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其少有才名,22岁即登进士第。34岁时,因为参与了由王叔文主导的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也因此被反对永贞革新的唐宪宗所恶,以致长期处于贬谪生涯中。
宪宗死后,刘禹锡方逐步被启用,却始终因刚正之气而无法见容于官场,蹉跎一生。刘禹锡性格刚毅,写诗作文常有豪猛之气,遂被白居易称为“诗豪”。
在忧患相仍的岁月里,其诗如一曲曲孤臣的哀唱,又不失雄直气势,写得昂扬激越,展示出一种振衰起废,催人向上的力量。无论一生经历了多少风雨与曲折,刘禹锡都不曾妥协退让。
初读刘禹锡,方知少年得志常是人生不幸之始,但再读刘禹锡,便知能始终保少年之心者,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作者:丘吉鸟
唐中期,安史之乱方平定不久的一个午后,谪居朗州司马的刘禹锡,来到曾为屈原招魂的招屈亭,大会诗友。
而刘禹锡这天,还顺带领了一个夫人派给他的差事:家中铜镜经年日久,镜面已经像蒙漆一般,照不清楚,需找个匠人重新打磨一番。
刘禹锡来到一个卖镜摊前,摊主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官人可是要为娘子买镜?小人打镜,有独门的手艺,必叫夫人照了心中欢喜!”
但刘禹锡看了看摊位上的几面铜镜,却笑话道:“我看你的手艺也不过尔尔吧?这十面镜子里,竟有九面像是蒙了雾,如何能教我娘子照得欢喜?”
听了刘禹锡的话,这匠人不但不羞,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官人,这就是您不懂了。您想想,这世上之人,有几个是愿意看到自己相貌的瑕疵的?若让人们发现自己没那么好看,心中不悦便罢了,有的还会迁怒是我的‘明镜’不好。倒不如买个‘昏镜’回去,云里雾里地照着看不清好赖,朦胧之间,尽可想象自己的如花美貌,岂不心生欢喜?”
刘禹锡正被匠人的话噎着,恰好几个村妇也来买镜,她们拿起昏镜,果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煞是可爱,心满意足地买了回去。而那光亮清晰的明镜,竟冷落一旁,无人问津。
“官人这回信了吧,不怕告诉您,我这每日卖出的镜子中,明镜不过十分之一。”
刘禹锡越听越堵得慌,于是愤然拂袖而去。
回到招屈亭,刘禹锡就抢过了纸笔,写起了诗,他想到那几个妇人自欺欺人的样子,觉得很讽刺。进而想到自己就像那面被冷落的明镜一样,被贬斥在这偏远之地,不仅觉得讽刺,还很愤慨。
昏镜非美金,漠然丧其晶。
陋容多自欺,谓若他镜明。
瑕疵既不见,妍态随意生。
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倾城。
饰带以纹绣,装匣以琼瑛。
秦宫岂不重,非适乃为轻。
——刘禹锡《昏镜词》
相传秦始皇宫中有一面铜镜,可以照出人心的善恶忠奸,所有的王公大臣同样都不喜欢这面镜子。
写完诗刘禹锡还不解气,他突然发怒,叫差役把那制镜的匠人带到招屈亭来。他和这匠人杠上了。
一头雾水的制镜匠不知怎得就得罪了官老爷,战战兢兢地来到后,只见刘禹锡怒斥道:“你今日,就和我回家,必须将我家中的铜镜打磨得没有一丝朦胧!否则我必重罚于你!”
说罢刘禹锡就领着匠人回家去,亲自监工,匠人果然有打镜的好手艺,不过一会儿镜子就光亮如新了。
看到镜子一览无遗地照出自己憔悴的面容,刘禹锡反而怒气消减了许多。他心满意足地回到招屈亭,一到又提起了纸笔写起了诗:
山神妖气沮,
野魅真形出。
却思未磨时,
瓦砾来唐突。
——《磨镜篇》
彼时的刘禹锡36岁。年近不惑,按说官场上是是非非的门道,他早已经烂熟于胸,见怪不怪了。可他仍然血气方刚,认死理。
在刘禹锡的眼里,镜子,就是要把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都照出来,分个清清楚楚才是本职!就像臣子一样,臣子应该做君王的镜子,社稷的镜子,要说真话,赤胆为国才对。一国之君,怎么能如同一个愚蠢的村妇一样自欺欺人,爱昏镜而弃明镜,亲小人而远贤臣呢?
他自己要做一面明镜,至死不渝。
“若禹锡也!”
一场“安史之乱”把大唐从极盛的巅峰,一下子拽下混战的泥淖。“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曾经的繁华,化作了满目的荒芜。
颠沛流离,成为了大多数大唐子民的命运转折点。刘禹锡的父亲刘绪,亦是如此。
洛阳人刘绪,在天宝末年中了进士,本以为光耀门第的机会来了,未想却遭逢战乱,只得迁居江南。
刘绪善于理财,其时在嘉兴担任盐铁转运副使,将江南的税赋转运照理得井井有条,备受器重。
公元772年的一夜,刘绪的妻子卢氏,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大禹在梦中赐给了她一个孩子。不久后,迁居江南近二十年都未得一子半女的刘氏夫妇,终于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孩子。
禹锡,“锡”通“赐”。刘绪将孩子取名为禹锡,字梦得。意谓这个孩子是在梦中得到,由大禹赐予的,《禹贡》曾云:“禹锡玄圭,告厥成功”,期待这个孩子以后可以像大禹治水一样,立下不凡的功绩。
虽是老来得子,但刘绪对这个儿子的教育,却颇为严格,可以说是许多父母的榜样。从诗书到礼仪,从文辞到义理,刘绪都一一引导,未有遗漏。
刘绪在江南的士林中,本来就有很不错的官声。等刘禹锡稍大后,常常带着儿子或参与各种文士集会,或拜访各种名家,以免其终日坐在书房中坐井观天,闭门造车。
刘禹锡自身也非常好学。父亲的这些朋友,只要是学有所长的,他都喜欢手持竹纸侍奉左右,呼师唤长,时时请教,把这些师长们哄得很开心。在这些交流中,刘禹锡日益精进,也赢得了尊师重道的贤名。
自古父母都一样。刘禹锡鹤立鸡群,让他很自然地变成了父母们口中争相称颂的“别人家的孩子”。据称,当时若人家有顽劣之子,就有被父母责骂:“何若禹锡?”你怎么就比禹锡差那么多呢?若有好学上进的孩子,就会被赞美道:“若禹锡也!”这孩子和禹锡有一比了!
后来,刘绪改任到吴兴。一到吴兴,刘绪就带上刘禹锡去拜访两个素未谋面,却名闻江南的笔友。
父子二人来到吴兴何山,此时正值暑热,蝉鸣躁人。行至半山,忽见一亭。亭内有一长一壮两位僧人正在吟诗唱游。一旁还有个道士模样的年轻人,正气定神闲地在烹茶。
两位僧人见父子二人汗流浃背,连忙招手邀来品茗,热情落座后,刘绪见眼前三位皆不是凡人,心头突然一怔,难道,这两个僧人就是他今日要拜访的诗僧皎然和灵澈?
皎然,俗名谢昼,是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十世孙。皎然出生名门,有深厚的家学传统,出家后成为了江南最负盛名的诗僧,《沧浪诗话》评“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
灵澈则是一个跟着皎然学习、交游的后辈僧人,二人常居吴兴何山的妙喜寺,因此,妙喜寺竟一时成为了江南的诗坛圣地。
而皎然身旁这个烹茶的年轻人,正是后来名震海内的茶圣陆羽。皎然深谙茶道,是陆羽的师父,陆羽正是得其传授才有《茶经》流传于世。
皎然和灵澈见刘绪的反应,便大致猜到了来意。灵澈顺手就把自己刚写好的一首诗给刘禹锡,考了一考这个九岁孩子的才学。
刘禹锡果然对答如流,在得知对方就是江南名僧后,更加施以弟子之礼,以求二位上人点拨一二。
收了刘禹锡这个徒弟后,皎然和灵澈还惊喜的发现,刘禹锡认得山中很多草药,小小年纪就颇通医理,更加引以为奇。
此后数念,刘禹锡凡得空就往妙喜寺中跑,学作诗,学医理。皎然是个颇有建树的文学评论家,主张学诗既要苦思锻炼,又要意蕴深远,以高逸为美。而灵澈则强调要多静默观照,以求空灵之境。
二位诗僧的气度,对刘禹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刘禹锡的诗,无论短章还是长篇,大多简洁明快,风情俊爽。这与早年的这段求学经历,不无关系。
由于皎然和灵澈对刘禹锡的评价颇高,所以刘禹锡在江南的名声,也就水涨船高了,甚至传到了淮南名士权德舆的耳朵里。
权德舆也是少年神童,四岁能为诗,十五岁已有文章数百篇,且多为当世名儒所褒奖。在当时,王侯将相都以能求得权德舆为先人撰写墓志铭,作为尽孝的最高证明。
在尚不及弱冠之年时,权德舆就已名满江左,连德宗皇帝都对他有耳闻,意欲召他入京为官。
此时的权德舆,虽然官职不高,却似乎一个无冕之王。他对才名在外的少年,尤为上心。每当有人告诉哪里有不出世的少年神童,都要去亲自拜访。只不过权德舆眼高于顶,每每都失望而归。
权德舆对刘禹锡会产生浓厚兴趣,还是因为他知道灵澈是个不轻易收徒的。能成为他的高徒,想来必是有过人之处。
专程来到刘家后,一见刘禹锡,权德舆就被眼前少年的气度惊讶到了。少年神清气朗,目含乾坤,一股英气在眉宇之间,举止却不失恭谨。
“贤侄最近在读什么书?”权德舆开门见山。
“最近在读《毛诗》”,《毛诗》,既由战国时的毛亨、毛苌所注的《诗经》,是官方承认的《诗经》注本。
“那你如何解‘小星’这一首?”
“此诗是一位小吏在奔走劳碌时发出的哀怨之词。他自言自己如一颗光芒微弱的小星,在浩瀚夜空中不为人知,却要每日为官家奔走忙碌,不像那些达官贵人般,可以有温暖的被窝留恋,实在是命不好!
但我却不认同他的看法,小吏乃朝廷的基础,若无他的奔走,则圣意与民情之间无法互通,君不知民,民亦不知君。也由此可见,小吏比那高居庙堂的大人们更重要,因为吏善则人谓朝廷善,吏毒则人谓朝廷毒。这诗中的小吏如此哀怨,可见其时周天子的天下已岌岌可危也!
但《诗经》皆作于先秦,彼时尚无科举,小吏终身晋升无路,生此怨怼之心,亦无可厚非。好在如今圣朝开科举,功名爵位,任凭学子以本事取之。有此正途,只要明察考,辩贤愚,则我朝中兴再造,复见贞观开元盛世,亦可期也!”
一番言论,石破天惊。因为即便是那书塾里学富五车的教书先生,解《诗经》也不过是照本宣科,可刘禹锡彼时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能一分几面地看问题,还能借古论今,其胸襟视野,确实担得起神童之名。
一旁的刘绪,也被儿子的这番言论惊到了。他原本以为,儿子跟着自己交游宾朋,也只是学一些写诗作文的技巧而已,没想到他连朝局政事也留心。
而且,儿子所讲,正是此时大唐的弊病。安史之乱后,虽然战乱初平,但王朝的统治根基已被深深撼动。即便是在富庶的江南,恶吏、酷吏也十有七八,以至于虽然未遭受过安史逆贼的侵扰,但因恶吏引发的暴动也时有发生,可谓苛政猛于虎,而恶吏让苛政更进一步泯灭人性。
“令郎真甘罗再世,有宰相气也!”权德舆忍不住向刘绪道喜:“天下多子多孙的人多了,可您只这一个儿子,就抵得过别人千千万啊!”
有了权德舆这金口权威,刘禹锡的文名,已经远不止步于江南。
唐德宗贞元六年,公元790年,19岁的刘禹锡,告别了家乡父老,踏上了寄托着天下士子毕生希望与荣辱的圣土——首都长安。
因为听说是皎然和灵澈上人的弟子,又有权德舆的盛赞在前,刘禹锡的长安之行可谓一路鲜花夹道,还未科考,便以众望所归。
贞元九年, 22岁的刘禹锡众望所归,取了进士,和他一起中榜的,还有他此生与他最是荣辱与共的挚友——21岁的柳宗元。
唐代科举,进士及第只是获得了出仕为官的资格,但若想实授官职,还得继续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或者是到地方大员的幕府中任职。
骄傲的刘禹锡,果断选择了继续考试,优秀的刘禹锡,又毫无悬念地中第。一年两中第,刘禹锡的声望达到了新的高度,不仅获得了布衣士子的追捧,连朝廷重臣也开始前来打听,争先恐后邀约他到府中任职。
其时,大唐的官场,正开始燃起朋党之风。学霸刘禹锡,过不了多久,就要遇到自己穷尽一生也解不开的题目了。
永贞革新
刘禹锡希望中兴的圣朝,实在有点积重难返。
安史之乱平定后,昔时的叛将虽然投降了朝廷,却依旧拥有强大的军队和军事据点,朝廷甚至都不敢轻易调动他们的职位。藩镇节度使们虽假意维持着表面和谐,但却全数垄断了军事、财赋、行政等权利,连节度使的职位,也是父子相承,朝廷无法干涉,几乎和独立王国没有区别。藩镇割据越演越烈,成为了唐朝晚期最大的隐患。
唐德宗李适即位后,决心要重振中央的权威。彼时正好遇到一个重镇的节度使去世,德宗借此机会,强硬拒绝由他的儿子们继任节度使之位。
图:唐德宗李适【kuò】(742年5月27日-805年2月25日),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唐朝第十位皇帝(779年6月12日-805年2月25日在位,共建中、兴元、贞元三个年号),唐代宗李豫长子,母为睿真皇后沈氏。|图源网络©️
谁料这一举动,竟引来了几大重要藩镇的联合反叛,各自称王。叛军最后还攻入了长安,甚至拥立了别人当皇帝。
好在,唐朝终究气数未尽,有一支忠于中央政府的军队杀入长安,杀了叛军首领。几个举兵反叛的藩镇,也在得到中央保证以后让他们世袭的条件下,取消王号,表面上再一次归顺中央。朝廷看似取得了胜利,但威严扫地,繁镇割据更加肆无忌惮。
经此一役,原本强明有大志的德宗一蹶不振,并变得多疑好猜忌,对藩镇从强硬到姑息,对宦官从疏斥到亲近,朝廷的统治越来越趋于一种虚弱的形式。而德宗之后,好几个皇帝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宦官的手中,朝堂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
贞元十一年,时年24岁的刘禹锡,参加了吏部的拔萃科考试。唐时习俗,若能集进士、博学鸿词科和吏部拔萃三科于一身者,加官进爵将如履平地。
刘禹锡在这场激烈的考试中,技压群雄,射得高策,还得到了皇帝的召见,最终得授太子校书一职。
彼时,有一个同样是侍奉东宫的人,已经暗中观察刘禹锡许久了。他见刘禹锡举止有度,对登第授官这一人生大喜也能泰然处之,确实不同凡人。很快,刘禹锡人生大喜大悲的命运,就会因为这个人而拉开序幕。
这个人就是王叔文,他因擅长围棋而入选为太子侍读。善弈者亦善谋国。王叔文博学多闻,富有谋略,素有荡平天下之志。深得太子信任。
但因为德宗多疑,所以他一边劝太子要忍耐示弱,一边则物色贤良,为日后太子登基,革新天下做好准备。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了解,王叔文对刘禹锡越来越寄予厚望,王叔文平素就和柳宗元交好,而柳宗元又常常在王叔文面前称赞刘禹锡。
众人都憋着气,就等着新君即位,大展拳脚,复兴李唐。
贞元十九年,32岁的刘禹锡擢拔为监察御史。监察御史虽然品秩只有八品,但他对百官、刑狱、甚至是地方郡县都有监察之权,因此也被称为“八品宰相”。许多二三品的大员,见了监察御史,都要下车回避。
更让刘禹锡兴奋的是,他的两位好朋友,韩愈、柳宗元,同时也被擢拔为监察御史。三人年岁相仿,又志趣相投,一起共事,一起论诗,好不快活。
贞元二十年,德宗几次病危,朝廷上下开始嗅到了一些别样的气息。刘禹锡因为与王叔文交好,而王叔文又深得太子信任,于是,这个小小京官,门庭竟然也热闹得如集市一般。
刘禹锡也忙着要为新君擢拔出更多人才,以备即将到来的大变天。
大变天确实很快就来了,但却不是今上龙驭殡天,而是太子中风。
九月,在长期高压中小心翼翼地做了25年太子的李诵,最终不堪压抑中风了。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但却只能卧床,口不能言。
图:唐顺宗李诵(761年1月8日―806年),唐德宗李适长子,唐朝第十位皇帝(除武则天和唐殇帝以外)。初封宣城郡王,后进封宣王,779年立为太子。805年,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继位,是为唐顺宗。同年八月,禅位给太子李纯,自称太上皇。|图源网络©️
这无疑是大唐难以承受的大地震。听闻消息的德宗更深受打击,苟延之时,对着继位遗诏依旧迟迟不知如何下手,几个月后,就撒手人寰了。
德宗即位之初,对宦官一直采取疏远贬斥的态度。但当年叛军杀入长安时,禁军竟召集不到一兵一卒来护驾。仓促逃亡时,他身边可以依靠的唯有宦官。
自那之后,德宗就一改对宦官的态度,甚至让宦官成为了禁军的监军,直接手握兵权。而有了德宗的撑腰,宦官们也越加飞扬跋扈。
李诵在东宫时,多次扬言继位后要严惩宦官。德宗去世后,宦官们就利用德宗临终前身边只有宦官陪伴的优势,试图篡改遗命,以太子中风不能言语,无法统御天下为由,阻挠其登基,要立李诵的儿子李纯为大唐天子。
一听说要拥李纯为天子,王叔文就慌了。李纯一向不喜王叔文拉帮结派的作风,王叔文则打算等李诵继位后,再想办法和李纯缓和关系,实在不行,就干脆想办法废黜他,也未尝不可。
现在省去了中间环节,王叔文面临着要直接面对李纯,实在是大事不妙。
王叔文不仅自己马上就身首异处,并将牵连刘禹锡几乎终生都被贬在外,“二十三年弃置身”。
在王叔文的积极医治和筹谋下,李诵勉勉强强地登上了皇位,成为了唐朝的第13任皇帝,唐顺宗,并改年号为永贞。一场试图中兴唐朝的“永贞革新”,就此急急忙忙拉开了序幕。
这场革新,第一个开刀的对象,就是百姓最痛恨的“宫市”。
唐德宗年间,宦官们常常借着为皇宫采办物品之名,到街市上公开抢掠。一开始还会给一点小钱意思一下,后来直接连“意思”也没有了,百姓商贾无不痛恨至极,称之为“白望”。
但因为有德宗的庇护,所以宫市始终横行街市。韩愈曾撰《谏宫市饶命状》,要求朝廷罢除宫市,岂料触动德宗的逆鳞,遂将韩愈贬为远在岭南烟瘴之地的连州,去做一个阳山县令。
所以,罢除宫市的敕令一出,百姓们无不山呼万岁。除了罢除宫市,王叔文还将宫中的相工、占星等以怪力乱神干政的42人逐出皇宫。并将在宫中服徭役的三百宫女和六百歌女放出宫去,叫她们与家人相聚。一时之间,宫中气象一新,一股中兴之气,似乎真的要到来。
可王叔文最致命的缺点是轻敌。宦官之害,宫市只是表象,宦官执掌兵权才是唐朝军队和藩镇对垒时屡屡败阵的根本原因。去掉区区一个宫市,非但不能削减宦官的势力,反而打草惊蛇,把宦官惹急了。
此时的刘禹锡,已升职为屯田员外郎,专管盐铁,也就是国家的经济命脉。刘禹锡摩拳擦掌地想要从藩镇入手,将地方的盐田转运收归中央,加强中央的财政收入,同时断了藩镇的财路,以此削弱他们的实力。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昔日的敌人也可以成为朋友。
眼见王叔文一党,决意不给自己留活路,宦官和藩镇勾结起来,酝酿着要给这帮空有报国之志,却只懂纸上谈兵的政界新人,以最致命的打击。
这天,刘禹锡正在忙不迭地处理公文,但突然来人报他一个噩耗——顺宗的病情突然反复,再度卧床,不能言语,更无法接见群臣。
这当然是宦官们的好手笔。而此时朝堂上,也传出了一个新呼声——立嫡长子为太子。
顺宗卧床后,也渐渐发现不对劲,他身边除了一个内官和一个妃嫔外,竟不见旁人来侍奉。而守在殿外的人,正是王叔文的心腹王伾。顺宗渐渐感觉,王叔文一党有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
为了制约王叔文一党,顺宗终于答应立嫡长子为太子,而顺宗的嫡长子,当然就是厌恶王叔文一党的李纯。
李纯入主东宫后不久,即以太子监国的名义上朝理政。一拿到监国之权,李纯就下诏贬黜王叔文和王伾,才持续仅146天的永贞革新,宣告流产。
几天后,才当了七个月皇帝的顺宗,无奈颁发禅位诏书,退居兴庆宫,称太上皇。李纯即皇帝位,史称唐宪宗。
宪宗一登基,就将以刘禹锡、柳宗元为代表的八位永贞革新的主要干将,全部贬黜为司马,永贞革新,也被称为“二王八司马”事件。
图:八司马群像,'二王'指王叔文、王伾,'八司马'指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图源网络©️
刘禹锡顺遂风光的人生,在34岁这年,就宣告结束了。接下来迎接他的,便是“二十三年弃置身”漫长的贬黜生涯。
宪宗恨永贞党人。除了因为看见病床上的父皇,被这群人当提线木偶一样玩了几个月不忿之外,更有一个关键的点,就是王叔文曾经有要废掉自己的念头。
继位之后,坊间更有传闻在影射宫廷内禅之事,质疑宪宗继位的合法性,这更让宪宗觉得是永贞党人在捣鬼。
刘禹锡等人,原本只是被贬为尚有些权力在手的刺史,但就在贬途之中,宪宗又追发召命,将刘禹锡等贬为司马。其中,刘禹锡为朗州司马,而柳宗元为永州司马。
按照唐律,州司马原本是周内举足轻重的官员,但到了中唐后,州刺史的职权强化,司马久逐渐变成闲官,而边远下州的司马,更是成为朝廷安置贬谪官员的专利,手中职权不如一个杂役。
只是地方刺史们心里明白,这些从京城贬谪下来的名士,知交故友遍布朝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往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东山再起,飞黄腾达。因此也不敢以上官自居,反而将司马们当作自己和朝廷权贵结交的人脉资源。所以刘禹锡到了地方,其实还颇受礼遇。
刘禹锡确实认识不少京官权贵,而且这些人都是父亲的朋友,都是属于“禹锡啊,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的交情。
杜佑,大诗人杜牧的祖父,是刘禹锡父亲的密友,刘禹锡自幼就非常受这个前辈赏识。永贞革新时,杜佑为度支盐铁使,掌国家财政大权。
图:杜佑,字君卿,京兆万年(今陕西省西安市)人,唐朝著名政治家、史学家,诗人杜牧的祖父。曾用三十六年撰成《通典》二百卷,创立史书编纂的新体裁,开创中国史学史的先河。|图源网络©️
杜佑对永贞革新的态度很暧昧,一方面,对王叔文架空自己,独揽大权之事表现得满不在乎,似乎在暗中支持变革。另一方面,又有意疏远刘禹锡,想来是怕哪天事败,他还可以全身而退。
果然,永贞事败后,杜佑马上对新皇表忠诚,哭诉当年被王叔文恶意架空的委屈,表明其实他也反对革新的立场。而宪宗正迫切需要像杜佑这样的朝中元老的支持,于是顺水推舟,给杜佑升了官,委以重用。
公元806年,也就是唐宪宗坐天下的第一个新年,改年号为元和。按照惯例,改元一般会伴随着大赦,也就是说,像刘禹锡这样因罪被贬的贬官,很有可能会被赦免。
遭逢大难的刘禹锡,仿佛看见了一线生机。他借此机会,给杜佑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求情信,希望他能在皇帝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回京做官。而杜佑也深爱刘禹锡之才,改元诏书一颁发,还没收到刘禹锡的信呢,他就已经上书宪宗为刘禹锡求情了。
可惜,杜佑的求情上书,非但没有宪宗的恩准,反而惹怒了宪宗。宪宗不仅下令罢了杜佑的官职,更下了一封狠绝的诏书:
“左降官…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纵缝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得罪了当今皇帝,这辈子还有什么翻身的可能呢?但刘禹锡也该从不幸中感到万幸,毕竟王叔文的结局是被下诏赐死。刘禹锡等还留有个司马的闲职,已是皇恩浩荡了。
按唐制,州司马不得居于官府馆驿,需自寻住所。刘禹锡将住址选在了招屈亭旁的一处老宅。招屈亭,是荆楚百姓为了替投江死国的屈原招魂而修建的地方,屈原当年因为被楚王猜忌,被小人排挤惨遭放逐。秦末战争中,楚义帝被楚人暗杀,楚人皆缟素在招屈亭祭拜,从那之后,招屈亭就成了一个吊古伤今的所在。
选在这里住,可见刘禹锡心中的怨愤。
刘禹锡有一匹非常珍爱的大宛宝马,雄健非常,涉水翻山如履平地。曾经有个道人,见了马后对刘禹锡说,你这马儿本是渊中之龙,因和你有宿世的缘分,才成为你今生的坐骑。
被贬朗州时,刘禹锡正是骑着它来的,来到后,刘禹锡就把马托付给一户农家养着。但过不了多久,马就死了。
倒不是农家对马不好,他们喂马儿吃最精的料,最净的水,每日为它梳毛,清洁马厩。可这匹北方的马儿实在不习惯的南方的水土,来到后总是不吃不喝,日渐消瘦,终于病死。
得知宝马死讯,刘禹锡悲痛异常,回想这匹马当年和他挥斥方遒,正当壮年却闲置身死。他悲马亦是悲己,仿佛看见自己的命运。
刘禹锡将马火化后装入坛中,前往附近一个叫龙渊泉的地方,将坛子投入泉中,助马儿重归龙宫。
刘禹锡为马儿写了一篇祭文,哀马自哀:
生于碛砺善驰走,万里南来困丘阜。
青菰寒菽非适口,病闻北风犹举首。
金台已平骨空朽,投之龙渊从尔友。
——《伤我马词》
可怜马儿,即便病重之际,听见北风,犹然抬起头来一嗅。时也命也,还是回龙宫去,找自己的同类挚友吧。
唐宪宗虽然对永贞党人恨之入骨,但他毕竟不是无道昏君。宪宗登基后,继续继承着先辈的遗志,坚决削藩。他重用宰相裴度平叛,战事有胜有败,时喜时忧,但总归一直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被贬朗州的时光里,刘禹锡一边收集朝廷的邸报,关注战事,一边在闲置无事的蹉跎中倍感煎熬。他四处写信,给自己当年的政敌,如今深受宪宗信任的宰辅武元衡写信。
武元衡虽爱刘禹锡之才,但却因刘禹锡当年积极为王叔文招揽贤才人心之事,而坚决认定刘禹锡就是攀附权贵的小人,只有把他挡在权力中枢之外,才是国家之幸。所以,几次有朝臣提议要起用刘禹锡,都因武元衡的极力反对而作罢。
就这样,时光三年、五年、七年、九年蹉跎过去,刘禹锡坚持各种写信表白心迹,凡是武元衡有诗作出来,他就马上作诗唱和,直抒胸臆者有,委婉求情者有,甚至歌功颂德者也有,但始终无济于事。
图:武元衡(公元758年~815年),字伯苍,河南缑氏(今河南省偃师县)人。唐朝宰相、诗人,著有《临淮集》十卷,今编诗二卷。|图源网络©️
元和八年,秋,朗州粮食丰收,刺史窦常新修的武陵北亭也落成了。窦常请刘禹锡一起畅饮,并请他写一篇记功的文章,刻石立碑于亭中。
已经谪居朗州九年的刘禹锡欣然答应,一篇《武陵北亭记》备述朗州人民安居乐业。窦常得文后也很开心,几杯酒下肚,将天将黄昏,感秋意更浓,遂为刘禹锡悲伤起来。
“秋意深浓,真是让人心生戚戚啊。可叹秋意之凉,尚不及圣上铁冷心肠之万一啊!把你这么一个不世出的英才最有为的十年,闲置在这巴山楚水间,空白头了。”
岂料刘禹锡听罢,却借着酒意,高歌起来: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
窦常以为刘禹锡酒喝高了,竟一反常人惜春悲秋的心理,将调子起得这样老高,秋日万物萧瑟,如何胜得了生机勃勃的春朝?见窦常还有秋愁未解,刘禹锡跃然起身,踱步高歌:
山名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二)
君不见,秋风微凉,正能把人吹得神清气爽,让人清和冷静,不像出春天那样,花团锦簇,乍暖还寒,湿润挠心,唆使人发狂。
此时的刘禹锡,和刚来朗州时怨天尤人的样子相比,已经大为不同了。当愤怒和骄傲消退后,他开始坐下来反思。
刘禹锡精通医理,善以医理比治国之道。永贞年间,他们对顽疾缠身的大唐下猛药,收回利权,夺回兵权,攻宦官,削藩镇,确实样样对症。可王叔文他们,包括自己,要么是初入朝堂的书生,要么是多年来沉沦下僚的低级官员,中枢的滔天风浪,他们几曾识得?
他们赤胆报国,却只懂一味用强。就像对一个病重之人下猛药,而不是先补元气,再泄湿邪,当然不能称之为良医。
八司马被贬后,刘禹锡和韩愈、柳宗元多有信件往来,三人对待失败的态度各不相同。韩愈崇尚老庄的无为,在他看来,永贞革新的失败是因为过度作为,违背天道,因此才遭天谴;而柳宗元则始终无法从忧愤、寂寞、孤直、激切的感受里走出来,所写诗歌,往往都是充裕这严寒肃杀。最具代表的,就是那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扎实的儒学功底,让刘禹锡在沮丧过后,自觉地选择了固穷和坚毅。“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
他不认同韩愈说的天道,他依旧用医理来解读他认为的真正天道:虽然草木药石需依赖于天生,人的病痛也是由四时变化带来的,但人并非只能听天由命,人可以体察万物,探究疾病,人力可以把一个垂死之人挽救回来。
失败,不能说明过往一切就是全错了,更不应该从此俯首称臣,任凭摆弄。而是要更精细地去体察规律,总结得失,因势利导,等风再起时,重振旗鼓!
刘禹锡被贬的朗州,在今湖南。楚地民风活泼质朴,许多浪漫民俗让刘禹锡闻所未闻,蓬勃的生机,在十年经久的岁月里,滋养着他的身心,让他慢慢从自怨自艾中解脱出来。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刘禹锡《竹枝词二首》(其一)
元和九年,刘禹锡谪居朗州的第十年,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宪宗的爱将李吉甫,刘禹锡的多年好友,趁着宪宗要平定淮西叛乱,正是用人之际的当口,再次奏请宪宗召回刘禹锡、柳宗元等,量才改授官职。十年过去,宪宗的怒气终于有所平息,看在李吉甫的面子上,最终答应了奏请。
刘禹锡,终于要回长安,重新听用了!
颠簸了两个月,刘禹锡终于在自己44岁这年回到了长安。夜宿在郊外的馆驿中,馆驿中众人听闻来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刘禹锡,无不来恭贺,大家都在猜,宪宗肯定会给刘禹锡一个好差事以示宽仁。
喧闹之间,长安城内的长乐钟突然响起,远远飘来,震荡着刘禹锡。
雷雨江山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
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
——刘禹锡《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湘逐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怀续来诸君子》
回到长安后,刘禹锡先回了自己的长安旧宅。听闻刘禹锡回京,当年的下属便急急来拜访,一见刘禹锡,不禁悲从中来。
十年了,真是物是人非。老宅什么都没变,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忙着迎来送往批复公文的刘相公,如今却已头发须白了。
前者匆匆襆被行,十年憔悴到京城。
南宫旧吏来相问,何处淹留白发生。
——刘禹锡《征还京师见旧番官冯叔达》
刘禹锡回到长安时,真是二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其时长安城内,观桃花最好的就是玄都观。玄都观位于长安城“九五之尊”的方位上,是镇城之观,风水非凡。
刘禹锡挤在热闹的人群里,突然间,他看见了一个老熟人——户部侍郎皇甫镈。皇甫镈和宦官走得很近,为了让宦官们多帮他在宪宗面前美言,掌管天下钱财的他,却一边对百姓横征暴敛,一边克扣大军的军饷粮草,所得财物则悉数用来行贿。
最近听闻,皇甫镈又擢升御史大夫,更近权力中枢,实在让人不齿。宪宗弃贤臣而亲小人,让这班人就同这妖艳轻浮的桃花,竟种在大唐首都的“九五之尊”位上。
不忿的刘禹锡,实在是什么看桃花的兴致都没了,同行人要他作诗一首,他竟写道: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当年刘郎还在京中时,何曾有这样轻浮妖艳的桃花,我等被排挤出京,才有你等小人今日这般光景啊!
但刘禹锡没想到,这首诗很快就落入武元衡手里,武元衡一见,这不是在讽刺我吗?我也是你等永贞罪人去后被提拔起来的“桃花”!
此时武元衡正因为强硬支持宪宗对淮西用兵而备受荣宠,于是,他拿着诗,一状就告到宪宗处去。
而宪宗这个“种花人”,肯定也不会喜欢这首诗了。但宪宗并非昏君,自知如果因为这首模棱两可的诗就贬黜刘禹锡,肯定会遭天下人非议。
见宪宗态度暧昧,武元衡又拿出了杀手锏,刘禹锡的《华佗论》。宪宗一看文章,脸色就开始越来越难看。因为文章开篇第一句,就是“史称华佗以恃能厌事,为曹公所怒。”
华佗因为有高超才能而不愿意侍奉权贵,最终被嗜杀的曹操杀死。这不就是在借古讽今,把华佗当王叔文,把宪宗当嗜杀的曹操吗?而曹操篡汉自立,得国不正,这不就是在暗讽宪宗篡位吗?
经过武元衡这一番注解,宪宗勃然大怒,最后一丝惜才之心也荡然无存了。可怜刘禹锡,屁颠屁颠来到京师,满怀欢喜的面圣,没想到却领了个播州刺史的差事。
播州地处贵州之北,只有五百户人口,是下州中的下州。而此时的刘禹锡,家中还有80高龄的老母,此去播州,定是生人做死别了!
柳宗元此时也只获得个柳州刺史的差事。但柳宗元知道刘禹锡家中情况,他想到自己已无高堂在世,虽请旨,愿和刘禹锡互调属地,柳州离刘母更近,这样刘禹锡就不只是忠孝两不全了。
柳宗元的高义,加上裴度的求情,终于让宪宗稍动恻隐。最终让柳宗元仍赴柳州,而刘禹锡改任连州。
但刘禹锡没想到,这次见面,是他最后一次见柳宗元。
元和十四年末,公元819年,刘禹锡惊闻噩耗。柳宗元因长期郁郁寡欢,到了柳州后,又旧疾发作,竟在48岁的盛年,就含恨去世了。
柳宗元去世后,别无资财,只留下遗孤柳周六、柳周七,刘禹锡将此二子视如己出,悉心教育。
元和十五年正月,尚在料理柳宗元后世的刘禹锡,得知了另一个惊天消息——宪宗驾崩了!
宪宗在位时,果然平定了藩镇之乱。但平乱之后,他就志得意满,自比太宗,并开始寻求长生不老,服食丹药,最终毒发身亡。唐朝刚刚有所起色的中兴之势,也就此夭折。
消息传来,刘禹锡不甚唏嘘。宪宗确实是个稍微可比太宗、玄宗的雄主,奈何他因一己私仇,让刘禹锡在边远下州蹉跎至今,年已49。
宪宗去世后,继位的穆宗懒理父辈的恩怨,而武元衡也在宪宗朝后期就遇刺被杀。少了这两个巨大障碍的刘禹锡,慢慢地往回迁,日子好过多了。
但往回迁,并没有让刘禹锡感到狂喜,君心喜怒不定,祸福始终相倚。有一回,他在巡视州县的时候,行至瞿塘峡口,看到险峻的山势,湍流的河水,突然感慨: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刘禹锡《竹枝词》
山河险急,却始终有规律可循,不像人心之难测。这些年来交游的官员们,多的是亦敌亦友的善变之人,宦海沉浮,多的是莫名其妙就大祸临头的时候啊。
穆宗登基后仅四年,就和其父一样,因求长生不老而服食金丹,终致死亡。穆宗死后,年仅16岁的敬宗登基,少年皇帝玩心未泯,终日沉迷游戏玩乐,大唐终于进入了垂垂暮年。
少年皇帝随手一勾,刘禹锡又或调任。从夔州刺史调任位和州刺史,和州左挟长江,旁边就是古都金陵,属淮南道之重镇。
刘禹锡乘船走长江前往和州任上,行至西塞山下。刘禹锡下船登上,站在西塞山上,想起当年西晋的王濬率军攻取东吴首都金陵时,就是在此地检阅船队。想他当年意气风发,势如破竹,虽然东吴有铁锁拦江之计,却也拦不住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感慨系之,一首沉着痛快,雄浑老苍的咏史诗,就喷薄而出: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这就是刘禹锡。他的人生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他的咏史诗,悲凉而不衰飒,沉重却又不是坚韧。这是登过巅峰,也坠过谷底,却始终不丧失信心的人,才写得出的诗句。
公元826年,一直可惜可怜刘禹锡之才的裴度,登上了高位,拜司空。刘禹锡的和州任期也已满了,长达二十余年的贬谪生涯,终于迎来了终点。
辞别和州,无官一身轻的刘禹锡,受淮南节度使之约,刘禹锡赴金陵会宴,席上还有自己的老朋友——白居易。
酒过三巡,醉意朦胧的白居易,见眼前已是白发苍苍的刘禹锡,想到长安之大,庸庸碌碌的官员那么多,却唯独容不下一个刘梦得,遂哽咽感慨: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岂料刘禹锡此时早把世事沉浮看开,他一把夺过白居易的酒杯,慷慨道: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世事一场大梦,刘梦得此身,也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还是喝酒吧。君不闻李后主有词曰: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公元828年,57岁的刘禹锡终于奉诏回长安,终于做回了京官,任礼部郎中。你猜刘禹锡回长安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做什么?
他呀,又去了当年那个给他惹祸的玄都观。他发誓他要再去那里写一首桃花诗!不过,到了之后,他发现昔年热闹非凡的玄都观,桃花早已不见踪影。那些总是怂恿皇帝服食丹药的道士,就同那些总是阻止皇帝启用永贞党人的佞臣一样,不知何处去了。
一股久违的桀骜之气,又在刘禹锡胸中涌动。57岁,出走半生的刘禹锡,归来仍是那个不屑媚上,不攀新贵的志气少年。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再游玄都观》
全诗愤愤一句,哼!我!刘禹锡!又回来了!
但这首诗又给刘禹锡招来祸灾。裴度原本欲启用刘禹锡知制诰,按常理,知制诰后就能拜舍人,入朝为相也就指日可待了!可诗中对新贵的不屑,又刺痛了他人神经,裴度的计划几度被阻挠,最终只能胎死腹中。
公元832年,在京数年都没半点建树的刘禹锡,终于带着失望离开了。昔日好友,裴度,白居易,都因厌倦了朝堂争斗而过起了不问世事的恬逸生活。唯有已经61岁的刘禹锡,还怀抱着当年的希冀,出任苏州刺史。
到了苏州后,刘禹锡妥善地治理了苏州的水灾,赢得了百姓的赞誉,并在官员考课中被评为“政最”——这是和平时期大唐地方官极少能得到的荣誉,而这,竟也就是刘禹锡毕生取得的最高荣誉了。
何其唏嘘!
好在,苏州至今还有一个三贤祠,供奉着曾为苏州做出巨大贡献的韦应物、白居易和刘禹锡。刘使君,最终还是被他热爱的人民认可的。
公元842年,时年71岁的刘禹锡病逝。临终之前,颇通医理的刘禹锡,拒绝家人为他求医就治,他非常坦然地等待死亡的到来,生命的结束,无忧、无惧、甚至有几分欢喜。
他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骑着他的宝马奔赴龙宫,骑马的少年,意气风发,目光所至,皆是他穷尽毕生将要追求的盛世大唐。
▽
▼
本文为国馆原创,转载请联系作者
作者:丘吉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