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爸爸唐勤(唐振统)
一、
早在海湾战争之前,我就听过子弹钻入人体的声音,轻轻的“噗——”,亲切得就像每天早上洗脸,用双手撩水的声音一样。在巴格达,《新闻周刊》摄影记者头天还和我蹲在路边吃“沙窝勒玛”,次日就被伊拉克不明枪手击中脑袋。罗马尼亚制造AK-M、 华约制式 7.62mm子弹在都市中威力惊人,转瞬之间就能掀掉一个摄影师的脑壳。这种记忆折磨了我很多年,乃至每天洗脸都疑神疑鬼,都能闻到脸盆中的隐隐的血腥味,就像诸葛亮的侄子诸葛恪被乱刀砍死前反复出现的凶兆一样。那时,世界革命风起云涌,五湖四海到处都是革命象征的AK系列、7.62mm子弹,所有法西斯都极度仇恨摄影记者,鼠食蛇行的战地摄影沦为被狙击兵瞄准锁死的孤魂野鬼。
30年前,风云际会,多事之秋,我是唯一日以继夜持续追逐突发事件的新华社记者。那时我20多岁,身高一米八四、体重66.5公斤、北大毕业、共产党员……。写焦裕禄的新华社社长穆青欣赏我的天赋,特批我一个人拥有“最昂贵的技术装备”,让我成年累月住在摄影部值班室的长沙发上,红机子、39局、无线电话、各大通讯社的电传机24小时滴滴答答,确保我耳聪目明。穆青的私人司机蒋新生、郭超人的司机徐明轮流供我调用,确保我的“处突”速度高于军队、警察。我深谙徒步、骑自行车、公交地铁、自驾汽车的行走路线、行进速度和耗费时间,我熟悉北京城的每一条胡同就像我的手心手背,我的朋友朋友遍天下,不认识我的警察都是新警察。我经常像越战的美联社摄影记者亚当斯所描述的那样:“在枪响的一刹,我按下快门。”
我爸爸后半生的日日夜夜,就活在为我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的煎熬里,成年累月、时刻等待那随时可能爆响的恐怖枪声。
我爸爸唐勤(唐振统1925年1月22日-2016年9月2日)生于江苏无锡,像大多数长江三角洲的文化人那样独立自由、谦恭懦弱、胆小怕事、精神飘逸,连送上门来的利益也能推就推。
他供职的中国社科院郭沫若纪念馆赵馆长亲口对我说:“您爸爸是一个能让浮躁顿时冷静下来的人,一事无求,毕生热爱自己喜欢的闲情逸致,90多岁还到郭老院子里,坐在小马扎上给盛开的藤萝架画写生。” 我爸爸一生清廉、喜欢荷花,自嘲一介布衣,一事无成,一贫如洗……。但他给我留下两件最重要的东西:一个是我的姓名——“唐师曾”,一个我生命的起点——“什刹海”。
二、
按照《毗陵唐氏家谱》,毗陵20世孙我们这一房本该叫唐曾X的,但我大伯唐振绪连生几个孩子都不幸夭折,我爷爷很苦恼,请教好友能海法师。能海是刘湘派驻袁世凯的参军,朱德云南讲武堂的班主任,后出家显密兼修,懂藏文梵文,有神通,他说这种排序触动了什么异灵,只要把唐曾X改成唐X曾就安然无事。于是毗陵唐氏第20世孙只有我爷爷这一房把唐曾X 改成唐X曾,在我之前,已经有了唐钱曾、唐唐曾、唐铁曾、唐道曾、唐研曾。曾是排行,X一般纪念各自父亲从事的职业或所处的地域。我大伯唐振绪生唐钱曾时在维修钱塘江大桥,生唐唐曾时担任唐山交大校长。
我爸生我的时候,正在我大伯唐振绪介绍的铁道师范学院当老师。我大伯唐振绪博士是全国政协常委、欧美同学会主席、铁道部科学院院长,他三个儿子分别叫唐铁曾、唐道曾、唐研曾,按家谱属“曾”字辈,铁、道、研是我大伯创建并为之奉献一生的铁道研究院,后改名铁道科学研究院,再扩大成中国铁道科学院。
我爸私下很崇拜他大哥,但他不善表达,在外人面前总貌似羡慕、嫉妒、恨,但骨子里却始终敬重他的大哥,常说“我一工作就能挣八十九块五,全靠你大伯面子。”
根据《毗陵唐氏家谱》我们这一支的排序,模仿我大伯的几个孩子,他给我取名唐师曾,“师”来自铁道师范学院的“师”,以纪念我爸的工作单位,当时铁道师范学院位于卢沟桥长辛店。深层含义是师事于曾,曾是曾文正公,就是文革打倒的“曾剃头”曾国藩。这名字看上去貌似隐藏政治野心,其实我爸天性懒散,更钟情的文人画家陈师曾的隐士风格。陈师曾本名陈衡恪,是文革迫害致死的陈寅恪的大哥。陈师曾是北大画法研究会中国画导师,教过齐白石、徐悲鸿……。
我爸酷爱美术、音乐,不喜欢我爷爷强令他上的光华大学商学院,更喜欢懒散地画画。我爸有极好的文化天赋,琴棋书画,艺术通感极高,只是懒散,不愿从事任何目的性强的功利活动。他死后,书房里留下成捆的各种画布图案、他随手的写生有油画、水彩、水粉、素描……,像五彩的人间四月天。这些潜移默化让我成为一个周游世界、貌似成功的摄影记者。
三、
我对孕育我名字来源的“铁道师范学院”印象奇深,远远超出目前科学承认的生理指标范围。那时候我还是吃屎的孩子,不到一岁。可一直到现在,每当我双目微阖,马上就能重现铁道师范学院到长途汽车站的那一大片荷塘,并将其复述得绘声绘色,令我爸爸目瞪口呆。那荷塘与朱自清“池塘栏杆”的月色荷塘形同天壤、截然不同,一望无际的野荷,气势磅礴、风声鹤唳、夕阳晚霞、震耳蛙鸣。晚风、雷雨、斜阳,明亮的霞光穿透空气中悬浮的每一粒水珠。仿佛我一睁眼就看到这幅明亮无比的巨幅反转片,晚霞穿透片基,鲜红的荷花、碧绿的荷叶、呼啸的风雨、震耳欲聋的雷鸣。
这是我生命中曝光的第一张风光照片,“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那一刻,我把“风光摄影”定义为“雨后、夕阳中,晚风拂动万物表面水珠的闪光。”就是那一刻,我爸爸开启了我当摄影记者的开关,只可惜当时我们父子都不知道这隐藏的天启,就是所谓的开天眼。
我骑在我爸爸的脖子上,因紧张而紧抓我爸爸的头发,像骑士紧挽缰绳,小指甲扣进他的头皮。我妈妈身穿布拉吉,双手撑伞紧随其后。我猴搂在我爸爸的脖子上、缩进我妈妈的雨伞里,仍然感到无名的孤单,一种与生俱来“孤鹜伴晚霞,秋水共长天”的孤单。这种孤单一直伴随我的一生。
鹜是江南一种体型很小的野鸭子,平凡、丑陋、扔在大街上没人捡,猎野鸭子的猎人用霰弹枪一枪可以打下一大片。当时猴搂在爸爸脖子上的我,似乎就已经参透,几十年后党和国家领导人朗诵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孤独。我是小人物,只有孤单没有孤独,因孤单而恐惧,我哇哇放声大哭,哭声嘎然旋即被震耳的蛙鸣和雷声锁淹没。但这一段超出科学指标的记忆始终4K视频般清晰,清晰得如同刚擦过的玻璃,让我终生难忘这与生俱来的孤单。
四、
铁道师范学院位于卢沟桥畔长辛店,紧邻永定河。永定河原名无定河,古名泸定河,是海河流域七大水系之一,也是河北水系最大的河流,拱卫京畿,涵盖整个北京军区防区山西、内蒙、河北、北京、天津5个省市。永定河源于山西,流经山西黄土高原、内蒙古高原,沿途落差巨大、跌宕起伏、植被脆弱,经燕山峡谷飞流直泻而下一头撞进华北平原,在北京周边毫无规则、肆意驰骋、沿途淤塞,故称无定河。
无定河古称?水,隋代称桑干河,金代称卢沟。卢是漆黑的意思,刘备的“的卢”马是有斑点的黑马,卢沟意为漆黑的、流速湍急的无底深渊。
卢沟河水汹涌粘稠,每年雨季裹挟大量从黄土高原冲下来的泥沙、黄土、煤炭、树木涌入燕山峡谷,三千弱水乌蒙磅礴,因夹带大量泥沙煤灰进入华北平原后迅猛淤积,造成淤泥遍野、河道横滚、频繁改道,危害幽燕北京上千年,直到满清康熙皇帝皇帝疏通河道、重修卢沟桥才稍有改善,世人为给满清皇帝颂圣、拍马屁,把没谱的“无定河”改名“永定河”。
1979年我考上北大,突然想起我今生记忆的起点——卢沟桥永定河的长辛店荷塘。就约了高中同学孙玉民骑自行车去寻找记忆中的“铁道师范”。那时的孩子人穷而志不短,在伟大领袖谆谆教导的余音下,胸怀祖国、壮游天下,出行连地图都没有。我和孙玉民身背军用水壶、怀揣干粮,边问路边往西南骑,出西四、西单、宣武门、广安门,一路向西,且行且问,且行且歌,一直骑过卢沟桥,在桥边的北京蓄电池厂喝了一瓶北冰洋汽水,但始终没找到记忆中的铁道师范学院。沿途虽也遭遇几处荷塘,但都狭隘逼仄连着猪圈或粪坑,恶臭冲天,远没有我记忆中的开阔,更没有风雨交加后的斜阳和水珠。赤日当空,白花花一片焦土,我还蹚水进入几处荷塘,寻找神往的水蝎子、蛤蟆骨朵儿,直到把塑料凉鞋陷到臭泥里拔不出来。
四、
卢沟桥是中国第一条铁路——“卢汉铁路”起点,北起卢沟桥,南到汉口玉带门。是甲午战争后清政府修建的第一条铁路,清廷每年拨款200万两白银,由张之洞的汉阳铁厂提供铁轨等材料。由于俄军平定义和团后陈兵满洲久久不撤,清政府“移卢汉路款先办关东铁路”,并借助1904-05年日俄战争驱逐俄军。
1906年4月1日(光绪三十二年),卢汉铁路全线通车,全长1214.49公里。直隶总督袁世凯、湖广总督张之洞剪彩,正式更名“京汉铁路”。此举打破水道、驿道的传统交通,改变中国经济的近代布局。武汉不仅承运长江流域横向水路,也担当纵向前所未有的铁路运输,东至上海、西达重庆、北进帝京,催生缔造中华民国的武昌起义,也孕育了空前绝后的“二七大罢工”。
在大机器工业时代,铁路是国家的命脉,列宁“十月革命”的核心就是彼得格勒铁路“赤卫队”。1989年苏联回归苏俄后,列宁格勒也倒退回圣彼得堡,该城列宁餐厅至今耸立着一尊列宁像,双臂上举——高擎两根铁轨。铁路把一城一地的社会结构彻底摧毁,确立标准时间、贯通统一空间、形成精准速度。由农奴制跨入大机器工业的广袤苏俄,需要最严酷的组织纪律,这也是列宁建党的理论基础。
1919年4月,列宁创建共产国际,派代表到中国找到吴佩孚输出革命。吴佩孚不仅控制京汉铁路,还是中国最早喊“劳工神圣”口号的人。但吴佩孚顽固抵制苏俄渗透,共产国际才派代表南下广州联合孙中山,发表《孙越宣言》,创建苏俄制式的黄埔军校,武力北伐。
“铁道”在新中国是准军事组织,也是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就连毛主席身边的张玉凤、唐闻声都栖身铁道部。新中国第一任铁道部长滕代远,任命我大伯唐振绪当唐山交大校长。以后从吕正操到丁关根,我大伯都是铁道科学院院长。
我爸懒散、懦弱、与世无争、恪守孝道,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工作单位越换离家越近。最初,被我大伯从苏南工农干部补习学校调到卢沟桥铁道师范学院,他自己又从铁道师范学院调到城里的铁三中,再从铁三中调到距我们家5分钟的北京十三中,旋即又从十三中调到了我们家正对门的郭沫若著作编委会。
四、
铁三中是我爸的伤心之地,位于三里河东街“二七剧场”南侧,“二七剧场”源自中国铁路之母“京汉铁路二七大罢工”。这里南接木樨地、北蜂窝,属于铁道部传统势力范围,学生大多是铁路子弟,在“二七大罢工”和苏联老大哥的暴力革命熏陶下长大。
受家族影响,我爸爸是个生活很讲究的人,轻松优裕、充满幻想、喜欢读《约翰克里斯多夫》。他从上海光华大学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后,与家庭断绝关系改名唐勤,进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参加革命。家里和他同样投身革命的还有金陵大学的姑姑唐庶生,嫁给一个老红军。还有我堂姐唐岁千改名郑韵,嫁给上海地下党领袖钱李仁。钱李仁以后历任中联部部长和人民日报社长,1989年退休。
边想边写,没完,勿推勿转,帮我挑错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