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摄影|秦健 来源|图虫
鸽子
□崔永智
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家有一幢堂屋,土木结构,面阔三间。这样结构的房屋老家有个称谓叫“全檩前”(或“满庄秀”)。该堂屋乃我太爷手上置业,因此传下来归我父亲和我三爷脉下几个伯父所共有。所以叫堂屋,大概是“正堂”的意思,有点像楼堂庙宇的“正殿”。
堂屋的廊檐下住着一群野鸽子,和我一家人彼此相安无事,从我记事一直到我长成大孩子。为了鸽子的繁殖,父亲凭依外露的梁花檩头挂了好些鸽子窝。鸽子是一种平和的禽鸟,发出“咕咕咕”的叫声,走起路来像个绅士,不紧不慢,满院子寻找食物,就拌在我一家人的脚下,从不知道躲避。
○摄影|牧马人5616 来源|图虫○
当遇到体积大点的馍馍菜叶之类,鸽子会啄来啄去,或衔在嘴里甩来甩去,以使食物的体积变小一点便于吞食。可更多的情况是体积变小了,却被机灵的雀儿給抢食了多一半。而鸽子还是那么平和绅士,不像其它鸟雀那么追杀攻击争食者。父亲常常教育淘气的我不要伤害鸽子,记得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土鸽旺处飞”——意思是只有兴旺的地方、兴旺的人家鸽子才肯光顾。那时候不说生态平衡,更不说保护鸟类,父亲对鸽子的爱护纯粹是来自于人性的善良。
可这种相安无事的局面终于在某一天被我打破了。那年代物质极度匮乏,吃点肉食荤腥更是稀罕之事。有一天,小伙伴刘德(可怜他早些年遭横祸去世。呜呼哀哉!)出主意:你家那么多鸽子,我们摸几个吃吧!他这一说倒提醒了我:是啊,眼前的口福,怎么不享用呢!于是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什么扫帚、口袋、筛子、手电筒等等,一应俱全。趁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待鸽子发出熟睡后轻轻的咕咕声,动手的机会到了:手脚灵活的刘德拿长把子扫帚在廊檐下一顿狂扫猛打。黑灯瞎火,突然遭遇袭击的鸽子不辨方向,胡碰乱撞,有落到地上的我赶紧捡到口袋里或用筛子先扣在地上。如此下来,总算是逮到了五六只鸽子。次日平明,急不可耐、从来没有这方面经验的我俩先把还有一口气的鸽子从脖子里捏(掐)死,然后凭想象烫毛、拔毛、开堂……算是把鸽子给处理干净了。母亲虽然不高兴,但还是点起灶火,开始为我们煮鸽子。也可能是柴火不够硬成,只记得鸽子肉相当难熟。馋嘴的我俩等不及,过一阵就要揭开锅盖捞出一只来尝尝,可总也咬不动。记得煮了一大下午,才算是煮熟了。鸽子肉的那个香啊!今生今世再没有吃过、闻过那般滋味。
○摄影|牧马人5616 来源|图虫○
打这次侵害“事件”后,我家的鸽子就一天天少了起来,直到后来就没有一只鸽子肯来了,只剩下几个空空的鸽笼和留在各处的鸽子粪。我数过,最繁盛的时候,我家的鸽群有40多只鸽子。因为我的无知和贪嘴,赶走了一群鸽子,或许也赶走我家的运气。回忆起来,此后好些年,我家好多事都不够称心顺利,父母短命,而且他们常常为儿子们的事愁得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今天我算是一个坚定的“环保主义”者了,最愤恨不过的就是那些随意砍伐树木和捕杀飞禽走兽的行径。那次捕杀鸽子的行为也成了我今生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几件事之一。
我的家乡属石羊河尾闾,是夹在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的一块绿洲,生态环境极其脆弱,稀缺的树木植被无异于土地和老百姓的命根子。可总有人以所谓发展的名义行伐盗、破坏树木植被之事,实在是愚蠢而又短视之举。同样令人愤慨的行为是捕杀禽兽。这几年,家乡的生态环境有所恢复,沙鸡、鸽子、鸬鹚、喜鹊、麻雀、野兔、狐子等物种多了起来,实乃家乡之幸,真所谓“梧桐茂兮,凤凰来栖”。
鸽子是一种平和的动物,是和平的象征,但和平和暴戾却在一念之间。母鸽子到了产卵季节,正常生一对儿蛋,抱出(孵出)一对鸽儿来。可偶尔就会生出三只蛋来,其中一只孵化出来便是异类——鸽鹄。鸽鹄是一种凶残的禽鸟,同乎鹰鹞,会捕捉吞噬同类,会吃了一母同胞。从外形上,鸽鹄很难和鸽子区别开,雏鸟更是一模一样,因此它混迹于“和平鸽”中,却干着不和平的事。队里有个旧时代的老绅士,过世多年,姓刘,同时代人称其“刘尧章”(尧章 大概是其字 或号),我喊其“老三爹”。老三爹老伴去世早,膝下无儿无女,一辈子与古书籍为伍,可谓饱学之士。以上“鸽鹄”的故事便是老先生“刘尧章”亲口讲给我的。近来,我偶尔便冒出这样的想法:北大那位林先生要知道我家乡这个关于鸽子的故事,就断不至于把鹄读成hao音,也就不至于丢了校长职务。林先生的这一hao,也许如国民党时代的白字韩复渠主席阁下,为后世留下千古笑料。中华文化啊,真是博大精深,任何地域文化都是中华灿烂文明的一部分。
鸽子育出鸽鹄,就如狼生的一窝崽里偶尔会诞出一只狈一样,都属于异化现象。只不过狼和狈是“狼狈为奸”,而鸽子和鸽鹄却是和平和暴戾的二个极端。
2019.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