邀请姚咏明到奥地利维也纳进行两年半的合作研究。如今,姚咏明已担任国际休克学会主席,成长为世界烧伤研究领域的一流学者。
做现代军事医学研究,必须具有世界眼光。这一点,盛志勇颇具超前的思维,在他对付小兵、柴家科、姚咏明等人的培养方面,体现得最为充分。1988年,盛志勇将付小兵从第三军医大学“挖”到了原304医院。为开拓付小兵的视野,他先后8次推荐其到美、日、英、法等国进修学习。1992年,付小兵到西班牙马德里大学深造,仅用一年时间就获得了博士学位。回国后,付小兵参与组建中华创伤学会组织修复学组,很快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2009年,年仅49岁的付小兵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
付小兵讲过这样一个医界佳话:盛志勇20世纪50年代在军事医学科学院时,是王正国的老师,王正国20世纪80年代在第三军医大学野战外科研究所时,又是付小兵的老师。后来,三人都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且都从事创烧伤及其并发症与组织修复和再生医学研究,在学术上可谓一脉相承,师生关系其乐融融。更令人感慨的是,王正国1994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医药卫生学部首批院士,而他的老师盛志勇1996年才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也就是说学生比老师早一届当选为院士。作为老师,盛志勇不但没有抱怨,反而非常自豪。学生超过老师,体现了老师对学生成功的培养,是值得高兴和肯定的。
1997年8月,盛志勇主动要求从烧伤研究所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理由是,应该给年轻人机会,让他们在风雨中把翅膀练硬。那一年,他专门写信给准备到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做博士后研究的柴家科,希望他学业结束早日归国,担起烧伤科的重担。回国后,柴家科很快又被委以全军烧伤研究所所长的重任,迅速成长为国内外最具影响的烧伤救治专家之一,在烧伤领域取得了诸多重大成果,成为外科学(烧伤)国家重点学科的带头人。
1996年,盛志勇荣获全军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他把国家奖给他的5.5万元奖金捐给医院,设立“盛志勇奖励基金”;1999年,他又把获得的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的20万元港币奖金捐给医院,设立“盛志勇医学成就奖”,用于奖励在科学研究领域有所作为的科技人才。
盛志勇曾多次强调,一个老科学家,一个老人,如果不培养年轻人,就是没有尽到他的责任。只有年轻人接替老一辈的工作,并且做得更好,才能适应学术的发展、社会的需求。这是盛志勇的赤子心声。
1950年,盛志勇(前排右一)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医疗队,与驻地医院工作人员合影。(资料图片)
辩难质疑,探索不止
2019年,盛志勇99岁寿诞时,付小兵曾作诗一首:“学界是榜魁,仪品受人赞,八十载悬壶济生,救命于危难。长路行艰难,夫妇总相伴,双百人生知几多,盛老是模范。”这首打油祝寿诗表达了后辈学子对于恩师的敬意、感谢和深情祝福。
2020年,为庆贺盛志勇百岁寿诞,盛志勇所在的第四医学中心组织召开了一次座谈会,付小兵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2000年年初,付小兵因为在国际权威学术期刊《柳叶刀》杂志报告了表皮细胞去分化现象的原创性发现,在国内外引起了一定的反响,但褒贬不一。起初,盛志勇对去分化现象不太了解,对这篇论文持怀疑的态度。但他并没有因为学术上的分歧对付小兵有看法,而是利用各种机会与他讨论,希望他继续进行研究并回答他提出的疑问。
2006年,国际上有关诱导性多能干细胞(iPS细胞)的报告支持了付小兵对于早期表皮细胞去分化的发现。盛志勇通过反复论证,对有关表皮细胞去分化的发现有了新的认识,他就此转变了看法,全力支持这一领域的研究。特别是在付小兵将去分化原创性发现应用于汗腺再生研究时,他更是身体力行,亲自参与付小兵团队开展的世界第一例汗腺再生的临床研究。盛志勇由衷地说,人们对各种科学发现的认识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我们老年人比不上年轻人,但只要是正确的理念,就必须支持年轻人去实践,做出更大的成绩,“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1997年从美国回国后,柴家科很快挑起了烧伤整形科主任的重担。在盛志勇等前辈的指导下,他迅速带领科室一班人,全力以赴,临床、科研、教学等工作都有了很大起色。他先后主持或参与国家军队重大突发事件救治近百次,烧伤整形科很快就被公认为我国危重烧伤救治的重要指导单位和专科救治、科学研究、人才培养和成果转化基地。2001年,烧伤科室荣立集体一等功。对于后辈取得的这些成绩,盛志勇感到很欣慰。
目前主持烧伤整形医学部工作的申传安,曾留学美国哈佛医学院,现在已是烧伤医学界的中坚力量,他也是盛志勇开创的烧伤救治事业的第三代传人。在申传安的印象中,盛志勇身上充满着科学家的睿智,而且英语流利,连许多外国专家都赞叹不已。前几年,已经年过九旬的盛志勇,每天都还到办公室工作,时间安排得紧张有序。他反复修改《解放军医学杂志》和《中华烧伤杂志》的英文摘要,有些实在没法改的,干脆就自己帮着重新写。每次参加学术会议,盛志勇总是积极发表观点,敏捷的思维和超前的意识,让很多年轻人都自愧不如。更难能可贵的是,自己发言后,他还坚持在会场认真听取后辈学者的报告。
盛志勇工作极为敬业,业余还喜欢摄影,爱好书法,把生活和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不仅自己张弛有度,盛志勇也非常体恤同事,从不鼓励他们拿工作来“玩命”。每当有同事感到工作压力大、身心疲惫的时候,盛志勇总是适时出现,给他们抚慰打气。柴家科记得,在他担任科室主任时,盛志勇曾对他说:“再有力的发条也有疲惫的时候,要学会调整节奏,劳逸结合。”这些言语,充满温情,令柴家科深受感动,至今难以忘怀。
因为有了盛志勇的感召,后辈们在从医之路上信心十足。从盛志勇到柴家科再到申传安,因为有了一代又一代医学工作者的前赴后继,我们的医学事业日新月异。
(作者:周波系解放军总医院第四医学中心政治工作部主任,朱航满系解放军总医院第四医学中心政治协理员,罗国金系解放军总医院政治工作部宣传处干事。)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