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边陲,悦山脚下,历史悠久的震木村偏安一隅,是地地道道的自给自足的传统农业村寨。“山也悠,水也悠,男子女子雄赳赳,唯有口袋人前羞。”村民自编自唱的顺口溜算得上是震木村的真实写照。
最近,传闻县里将派一位年轻有为的大学生村官驻村,官方称作第一书记,试图帮助改变村里贫穷落后的面貌。
马大嫂先于村支书收到消息,很多人得知此事都是马大嫂传的。马大嫂是村里唯一的女高中生,女性中文化数她最高,头脑灵活,干事也麻利。至于马大哥只顾在外是田间地头,在家是猪圈牛圈和灶头上忙忙碌碌,凡事都听凭马大嫂做主,成了村里人人皆知的耙耳朵。
马大嫂的表哥是县委组织部的一名干事,自己刚大学毕业的儿子马艺都也参加了县里大学生村官统一招考。据表哥透露,艺都考试成绩名列前茅,无需暗箱操作,只需他本人提出申请便可回到震木村,父母、族人和村里人都互相熟悉,遇到啥困难也有个照应。
自从得知儿子回村的消息后,马大嫂最近走路都带风,风里仿佛带着母凭子贵的官威。于是,马大嫂是见人就问,逢人便说,这也彻底坐实了马大嫂是村里“小喇叭”的传言,甚至还不厌其烦地挨家挨户地上门通知。
马大嫂也并非大河里洗煤炭——闲得没事干,四处散布消息,一是先于村主任马光地把这么大的消息告诉村民,显示自己上面有人;二是摸清村民们的真实想法,为儿子今后更好地开展工作提前“把脉问诊”,提前搞好“调研”;三是提前为儿子争取点群众基础。
东家长西家短,马二毛家的母猪不吃饭;岩上的田岩上的天,每逢天干起青烟;坝下的田坝下的水,水库泄洪田不见;藕喜水,烟喜旱,搞懂政策吃饱饭。村里的路,老人小孩站不住;村里的木,想卖卖不出……通过对震木村多年的了解,请教村里的老龄人,马大嫂为儿子搜集了震木村历史与现状最全材料。静待儿子上马,自己便是儿子最得力最贴心最可靠的“军师”,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等着全面铺开。
然而,村民对于城里派来的“村官”,好比是断了柄的锄头——大家都没把握。也好比第一次碰到外国人,除了因稀奇和陌生多看两眼外,根本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意外的关联,更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看法。
这一点很快就得到证实,大学生村官第三天就到村委报道了。
二大娘正在菜地里专心致志地忙活,菜地外站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一条条笔直修长的蓝竹像阅兵场的士兵英姿飒爽。息腰间,晃眼处好像有个人影,没等二大娘猜想的机会,一道爽朗的笑声传来。“二大娘,哈哈哈哈”,不用看脸色便晓得这是马大嫂的声音,脸上的自豪不断下坠,压得笑声都差点没有喘过气来。
“哪样子事情让你高兴到这般地步”?二大娘明知故问。
“有些人前两天还不相信,据可靠情报,听说村里来了个小伙子,还有镇里的干部陪着,你说会不会是新的“村官”来了”?说完,马大嫂嘴角立即斜合,辫子头缓缓上扬,眼睛眯一下后迅即睁开,渐渐睁大到元宝般大小,几乎是同一时间完成这一连串复杂的动作后,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二大娘。
都说姜还是老的辣,二大娘又怎不知道马大嫂此时的得意,那种盛气凌人的自信虽然没有恶意,但或多或少让人有些恶心。二大娘似笑非笑地说:“还是我们家马大厉害,上通天、下遁地,中间还能沟通空气。”
没等马大嫂开口,马大嫂正要吐出来的话硬是卡在喉咙里,张大嘴巴都没有抖出来。二大娘又接着说“我也不是不相信,只是相信与不相信就差一个字而已,有什么区别呢?对于咱们农村人来说,我更相信风调雨顺,更相信有个好收成,来得实在些。”
二大娘说得在理,只是咱们家那不争气的儿子,不知道他喝了什么迷魂汤,生死都要回来,咱们村里大学生也没几个,别家的孩子都在城里端“铁饭碗”,偏偏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好说歹说都要回来,早知道他要回来,干吗我们还费尽心思送他读那么多书,我看他是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马大嫂叹了口气,声音也降了几十个分贝,语气里透着失望。
“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你有个老表在县委组织部,明明是想把儿子安排过来,还故意卖关子。”二大娘酝酿了一会,腹稿已打好,正寻思要不要说出来,马大嫂的手机响了,正是村委通知召开临时村民会议。
马大嫂怀着十分激动又紧张的心情,三步并着两步小跑到村委,奔赴儿子的就职典礼。马大嫂一边忙着赶路,一边想象着儿子就职的画面,虽然不是很情愿儿子回村,但毕竟儿子做第一书记,心里还是有些小确幸。
当马大嫂气喘吁吁地到达村委,只见村委门前的小广场已经陆续聚集了二三十位村民一如往常,有的站着,有的坐在长条石凳上,三五成群地闲聊,似乎也没有太多人热衷关切今天的会议。
村委门前便是临时主席台,摆放着两张长方形办公桌,上面罩着一张大红的绸布,从左往右迎面端坐的是一位20来岁的年轻人,村主任坐在中间,最右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右手时不时地操着手里的文件往头上扇,一只勤劳好客的蜜蜂因为没有见过大海,所以对中年男子的地中海特别好奇,偶尔在海心扑腾一番,却不见浪花盛开,反倒是被无情地驱赶,赶走又来,来了又被赶走。
村主任俨然一副“村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老爷敢作声”的架势,村民们也习以为然。不管多大的官到了咱们的地盘,还不得请村主任先作介绍,毕竟只有村主任最熟悉村里的情况。
其实,村主任是个实在人,没有任何官话套话,开门见山地说明今天召开村民会议的目的。生怕多拖延一分钟地里的庄稼就像哺乳期的孩子哭着要喝奶一样,深谙村民的时间拖不得也拖不起。
“乡亲们,坐在我左边的这位是镇里主管组织的领导,右边的是县里派驻到我们村的第一书记曾为水。为帮助我们震木村尽快探索出一条乡村振兴的新路子,让大家把日子和生活越过越好,根据上级政府安排,安排年轻有为的曾为水书记来帮助我们村。我也五十多岁了,不仅身体干不动了,思想也跟不上了。今天有第一书记,以后可能还有第二位、第三位书记,不管是第几书记,他们能从城里来到我们偏远的农村,他们就是带着诚意来的,也是带着新思想和新方法来的,我们必须百分之百认真配合上级领导的工作,配合上级领导工作就是配合村委工作,就是配合即将改头换面的震木村,就是配合即将脱贫奔小康的你们自己。”村主任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会议情况,也算是给新来的曾书记镇镇场子。
随着“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新上任的曾书记讲话”落下,没等上一拨掌声结束,新一拨掌声又响起。
新到的大学生村官名叫曾为水,二十有四岁的年轻小伙子,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初次见面,只见皮肤黝黑近似于深棕色眼镜边框,蓝光镜片混着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人群里四处扫射,好像离群的孩子正在找爹娘。两排雪白的牙齿倒是坐得比村民整齐得多,不苟言笑,偶见吞口水时喉结微微颤动。
曾为水先是站起来,然后弯腰45度,硬是等掌声结束后才慢慢起身,等站直身子,才提了提嗓。
嗯——咳——嗯,因为在村主任提到曾书记讲话时,提前喝了口水润喉,没承想一紧张就喝急了点,反被呛到了。稳定好情绪后,终于开口了。
各位父老乡亲,我叫曾为水,今年大学毕业适逢县里统一招考大学生村官,我就报了名,并如愿考上了,有幸成为震木村一名新的村民。我是悦山背后金岭村土生土长、如假包换的农民的儿子。因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这也让我从小树立了改变农村、建设农村的志向。换句话说:我的祖辈是农民,我也立志当新时代的农民。
在以前,农民是贫困、穷苦的象征,是庄稼地里的低廉劳动力;而今天,农民是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忠诚卫士,是新时代三农产业的主人。城市有高楼,但需要土地,人的生命需要粮食,粮食需要农民。因此,我为能成为新时代农民感到无比自豪。同时也倍感责任在肩,任重而道远。
我没有慷慨激昂的豪情壮语,只有一颗与你们肩并肩,携手共进的滚烫的心。在以后相处的日子,希望我的知识能够为你们打开智慧农业之门,也希望你不吝丰富的社会和生产经验,浇灌稚嫩的我,让我尽快结出果实,回报你们……
大家以后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生产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随时找我,共同设法解决问题。
谢谢大家!
只见马大嫂坐在靠后的一个石凳上像霜打的茄子,魂不守舍地跟着鼓掌。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马大嫂的双手失去大脑控制一样还在不停地自由运动。
“马大嫂,马—大—嫂”,坐在马大嫂旁边的马二毛连叫了几声,才把马大嫂的魂叫回来,手上的动作虽然停止了,但是眼睛里失去了上一刻的光彩。
会议结束,村民们渐渐散去,马大嫂带着失望,带着对表哥的怀疑,像忽然间老去了二十岁一样,慢慢地移动,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见到村民招呼也无意去攀谈,顶多是应和一下便又继续蜗牛一样蠕动。
一月后,马艺都抽空回家看望父母,马大嫂来不及嘘寒问暖,劈头盖脸就是一番质问:之前我千辛万苦为你准备的咱村的内部材料,那可是跑了好多地方,问了好多人,差点把咱家祖坟都刨了,才得出个究竟。即使我当了妇女主任也还没有舍得交到村委,可咱们新来的书记手里怎么有一份?而且巧合得是如此一模一样。难道我生儿子没有双胞胎的本事,整资料倒整出个双胞胎来了?说完马大嫂又狐疑地看向自己的爱人,马大哥赶快避开马大嫂的充满疑问的目光,故作专心地择菜去了。
马艺都怎么又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呢?只是一切还未来得及当面说清,电话里讲道理就像年轻人头上找白发——很难瞧得见。
“妈妈,为了方便开展工作,也为了村里更好地发展,组织部门批准了我和曾为水交换的申请,我在他们金岭村,也多亏了他的爸爸妈妈给我一些可靠的情报和亲人般地照顾,才得以顺利开展工作。这件事也不关表伯伯的事,这是我们为了防止理想抱负胎死腹中而果断做出的明智抉择。我知道你们深深地爱着我,生怕我受一点点苦,但是我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是要敢于承受其他人不敢承受的苦。我们的梦想就是敢于把一个个困难串成串,那也必将是一番别样的风景。刚好阿水和我志同道合,我们有着一样的背景,更有着一样的志向,所以请您理解和支持我们的抉择。也请您们耐心等待,等待我们的抉择大放异彩。”艺都满目深情地说。
在作出交换抉择之前,我们做过很客观的分析和推演。回到亲情社会就无法逃离亲情束缚,家族里的一些小要求如若不能满足,便是疏远了亲情;如若是满足了,又便是践踏了公平。父母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在我工作上提出的要求,若是不应允那便是不孝;若是应允了,那便是不忠。若是游离在人情之中,既辜负了组织对我们的期望,又扼杀了青春理想。马艺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马大嫂听得云里雾里,却欲言又止。
阿水爸爸是远近出名的木匠,金岭村临近县城,那里不仅民间木匠多,而且技艺精湛,但木材匮乏。咱们村木材资源丰富却走不出山沟,若是联合开办一家家具厂,村民既是合伙人又是技术和产业工人,人人都是股东,个个都是合伙人。项目申请已经获批,只要等震木村和金岭村公路一通就立即上马。马艺都不仅像在做一次汇报演说,更像在现场作画,一幅幅欣欣向荣的家乡蜕变的美景在马大嫂眼前轮番播放,听得马大嫂瞠目结舌。
那感情咱们老百姓也能当上老板了?马大嫂激动地问儿子。
这个我敢肯定!其实呀,咱农民不是缺当老板的机会,而是缺项目的策划人和立项人。只要我们敢于撕掉农民的标签,紧跟党的政策,咱农民就什么事情都敢去干,也什么事情都能干成。
曾为水一边缓缓地从门外走进来,一边镇定自若地介绍,并恭恭敬敬地说:我能得到“双胞胎文件”,你也添了“双胞胎儿子”,咱们还愁村里发展不起来吗?难道不是吗?干妈——!一声干妈,把马大嫂喊醒了,但又似乎把马大嫂喊蒙了。
马大嫂望着曾书记进来的方向,望着门外,仿佛看见了更远的远方。