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古风故事,首发于醉春社,转载/广播剧改编等需授权,侵权必究。文 |「温掌柜」
一
尹殿下,你看我一眼啊……
一下,两下……不知第多少下。
沈鸠红着眼,磕得一下比一下重。额头上是在狱中受的伤。
白色的囚服已经变得肮脏,泥渍和血污混在一起,糊了他一身。他的额头又一次磕在了青石板上,没有半分犹豫。凝结的伤口又撕裂了,可那人无回应。
皇城尹都有两处别院,城东城西各一处。
天牢是靠近东别院的。
沈家武将,杀敌无数,声绩威望。却因为功高盖主,便被扣了一个叛国投敌的罪名,便是屠尽满门。
“沈将军……现在叫你沈鸠也不算以下犯上了。”沈鸠麾下的副将罗重元冷笑道。
是,将死之人,卑贱若土,何忌名讳?
“尹殿下在东别院禁足呢……”罗重元眯了眯眼,“你去见见他?”
铁门开,沈鸠拖着铁链往外冲。
然后绊了一跤。失笑,他忘了,他被断了手筋和脚筋,是个废人。
他被狱卒带到了东别院门前。
一路跌跌撞撞,沈鸠看到的,是紧闭的木门。别院简陋。柴扉,红墙,青石阶,便是它的模样。
有侍卫守在门口,利刀寒剑,逼得沈鸠有些窒息。尹怀越,那么不想见他吗?
在狱里,他被逼吃哑药,然后是严刑毒打。沈家儿女,都有刚正的风骨和宁死不屈的精神。
他忍着皮开肉绽的疼,咬着牙关,连眉都不皱一下。
只有在狱卒走后,他才敢在黑暗里哭,没有声音地哭,他也发不出声音。
他是沈家嫡长子,是亲眼看着自己妹妹被打死的沈鸠。
十五岁的沈鹊意气风发地上战场,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战场。美人埋骨最好的地方是深宫,巾帼殒命最好的地方,是这不见天日的死牢。
沈鸠的亲人都没了,最后,连尹怀越也丢下他了。沈鸠望着暮春萧条的梨花,有些茫然。
他磕了那么久的头,也没能换来尹殿下的同情。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盼不来的人,不等罢了。
两日后,行刑。
二
西别院,尹怀越褪去白色衣衫,随便扯着衣衫擦了擦手上的血污。看似优雅又潇洒,可尹怀越有些莫名的焦躁。
月白色的衣衫一拢,薄薄的衣料透着男人极好看的肌肉线条,衣襟上嵌了青珀色的硬质封边,微微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衬,依稀可见尹怀越的锁骨。
剑柄一握,木门“吱”地打开。他不想理会门前侍卫的尸体,他只想踏着满地梨花,想去见那个人。他觉得不太对劲。
以往父皇让他禁足,都只是单纯不让他出门。
然而这一次,却在他没有留意的时候,让影卫用带了毒的牛毛针扎进了他的后脑勺,那是他们国家的御用针法,专对外敌,可让人沉睡十余天。
可这所谓让人引以为傲的御用针法,用在了堂堂太子身上,就是阴招。
好在尹怀越体质好,醒来的时间比皇帝预算得早了些。在他醒后推门时,侍卫的拼死抵抗就让生性多疑的尹太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素来讨厌阻拦自己的一切,刀起头落,干脆利落。
能动太子的事,只能是关于沈将军的。
梨花满地,春风飒飒。
他想去见那个人,那个会对他说“岁岁长相见”的人。
“一愿殿下千岁,二愿微臣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金戈铁马,落日照矛头,黄沙漫红缨。武将握剑,不杀蝼蚁。
御笔书卷,墨香盈怀袖,字迹绕指间。文臣执笔,不欺百姓。
那“三愿”,他想让沈鸠得偿所愿。
骑马负剑,有飒爽英姿飞过了整个国都,不要命地奔向了刑场。
尹怀越偏文政。方才杀侍卫,只能说是因为侍卫不敢真动太子而放了点水,他才能并不盈余的武功以一敌二。
而下一场战役,是以死亡为赌的。尹怀越意气风发的身影划过了天际的朝霞。
……
“沈家上下无罪!”沈鸠被押在地上,眼眸猩红,才及弱冠之年的沈鸠狼狈得像个沧桑老人。
怎么看甚至还有点他父亲的影子。他此时端跪在刑台前。圣座上是真龙天子,他身后是烟火人间。
前来观刑的百姓们没有一个起哄,都只是低着头,做沉默的看客而已。
方才囚车驶过的路也无人占据,仿佛是祭送神明归往天边。
沈鸠挺直了腰,余光朝黑压压的人群中瞥去……没有那个人。
那人,终究是没有来。
难道连他死,这狗皇帝都不让他看一眼尹怀越吗?
“沈将军,没有遗言吗?”罗重元轻蔑地笑了,眼里全是幸灾乐祸。罗重元就是那个上报假情害死沈家九族的人。此时的他正站在二皇子尹怀昭的身侧,手中把玩着……沈鹊带血的发簪。
沈鸠狼狈不堪地闭上了眼,他想起,沈鹊也不过是一个及笄之年的少女罢了。她也爱胭脂水粉,喜珠钗玉翠,她也如同那些深闺小姐一样,喜欢在珠帘后面看着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可惜的,这位活泼明朗,自信跳脱的姑娘偏偏生在了沈家——儿女皆武将的沈家。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死牢里,这个骄傲明媚的女子,沈家唯一的嫡女沈鹊,被玷污,被侵犯,被虐待,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不堪重辱,她企图用发簪自杀,未遂,被狱卒活活打死了。
最后留在人世的,是一个“叛国罪人沈家嫡女狱中畏罪自杀”的名声。
痛苦的回忆使沈鸠心口疼得喘不过气,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大口喘气,指尖绷的青白,冷眼看着皇帝。他恨愚忠害人,恨自己无能……
也恨,那人,和他撇清关系,只因他姓沈。
看着沈鸠如此痛苦,罗重元冷笑,发簪在指尖转得飞快。尹怀昭装作无意地抖了抖袖子,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这哑药过药效那么久了……沈将军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讥笑一声,又道,“这四爪蟒袍,这东宫之位,我尹怀昭还想要呢……”
沈鸠瞳孔一缩,太阳穴猛烈地跳,他不敢抬头看尹怀昭那一身明晃抢眼的四爪织银龙袍。
“废太子,立庸人。”额角有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道,“今天,我沈鸠就是死……也不会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圣上龙颜大怒,一张拍在了龙椅扶手上,侍卫押得更重,沈鸠不管。
“远贤臣,佞小人,害忠骨,灭英魂!”谁的额头被押在了刑台上,一如那夜他在那人门前。
春风一吹,吹落的不是梨花,拂过的是刑场的尘埃。
“愿陛下江山永存,再无忠臣!”
“且慢!”有蓝衣少年破开云雾,像是明月照在人间。
马蹄声嗒嗒地响,扫过尘埃,就着囚车来时的路朝沈鸠奔赴而来。
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啊……终究还是来到了他眼前。
三
“儿臣求见父皇!”飞身下马,柔纱湛蓝,勾卷了几丝墨发。
月白色,即淡蓝色,旧时人们心中的月色。
月光似的袖口清凌凌地洒开了一片柔光,若不是尘埃染脏衣角,眼眸浑浊赤红,他仿佛还是那个风流潇洒的太子爷。
“尹怀越,你早就不是太子了!”尹怀昭冷笑。
“二皇弟,我大小便住在东宫,即周岁便圣上亲封孝越王,十岁便得太子之位……”尹怀越往前走了一步,“可忘否?你这太子,当了有几天了?”
双眸赤红,但他语气坚定,声色清朗,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尹怀越,你想死吗?!”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从容而立,尹怀越从袖袋里取出来了一卷黄锦绸绣的文书。
圣旨……他展开。人们清楚地看到那特殊的标识……免罪书。
尹怀越站在刑场上,高举的圣旨是鲜明的旗帜。
在大尹王朝,凡立大功者,皇帝可以下发免罪书,免一人死罪。得之者皆视其为自身保命灵书,但尹怀越这么一个腹敌外患的人,竟会用它去救一个没有活下去的可能的人。
荒唐,可笑……实在是荒谬至极!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尹怀越不做任何理会。
“今日,若无法免内子一死……”
内子?!刑场里鸦雀无声。整个尹国自然是知道尹怀越殿下和沈鸠大将军的友谊颇深,但没人知晓的是……他们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两个断袖!断袖!
当年大漠孤烟下,长河落日前,无人知晓那个身披金甲的沈将军给东宫里两袖清风的尹太子送去了怎样的一封信。
——望大战取胜,回朝即见君,愿花好月圆,与君共白头。——
“忠德将军沈鸠,求嫁太子殿下尹怀越。”
隐藏了那么多年的暧昧缱绻,终于该有了正大光明的名分了。等待回信的那段日子,是可怕的煎熬。沈鸠记得,尹怀越回信答应的那一天,他一举攻破了敌方的城门,潇洒又愉悦。
有人战场上杀敌无数,保山河无恙。有人朝堂里秉笔直书,护国泰民安。
金甲玄衣,银龙白袍。梅花雪压枝,桃枝风吹花。冬去春来,二人再见。
“微臣求嫁,荒唐吗?”喜帕揭开了,将军也会垂眼。
“本王允娶,可笑吗?”灯火烛帘里,太子也会无措。
洞房花烛只剩了碎片,在模糊的梦境里随风摇曳。
……
“本王便用金丝楠木为内子做棺材,自降为民,道天子无德!”
“尹怀越!”天子怒喝着,“逆子!大逆不道!”
“孝越王,孝了这不长狗眼的皇帝,大义灭亲又如何?”尹怀越丝毫不惧,“忠德将军,忠了这狼心狗肺的圣上……”
“闭嘴!”尹怀昭爆粗,矜持高贵的人设碎了一地。
“这免罪书,陛下可认?”连父皇也不称了,尹怀越一手文书,一手长剑,立在这天地穹苍之下,“草民尹氏,再求陛下……”
“大尹王朝,草民尹氏求陛下认此书。”他没有理会天子盛怒,语气坚决。
“尹都百姓,求陛下放沈将军一命!”身后的静默突然就化作了汹涌的声浪,朝不可一世的天子皇权示威。
黎民百姓,向来是国之命脉。
有那么一瞬间,英雄相惜的正义高过无边爱意,漫过了山川河海,直至云际,透出了一抹极其好看的日出。
会天亮的。
英雄的存在,往往给盛朝带去锦上添花的福音,给衰败以最沉重的打击。
他们的脊梁不会被独权所压垮,他们生于人间,立于天地,在国家危机之时,存亡之秋,迸发出惊人的力量,足以震撼世人。
“认……”天子握拳,手背青筋突出。尹怀昭似乎还想说什么,被皇帝瞪了一眼,只好不甘地咽下了怒气。
“陛下可知,”尹怀越得意一笑,眼若灿星,“今日就算沈将军血洒刑场,你们也迟早有一天会以生命为祭,被百姓所杀,兴许会很欣慰。”
“毕竟,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觉得一个未还朝就交兵符的将军会叛国通敌!”
所以他尹怀越这辈子做过最反骨的事情,就是上次沈鸠打仗归国时帮沈鸠交了一个假兵符。
真正的兵符在他的一个幕僚手上。
尹怀昭被任命管武政,也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连假兵符都认不出来……
得了回应,尹怀越不再想理会其他的人和事,他只想带着他的爱人沈鸠离开尹都。
去孝越郡,他尹怀越孝越王的封地,永远不会被皇权侵扰的孝越郡。
天子与封王,互不干涉。
撑着尹怀越的手臂起身,沈鸠踉跄了一下。尹怀越低下头看了他伤痕累累的足踝一眼,心里像穿过了万支毒箭一样疼得厉害,他似乎明白沈鸠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
随意地从袖袋里抽出一根木簪挽了挽沈鸠的长发,尹怀越小心翼翼地把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暮春泥土的潮湿混杂着沈鸠身上的血腥味,尹怀越心里越发生疼,他几乎感觉到了大尹王朝天牢里的阴暗肮脏、龌龊不堪。好在木簪带来了几缕清香,抚平着疼痛,安慰着他。
他成功了,他可以再爱他的沈将军一些时日了。
他有时间,有机会,为他所爱之人铺路。
尹怀越带着沈鸠离开了刑场。
尹怀昭看了父皇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划过了一丝算计。
四
尹怀越把沈鸠扶到马背上后便扬长而去。
沈鸠很困,他已经不知多少个日夜在心惊胆战中度过了,“殿下,我好困…”沈鸠环住了尹怀越的腰身,大将军现在也像个孩子一样,温温软软的,卸下了所有防备。
“累就睡会儿吧,有我在。”尹怀越扶了扶沈鸠的背脊,快马加鞭。不一会儿,沈鸠均匀温热的鼻息便洒在了尹怀越的领口。
原来在信任的人怀里,可以睡得那么安稳。
梦境里不知时间。沈鸠只记得自己的父亲,弟弟,沈鹊和自己在春日里一片明媚的阳光下骑马归往尹都。
罗重元还没有背叛沈家老爷,沈家人还都活着,尹国国泰民安,屡战屡胜。
“春花开枝头,我愿待君归…”沈鹊笑得肆意飒爽,唱得跑调了也不在意。“沈大小姐,别唱了。”另一个副将苏宴嬉笑着捂住耳朵,却侧头看着少女染着光晕的侧颜。“苏副将,您唱的可又不怎么样呢。”沈鹊笑着回应。“行了,你俩就没一个正经的。”沈老爷挥挥手。沈鹊哼了一声,跟上前去。
沈鸠在梦里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
暮春了,梨花败,桃花谢。沈家人的命停留在了花开时。
有一抹柔软的温度揩去了他眼角的泪水。“唔?”沈鸠睁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马车上,尹怀越坐在自己身边。“醒了?”尹怀越笑道,“我们出城了。”他理了理沈鸠的头发,温柔道,“出来了,不回去了,我带你去孝越郡,好不好?”“好。”沈鸠迷糊着应答,尹怀越提心吊胆了一路,终于放心了。
他太害怕失去,害怕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他爱沈鸠,很爱很爱,他希望他的沈鸠永远在他身边。
身边的人往他肩上靠了靠,呼吸平缓了很多。所有的磨难被黑暗吞尽,一切似乎有了定局。
“尹都现在怎么样了?”沈鸠很疲惫,他问身边的人。
尹怀越伸手抓住了沈鸠的手腕,清浅一笑:“尹怀昭手上的是假兵符。”沈鸠的身躯微微一震,尹怀越轻抚着他的肩头,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阿鸠,真正的兵符也不在我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在卖什么关子,看着沈大将军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尹殿下只觉得可爱。
“在十五那里。”
“谁?”沈鸠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
“我的一个幕僚,捡回府中的小孩子,十五岁,人很聪明,是我的得力助手。”
“十五岁还小孩子呢?”沈鸠心情随着马车的行驶渐渐变好,“殿下十五岁都独揽大权了呢!”
“嗯,”尹怀越半阖着眼,与沈鸠十指相扣,“沈将军十五岁也出迎外敌了呢。”
“十五年了,”尹怀越喃喃自语。“什么十五年?”沈鸠不解。
“下个月中旬,我就过而立之年了”
马车快速行驶,孝越郡在江南地区,气候比尹都温暖许多。
阳光从车帘里照进,沈鸠的侧脸镀上柔和的光晕,伤口已经结痂,尹怀越凑了过来,盯着眼前的人。
然后极其庄重地吻在了他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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